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活在世上,不能没有朋友的。朋友就像嘴唇,没有嘴唇,牙就寒了。朋友就像好酒,疲累的时候,喝一口,能给你解乏。
伯牙结的朋友是子期,李太白结的朋友是杜甫,商人结的朋友是蝇头之利,权贵们结的朋友是钱势,老百姓结的朋友是平头草民。人说:“蛤蟆蛤蟆一群,蟾蜍蟾蜍一群”。朋友也是人以群分的,岳飞不会和秦桧交朋友,李逵不会和高俅结朋友,林则徐不会和贩卖鸦片的贩夫走卒交朋友。认识了一个人的几个朋友,差不多也就了解了这个人,朋友们是志同道合的,道不同,不与为谋嘛。
有了朋友,就好像有了臂膀,有了朋友,就有了趟社会的勇气和自信。宋江如果没有百十条把人称做“鸟人”的朋友,他一生说不定就只能是宋押司,如何能成呼风唤雨的梁山王?秦桧如果没有朋友,料他再奸也奸不到哪里去,一条成精的泥鳅能翻多大的浪呢?一个人没朋友,是难成气候的。
“朋”字是月月相映,望字知意就知道,古人交友是讲究清淡如水的,是推崇君子之交。而社会越发展,这水就越来愈浑了,文化人结朋友不再结文化人,要结商人了,要“文化搭台,经济唱戏”;商人结朋友不再结商人,要结官员了,要结一个“保护伞”;草民百姓结朋友不再结耕读百姓了,要结卖化肥卖农药的小商贩,朋友多吃四两豆腐,要不他卖给你假农药假化肥。现在交朋友,讲究的是跨行业跨阶层,流行的是你用我我用你的互为利用。有个故事说,上帝让两群朋友坐在两张桌子上吃饭,每一双筷子都比胳膊长,甲桌上的朋友抓起筷子就自个儿顾自个儿地吃。但筷子太长,桌上虽然弄得满桌狼藉,但谁也没吃到过一口菜。而乙桌上的朋友呢,则是隔着桌子,你夹一口菜喂我,我夹一口菜喂你,长筷子没成障碍,于是个个吃得饱嗝连天。看来文化人只一味结交文化人,商人只一味结交商人,农民只一味结交农民,肯定是没前途的,只能等着山穷水尽了。
社会看似是一个家庭一个家庭组成的,实则是一个朋友圈一个朋友圈组成的。一个朋友圈组成了一个小世界,就像刘关张组成了一个蜀国,朋友圈才是社会的小细胞。我和你是朋友,你和他是朋友,他和别人是朋友,遇在了一块儿,说起某某人,你说:“某某是我的朋友。”他惊呼:“某某也是我的朋友呀。”于是互相拉手,互相拍肩说:“原来我们都是朋友啊!”社会是一个朋友的社会,谁没有朋友他就游离于社会之外了。
但朋友晋升了,你千万别以为他是你朋友,就三天两头去找他。他晋升了,就有了新的生活运行轨道,你还像以前去会他,就会像一颗流星贸然撞入另一个轨道去,早晚会撞头的。是科员你就来往科员的朋友,是处级你就来往处级的朋友。神有神坛,鬼有地狱,朋友也是有阶级的,错了阶级,往往就话不投机了。
好朋友往往不在一个科里甚至一个单位里,生活在别处儿,朋友也常常在别处儿。处在一个机关里,你想当科长,他也想当科长,你想升职称,他也想升职称,可名额有限啊,于是就不推心置腹了,于是就话不投机了,于是就守口如瓶高深莫测了,于是就没有朋友的缘分了。
好朋友并不是常常聚一聚的人,聚到了一块儿吃一顿喝一顿,又是拉手又是拍肩,但出了酒店的门就彼此相忘了,偶尔想起你的名字,就像想起了一个符号,想起了英文里的一个词组。我有一位朋友,是个乡下的农民,有时三年两载不见面,但见了面也常常是言语不多,只是抽烟喝茶,只是不疾不徐地缓缓说些故人和往事。但静下来的时候我常常惦念他,寂寞的时候我往往会想起他。有一天早晨,我拉开门就见他蹲在门外,浑身汗津津的,草蓬似的乱发里氤氲着丝丝白汽,他笑笑说:“连着两夜做梦,都梦见你住房窄狭,我思忖你要迁新居了,所以就赶过来给你帮帮忙。”我很惊诧,自己刚买了一套新房,刚寻思要搬迁,不想竟被他做梦梦到了。
好朋友相忘于琐碎,好朋友惦念于生活啊。
原发《北京文学》,被选入《2005年中国最佳随笔优秀作品选》 原作者:李雪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