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一树紫槐?

我最近交了一个新男朋友。

我这个人没有什么特别的优点,用我最好的闺蜜和我绝交之前的话说就是“除了有一张漂亮脸蛋之外一无是处。”遗憾的是,我并不能反驳她的观点,并且就连外表这一点,我自己也并不把它当做一个优点。

所以,当他向我表白时,我是没有任何实感的,愣了差不多五秒钟时间,我才开了口。

“在和我说话?”

因为在图书交流会上看到他时,我感觉他就像是那种完美男生的典范,和他交往两个月之后,我印证了我的第一印象是正确的。

他长得十分英俊,我平日并不习惯于用“英俊”这个词来形容任何生物,因为无论如何都会显得生硬,但用在他身上恰恰合适。他和我一样喜欢读书,并且比我读得多得多。

他吃饭会等我先动筷子,会为我开门,上电动扶梯时会轻轻托住我的手臂。他会一言不发地用眼神逼退前来纠缠我的前男友,在我喝醉之后扶我回家……

完美这个词用在他身上似乎恰到好处,所以当他突然和我提出分手的时候,我觉得我也理所应当地会有不舍,但我发现并没有,我有的只是好奇。

“为什么会突然想到分手呢?”

“原因我也很难说清楚。”

他站在我家楼下,天蓝色衬衫散发出淡雅的洗衣粉香气,阳光照在他身后的草丛上,声音仿佛中古世纪贵族征战前吹得号角。

“只是有一种感觉,我分析过这种感觉之后,觉得分手的话对我们两个都好。当然,分析是从感性和理性两个方面的,而且基于我对自己更加了解,所以似乎对我自己的好处要更多一些。”

“不是特别明白。”

我跟他一样实话实说,语气十分诚恳。

“我能理解,但就我现在的能力还无法解释清楚,这一点我十分抱歉。”

“嗯……即使你突然这么说我也不能立马给你回应,让我思考几天可以吗?”

我也思考了片刻,之后说道。不过我清楚我也许并没有他考虑地那么认真,院子旁的槐树开花了,少见的紫色花瓣美得无法形容,和他说话时我一半的心思在花身上。

“好的,当然。”

他说。

“那这就回去了。”

“慢走。”

我对他招招手。这时一阵风吹来,将我的头发吹乱了,我有点后悔没有扎好头发再下楼。之后我用手抓住散发,让它们垂在胸前,站着看花看了好久。

说实话,我一直特别不喜欢一类作品,就是情绪不是特别强烈却又带着一点淡淡的哀伤的那种,一旦碰到这种风格的无论是小说还是电影我又无法欣赏,必然将它们丢在一边。

何必创作这种东西出来呢!

他提出分手的第三天,我坐学校中的公交车去取快递,中途遇到下晚课的人流,司机相当淡然地将车挂到空档,拉上手刹,然后靠在靠背上闭目养神起来。这时我便突然又想到了这些,就是关于我有多讨厌那带着淡淡的哀伤的作品,不禁感觉有些憋闷,坐在走廊对面的男生已经偷偷看了我不下十次,这当口他又将目光投来,我打开窗子,把脸转了出去。

这么想来和他第一次见面时,他就是在推荐这么一本书,也算是我对他唯一一个不太好的印象。

“今天我希望推荐给大家的是村上春树的《舞舞舞》,这本书的大意是……”

他一上台,周围同班的几个女生便立马惊呼起来,我却顿时失去了兴趣,翻开手边放着的《舞舞舞》(推荐会会在开始之前给没人准备一本今天推荐的书,如果有兴趣可以直接买走。),只看了两页就立马感到无法卒读,将书页合了起来。

莫名其妙的书。

但是他这个人,其实并不奇怪,就连他突然提出分手这个行为,我也觉得地道得很,因为我早就隐隐约约有了预感。他是那么完美,但我总会有另一种感觉,觉得在他身上似乎在积累着一些东西,一些我无法触及、无法理解的东西。就像是一个巨大的水缸悬在头顶,并有一个水管不停地向其中加水……糟糕的比喻。

我就这么看着窗外想着想着,突然不知从哪飘来一股香气,我立马准确地觉察出,那是夏日露水和草地混合的清香。我闭上眼睛,贪婪地深吸一口气,那清香直抵肺部深处,我顿时觉得整个面颊、尤其是眉毛的肌肉放松了下来。

人群散去,车子又缓缓移动起来,如同向着世界的边陲,无休无止地行进下去,但如果一直有这股香气陪着,就这么走下去大概也不赖。

当夜晚上十二点,隔壁忽然噪声大作,我不耐烦地起身,听到很多器皿破碎、人声嘶吼,最后伴着一声重重地摔门声,一切都安静下来。要是从前,我一定会毫不犹豫地继续睡下去,但也许是受了今天那股清香的蛊惑,我下床打开房门,在走廊的另一端,一个散发的女生正坐在门口,幽幽的抽泣声像离群幼猫的轻嚎,白色T恤和内裤在暗黄色的灯光下被染成暗黄色。

“你,过来好么。”

我对她说。

我的房间内只有两把椅子,一把在书桌前,一把在钢琴前。女生犹豫片刻,在钢琴前坐了下来,我拿来一条我的睡裤,她穿起来,对我点点头,依然没说什么。

她仍在小声抽泣,除此之外再没有任何声音,时间似乎也停止了流逝,流逝着的只有沉默。在这种沉默之中,我渐渐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这里的颜色也变得单调起来,白色的墙壁、黑色的钢琴以及她脸上红色的淤痕。我不禁想,雨划过这世间留下雨痕,而我们划过则留下了什么呢。

“要听钢琴曲么?”

想到雨痕的时候,我突然问道。

“您说什么?”

她终于开了口,声音很轻柔、很安静。

“我说,介意我弹钢琴吗?”

我再一次重复,她摇摇头,于是我坐到她身旁,掀起琴盖。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她在我坐下后轻轻靠在了我身上,我能感受到她身体冰凉并在微微颤抖,就像海子诗中的雨。

我弹起了《密西西比圆舞曲》。

我们面朝不同的方向,琴箱共鸣过的声音很快充满整个房间,优美的旋律渐渐高亢又渐渐低沉,无休的往复、微调,她很快又哭了出来,身体剧烈地颤抖,我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忽然想起一个问题,我有多久没有哭过了?

我一边弹琴一边认真地回想,终于得出精确结论。自从五年前爸爸去世,我就再也没有哭过,一次都没有。

一曲还未弹完,便被猛烈的敲门声打断,我戛然收手,两种声音的交接实在算不得流畅。

“我知道你在里面。”

门口叫道。

“滚出来!”

我看一眼女孩,她出奇的平静,眼神空洞地看着我,我也看了她一眼,随即上前打开房门。

“你是谁?”

男人问道,他的眼神似曾相识,仿佛刚刚浮出水面的海狗。

“这跟你没关系。”

我直言。

“好,那麻烦你让她出来好么。”

“恐怕不行。”

我摇摇头。

“今天就请你先回吧。”

“那我要是不呢?”

男人挑挑眉毛,我没有回答,三秒钟之后,他突然抬手扯下旁边的楼层电话向我身后砸去,女孩一声惊呼,电话砸在琴键上,两个相邻的音发出不和谐的噪音,惹得我不禁皱眉。

“有个东西叫法律,你可知道?”

“法律个屁!”

男人终于绷不住了,我看到他的右手高高抬起,于是闭上眼睛,但却迟迟没有感到它的落下,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我发现他正站在男人身后,一只手抓着男人抬起的右手。

“你干什么,想打架?”

“不,有个东西叫法律。”

他直视着男人的眼睛,但是话音刚落,他的脸上便重重地挨了一拳。我顿时惊住了,有些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我曾听说过这个世界存在很多东西,有爱、有迷茫和失落,还有残酷和暴力,但都不曾亲眼见过。

他后退两步,男人又抬起一拳,但却被他抓住手腕,以一种优雅而流畅的方式扭到了背后,随即他手臂向上一扬,反关节的力量便使男人跪在了地上。

“道歉。”

他抬起膝盖抵住男人的后颈,男人的冷汗顿时流了出来,想必十分疼痛,疼痛到足以令他清醒。

“你别打他了!”

这时屋内的女孩突然喊道,她冲出来,他见状放开男人的胳膊,收起腿。女孩上去把跪在地上的男人扶起来,回到自己的房间去了。

“这是怎么一回事?”

他走到我面前问道。

“我也不是特别清楚,我听到外面有声音,然后就把这个女孩叫进了屋里……”

我感觉自己的声音有些不对劲。

“我不是问这个。”

他一只手抚在我的脸上。

“这么长时间,第一次见你哭。”

原来我哭了。我这才感觉到眼睛传来的湿漉漉的感觉、还有脸颊、还有他的指尖。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都这么晚了。”

“我也不知道。”

他低下头,露出一种前所未见的表情,刚刚抓住那个男人手腕时的凶戾还未完全消退,却又同时浮上一抹羞涩的神情,让我想起了那一树紫色的槐花,于是我突然说道。

“对了,关于之前那个问题。”

“嗯,你有答复了?

“是的。”

“那么答案呢?”

“我不同意分手。”

我看着他的眼睛,就像贪恋那一缕夏日清香一般贪恋这眼神。

“嗯,我知道了。”

他愣了愣,随即点点头。

“就这么办吧。

……

“该吃饭了。”

书房的门被敲响了,我转过头,看到妻子正站在房门口。

“你在看什么?”

“啊……对不起,这似乎是你的日记。”

我赶忙摊开手中的牛皮纸本子,向她展示到。

“今天收拾旧书箱,结果无意间找到了这个,情不自禁地读了,抱歉。”

“啊,这个啊。”

她走上前,从我手中拿过那本子,在上面轻轻摩挲着。

“你看了?”

“嗯。”

“哪一篇?”

“就只有第一篇。”

“唔……”

她点点头,在我身旁坐下,饶有兴致地翻阅起来,脸上充满回忆的神情。

“我说,你之前讨厌村上春树?”

“是呀。”

“讨厌带有淡淡哀伤的作品?”

“似乎是这样。”

“但是这和你现在也太不一样了吧,而且就这篇文章来讲,似乎也处处流露着淡淡的忧伤……”

“嗯,这也没错。”

她将本子合起来,微笑地看着我,样子就和二十年前她在走廊里答应我求婚时如出一辙。

“因为后来我才明白,从来都没有什么淡淡的哀伤,写文章的人,都是自己带着巨大的悲哀,然后在文章中刻意压制自己的情感。”

她把那个本子放回到书箱里,轻轻吻我一下。

“但是无法完全压抑住啊,那些自己流窜出来的,隐藏在字里行间的,就变成淡淡的哀伤了。”

“原来是这样。”

我点点头,她随即牵起我的手,我便也随着她,下楼吃饭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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