01.

　　今夜繁星满天，明天会是个晴朗的好天气。冬末春初，冰雪才开始化冻，夜里还是非常冷的。 但今天难得看到了星星，尤其是春天的第一个星夜，百姓们是没有看星星看月亮的闲情逸致的，只有占星宫从年后就开始忙碌，准备在一年来第一个晴朗的月夜占星卜命，测定凶吉。

　　祭月台是夜晚占星用的，白露提着巫女服厚重的裙摆，从齐膝的深水里拾阶而上，直走到和水面持平的小桥上，才开始零零星星地出现一朵朵水莲，水莲只会生长在水质纯澈的地方，而占星需要一个绝对纯净的环境。越往前走，水莲越多也越纯白透明，到潭中心已经覆满了水莲，透过清澈透明的花瓣可以看到天上倒映的繁星，小桥到这里戛然而止。白露信步走上水面，远处岸上的景物早就看不见了，水天相接，身处其中甚至会有一种漫步云空的感觉。

　　水质已经达到了绝对纯净，白露绕了几个步法平心静气，在一朵水莲边跪坐了下来，开始占星。其实整个祭月潭就是祭月台，只不过在最纯净的潭心才能免除一切杂念污染，以此提高准确率。 夜晚露水冰凉，在水莲上凝成一颗颗水珠，水面上更是冰冷刺骨，白露一直跪坐到天色微微泛青，什么动作也没有，只用心冥想，把自己融入天地间，想要问题的答案就出来了。

　　岸上的神官不能接近水潭，为了不污染水源，岸边种了一条昂贵娇弱的点翠竹做隔离带，神官只能远远地看着隔离带着急，巫女从来没有花过这么长时间占星，眼看天要亮了，再不出结果今夜的努力就白费了，又或者是出了什么问题？神官最不希望发生的事情就是巫女的灵力下降甚至消失变成普通人，尽管历代巫女吃穿用住都是最纯净的，绝没有接触到普通人的可能，但灵力下降的情况仍然不能避免，天知道培养一个巫女是有多难。

　　今晚运气很好，白露冥想间，有一个声音清晰地告诉她，风调雨顺，国泰民安。白露已经在冰冷的夜色里失去了知觉，这次奇怪的是，她不能醒过来了。冥冥之中神的声音悦耳动听，来来回回地变换着，男人，女人，小孩，老者……白露听不清神想要告诉她什么，她体力已经透支，再不能醒过来就会沉进祭月台无尽的深渊里。

　　就在白露刚刚支撑不住的一个临界点，一个威严的声音在她头脑中炸开来：“神使白露命不久矣，应当早登极乐净土，了却尘世烦忧。”说完白露被强行从冥想中推离出来。白露预见了自己的死亡，一时又惊又惧，一口鲜血吐出来在水中蔓延开，接触到的一大片水莲化成了湮粉。

02.

　　神官直等到天色大亮，东方的太阳喷薄欲出，白露才水淋淋地扶着竹子挨过来，整个人都在打颤，神官心里咯噔一下，没敢问什么，先差人把白露送回寝宫。

　　昏昏沉沉中，白露总是梦到一些光怪陆离的事物。满月的天空开满了水莲，祭月潭泛着涟漪，一潭星辉沉沉浮浮，白露身处其间听不到任何声音，水莲开始凋零，透明的花瓣飘落在水面上。 檀香的味道太过浓郁，再往后白露感觉自己在一个云雾缭绕的山谷里。山谷里飘洒着淡粉色的细小白花，好像一场不停歇的雨。白露从没见过这种花。她出神地凝望着花瓣，头脑中零碎地组建着一些片段。终于，一棵花树的图像清晰地映在了脑海中，树上团团簇簇缀满了这样的小花。真美啊……白露感叹着，情不自禁地想伸出手去抚摸小花，蓦地发现花树下有人。

　　是一个高挑的女子，穿着和自己一模一样的大红色巫女服，长发在背后用一根红色发带束起来，女孩背对着白露，仰头在看什么，白露迟疑着走过去。

　　“是杏花。它们真美，不是吗？”女孩带着笑意，转过身来问道。

　　“……是的。”是杏花。白露在心里默念，但是眼前的女孩子比杏花更美，是一种非常纯粹，不掺任何杂质的惊心动魄的美。白露从小在最纯净的环境中生活，对“纯净”有最为敏锐的感知力，这个女孩子让人感到非常舒服，有一种如沐春风的亲和感。

　　女孩接下一片花瓣，继续说到：“我第一次见到杏花是在春末，那时候杏花在冷雨中几乎凋零殆尽，我看着心疼，却也无可奈何。从此杏花成了我的心魔，我恐怕永远不能摆脱掉如此美丽的小花。” 白露很不能理解，一朵柔弱的小花还能给人带来心病吗？从装束看这个女孩也是巫女，并且只有巫女能互相自由出入梦境。但是这一代巫女只有白露一个人，看起来她只比自己大几岁，那大概就是上一代巫女了。白露记得她名为凌霄，据说是有史以来灵力最高的一个巫女，后来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大家都对凌霄讳莫如深，渐渐凌霄也被人们遗忘了。

　　女孩笑着，向白露走过来，拂去白露肩头的一片花瓣，十分怜爱地说，跟我离开吧，这个是非之地……

　　什么意思呢？白露想问她，却不受自己控制地说了一句：“凌霄前辈……”

　　忽然起风，带起了漫天的花雨，女孩的身影看不真切了，她重复了一遍：“神使白露命不久矣，应当早归极乐净土，了却尘世烦忧。”

　　上任巫女凌霄在白露额头上印下一个符文，把她送回梦里的祭月潭后匆忙离开，一池潭水恢复了平静，夜空里回荡着她略带仓促的声音：“白露，我会再来的，不要对人提起我……”

　　远处传来了神官婆婆的声音，婆婆见白露久久不醒，在梦境里找到了她。白露没时间多想什么，她怕婆婆发现凌霄的痕迹，只好匆匆跟她回去。

　　从那以后，白露的院落里不停飘下杏花雨，但是院子里没有杏花树，因为杏花树有尘烟气息，会扰乱巫女的灵力，院子里到处种了点翠竹，用来绝对净化气息，这里更不会有雨，只终日飘着袅袅的檀香雾气用来凝神安心。

　　 白露开始不露声色地打听凌霄的事情，又要把零碎的线索串起来，打坐的时间就少了许多。但是凌霄在时的宫人大部分都遣散了，找不到更多的线索，白露决定冒险去开满杏花的梦境中去找凌霄。直觉告诉她凌霄知道很多事情。

03.

　　白露的梦境是满月时的祭月潭，凭她贫瘠的想象力也只能把梦境做成这样了。白露进来时带来了一片杏花，通过这片杏花，应该就能找到凌霄了。杏花沉入水中，潭面散开一圈圈涟漪，这就是凌霄梦境的入口了。

　　凌霄还是在花树下抬头看着什么，白露走过去站在她身边，顺着凌霄的目光看过去，树上并没有什么奇特的地方。

　　“我知道你会来的。”凌霄柔声说，但是靠近才发现，凌霄灵力比自己强大太多，白露处于灵力被完全压制的状态。

　　凌霄拉着白露在满地的花瓣上坐下，山谷的云雾散去，白露好奇地东张西望，每一样东西对于她来说都是那样陌生又新奇。

　　凌霄感觉看到了很久以前的自己。出于一种类似于怜悯的心理，她坚定了决心，不会让悲剧重演。她跟着白露四处张望，最后直直看进白露眼睛里：“你也知道，你的时间不多了，我是上一代巫女，但是现在我叫梅鸢。听我说，我的时间也不多了，你必须帮我一个忙……”

　　白露心情沉重起来，但是巫女生活极其枯燥无味，对生死其实也看得很淡。

　　这些都无所谓，梅鸢虽然奇怪，不过给人的感觉是可以信任的，白露答应下来。梅鸢舒了一口气：“我赌对了。”

　　接着，有微微的风声，杏花在空中汇成一个繁复的图腾，整个梦境被封锁了，白露静静地看着这一切。

　　“今年根本不会风调雨顺，你会作为祭品用来祭天。不要说话！我们巫女是足以触怒神的存在，天地万物自有它运行的规律，容不得我们插手，更何况国家的兴衰……”

　　“不……婆婆告诉过我巫女的预言可以给人们带来幸福，可以让人们免去灾难苦厄……”

　　“幸福？”梅鸢苦笑道：“你以为，天下百姓的福祉掌握在我们手中不成？我们不过是一个神使，不是神！我们只能传达上天的意志而不是企图用我们微薄的人力改变天命啊。”

　　 从来没有人说过祭天的事情，难道这就是自己的宿命？白露从来都是不悲不喜，淡漠坦然，她是一个优秀的巫女。然而巫女也只是一个卑微的人类，何德何能妄图更改星途命运？当朝皇帝曾数次下达过命令要求巫女测定国运协助征服敌国，而白露已经看见了国家必然的衰亡。一个人类寿终正寝也是顺其自然的事情，白露做不到向神提出长命百岁的请求。

　　梅鸢看得出来白露有些动摇，开始继续说服她：“白露，跟我离开吧……占星宫是皇帝的傀儡，我的未来是注定要祭天的，你不一样！你还有改命的可能！白露……我们巫女是违逆天命的存在，未来不会再有巫女诞生了，我们是最后的巫女。”

　　说到最后，梅鸢几乎在哀求白露：“我不想让无辜的人死，你将是唯一的巫女……世界这么美，你代我看看杏花吧……”梅鸢眼神凄惘地看着杏花，“我只见过一次，是去杏花潭协助神官卜卦时。它们这样小，一场冷雨都不能抵抗得了……人不也是这样吗？太脆弱了……我连这样柔弱的小花都不能保护，更何况天下苍生？”

　　“你知道吧？”梅鸢回过头来，“我们巫女可以听到上天的声音――我试着和所谓的神交流过――他们，连他们都不能掌握任何人的命运，连他们，都不能改变天下运势，我们又是凭什么啊……白露，我们什么都不是！我们什么都做不了啊……”

　　可以直接和神交流？白露也只能做到偶尔听到一些神旨而已，梅鸢真的强大得可怕。

　　“那你想做什么？”

　　“免除天下苍生的苦难……赐予他们安乐祥和。

　　“……梅鸢，你知道我们为什么不能接近普通人？他们太黑暗肮脏了，我们会被污染。正因为我们是巫女，我们不能有普通人的感情，这也是我们维持灵力的代价。我们的职责只是传达上天的意志，天下苍生不关我们的事，你为什么要挑起这样一个重担呢？”

　　“看来，我们还是不一样的。”梅鸢笑起来，“在我还不是占星宫的巫女时，我见过太多的苦难了……我请求过神灵，神也做不到给凡人以庇佑。天下人把神想象得太伟大了，殊不知即使是神，也不是万能的啊……”

　　 梅鸢的心魔恐怕不是杏花，而是整个天下吧。梅鸢已经走火入魔，明明知道神都做不到的事情，她还是都压在了肩上，灵力再强大也不够啊……她的心太大了，把自己的位置放得太高，想救任何人，到头来却连自己都救不了。

　　  白露不知道她们两个人究竟谁更可怜。

04.

　　 占星宫果然出事了，有别的神官卜卦显示中原将会大旱三年导致国家动乱，而白露给出的结果却是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命定的结局要来了。

　　白露问婆婆，我是不是要被淘汰了？

　　婆婆摇摇头：“白露，你会和凌霄一样――”

　“凌霄？”想不到这个时候还能打探到凌霄的事情！ 婆婆抚摸着白露的头发，像以前教给她要诀时慢慢地说起往事：“凌霄那孩子一直都有心事，我就怕她解不开心结……唉，凌霄看到天命却不说，也不听从占星宫的差遣，最后因为一树杏花灵力崩溃，占星宫不得已，打算用凌霄祭天，为下一任巫女――也就是你，寻求庇佑。巫女是违逆天命的存在，没有了上一任巫女祭天庇佑，神灵会迁怒于你……凌霄逃到了梦境里，总有一天她会回来――因为你――” 婆婆缓慢地说着，双手已经结成了一个灵阵，把白露死死困在中央！

　“因为你，没有她的庇佑，逃不开命数里的劫！白露，你是个好孩子，神灵喜欢你，会早早地把你收回去的，不如为下一任巫女做好庇佑吧――”婆婆一点也不念及往日恩情，召来宫人押着白露准备去祭天了。

　呵。白露无悲无喜，她也本来就不知道悲喜，只是想起凌霄梅鸢，杏花，心里空落落的，下一任巫女也会重复这样的命运吗？她大概有点明白梅鸢的心情了。

　 满月的夜晚，祭月潭倒映着天空，盛开着大朵大朵的水莲，白露直接被传送了过来。

　 和我的梦境很相似，白露想着，额头隐隐发烫，在祭月潭中央开始祭天的仪式，但是白露没有发现任何异常。

　难道祭天不是把我神形打散融进潭水里滋养水莲吗？白露闭目凝神，安然等着接受死亡。

　许久没有感觉到任何疼痛，白露不安起来，凝神打坐，头脑紊乱得各种信息充斥混杂，白露费力地搜寻着什么。

　 “梅鸢你！”白露突然起来四处张望，这里分明就是自己的梦境！梅鸢不知什么时候把自己送到这里，那现在在祭月潭上的是？

　　祭月潭闹翻了天，梅鸢带着梦境代替白露前来祭天，一棵参天杏树从梅鸢梦境里化为实体盘在潭边，杏花纷纷扬扬落进水中，水莲开始变成淡淡的杏花颜色。这样强大的灵力使岸上一众神官不敢上前阻止，痛心疾首地眼睁睁看着祭月潭失去灵力保护化成一潭普普通通的水。

　　 梅鸢在梦境里停滞的时间开始飞速流逝，十多年前凌霄的祭天仪式得以继续。

　　白露强行冲出梦境时，梅鸢正施展最后一个言灵：“罪女梅鸢，愿以此身灵力，护佑巫女白露一生无病无灾，平安喜乐；愿以此身神魂，献祭诸天神明，切断神界与人间的一切联系。自此，诸神不得干预凡间事物，凡间自有天道规律约束管制。”

　　杏花铺天盖地倾泻而来，梅鸢最后一丝灵力汇入白露身体，带着笑意：“我至少还能救下你。” 阵阵疾风刮得人睁不开眼睛，天空开始落雨，潭水泛起一圈圈涟漪，水莲迅速凋谢随后水面又升出一朵朵荷花。祭月潭再也不能用来占星了。

　　白露心里涌起一阵一阵尖锐的钝痛，两股灵力互相冲撞消耗最终消失殆尽，世上再也不会有巫女了。

　　只是梅鸢许诺了这么多，付出的这些是远远不够的，她一定又付出了来世的什么东西做代价。

　　 我现在是个普通人了，白露眼泪沾湿了衣襟。

　　 山河辽阔，我代你去看杏花。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