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于东阳村的卢光华工作室,像一个书画博物馆。
走廊上、展厅里,一眼看去,有王羲之的《兰亭序》、赵孟頫的《洛神赋》、郑板桥的竹石中堂、启功的对联……皆是名家大作。走近细看,这些作品却都是用竹篾编织而成,惟妙惟肖。
卢光华一头雪白的头发没有一点杂色,他高高的个子,脚步轻柔,步履从容安详。他引领着矮他一头,头顶已谢成“地中海”的李嘉峰,缓缓步入工作室。
李嘉峰迈着八子步,像领导视察工作一样,从一件件作品前经过。走到有王羲之的《兰亭序》前,他停了下来。这幅“天下第一行书”的竹编书画,乍一看像织布,凑近去瞧,每根竹篾都细如发丝。
“这就是那件被工艺美术界称为‘细如丝,光如绸,薄如绢,透如纱、美如锦’的竹编书画。”卢光华介绍道。
“不用你说,我看出来了。”李嘉峰一看到这幅精美绝伦的竹编字画就挪不动步了,嘴上却是要扎死人的语气。他目不转晴地凝视整幅字画良久,边看边拿手摩梭着,心里暗暗赞道:果然名不虚传呀!
“老家伙,你这一手是从哪偷学来的?”李嘉峰直起腰,冲也在欣赏这幅字画的卢光华问道。
“我上哪去偷学呀?谁不知道你出自竹编世家,论技巧无人能和你比。我不过半道出家,想要做出点不同于常人的东西,就得自学,自己琢磨。就这幅字画,我经历了30个月近1000天的失败,经常一个字编了拆、拆了编,累到字都不认识,废料堆得像小山。你再看,这幅字画是一张设计图纸垫底,从图纸一角固定好一层染成黑色的细篾作纬线,再用白篾作经线,依照图纸中的黑白色块一挑一压地嵌入黑篾中……这一过程看似简单却极繁复。就像电视屏幕的像素,点越小,画面就越精致。书法作品讲究神气韵,更要求篾剖得够细、技艺够活。”
“你这篾剖得是够细。”李嘉峰也不无赞叹道。
“你跟我再到那边看。”顺着卢光华的指引,李嘉峰看到在他工作室一角,摆着一张大号木凳做的工作台,上有几把已加工至1厘米宽的篾片,一把在木片上绑着密密麻麻一排绣花针的篾刀。
“这刀是我自制的,可好用了。”说话间,卢光华左手拿过篾片,右手运刀,快而匀速地剖出一把“头发丝”。
“就是用这样的篾刀,让我用细至0.03厘米的10万余根竹丝,创作出精细竹编《百骏图》,即1厘米宽的篾片可分32条篾丝。你刚才看到的《兰亭序》,用的是0.2厘米的篾丝;从0.2厘米到0.03厘米,我又用了十五年。篾越细,画面表现力就越强。你再来看看这幅作品——”随着卢光华的引领,李嘉峰走到了获世界竹藤大会金奖作品的《百骏图》前。
李嘉峰定睛细看,身子不由得向后倒去,心里暗暗感叹:这怎么就跟真的似的!画面上,马匹鬃毛自然,树枝柔软,远处烟云飘逸,极具神韵。
“这幅画是以清代画家郎世宁的传世名画《百骏图》为底本创作的,宽0.65米,长达3.4米。从创作这幅画创作开始,我终于找到了自己的‘画笔’……”
“画笔?……”李嘉峰没听明白,凝眉思索着问道。
卢光华淡淡一笑道:“是的,画笔。越来越细的竹篾,就可产生系统的编法。比如,表现山石的篾要粗一点,可以模仿出国画技法‘斧劈皴’;人物脸部一般不用黑篾,否则有麻点,可以用跳编,还要破丝、拼丝等参差并用,体现情绪变化……”他饶有兴致地一边介绍,一边引领着李嘉峰一幅幅看过去。他腰身挺直,走路带风,一点儿也看不出岁月痕迹。
当他们走到竹编立屏《虎威图》前时,卢光华请李嘉峰站定细看。他转动画面,在不同光线折射下,虎纹竟呈现出不同深浅、有光栅画的奇特视觉。但再仔细分辨,所用竹篾都是未经染色的淡黄色。这是卢光华的又一得意创举——本色竹编。
“老家伙,你确实牛!”李嘉峰向卢光华伸出了大拇指,脸上却是说不出的复杂表情。
“哪里哪里,要不是你说想来我这里看看,我哪敢在你面前献丑呀!你看,净顾着带你参观了,连口水都没让你喝呢。我这边已备下了家常饭菜,咱们坐下来边吃边聊。”说着,卢光华带李嘉峰穿过廊道向餐厅走去。
餐毕,李嘉峰与卢光华在小院里踱步。这会儿,天还没完全黑。院子里晶莹洁白的白玉兰正处于盛放期,沿庭院西墙种着一排密密的修竹,墙边点缀着几块形状各异的石头。院门东墙边是一间木制茶室,在通往茶室的路边有一个洗手钵,洗手钵旁边配着一块三张草席大小的大黑石。院外,是一条长满青苔的石板路,左右两侧的树丛里安放着一盏盏方形灯罩座灯,看上去就像路标一样。
李嘉峰伸了个大大的懒腰道:“跑了一天,今天可真把我这把老骨头累散架了!”
“确实辛苦你了!那这样,你今天早点休息,咱们有话明天再聊。”
“嗯,我就听你安排了。”
卢光华带着李嘉峰步入院内一座三层小楼,走到二楼靠西侧的一间房间门口说道:“今晚,你就住这间吧,房间我早已让人收拾好了。这个房间曾有位著名的画家住过,房里挂着他的画,待会儿你可以慢慢欣赏。呀,我就不多说了,你好好休息!晚安。”言语间,卢光华一双与岁月不符的灵动的眼睛里蓄满了柔软的光芒,好似一片宁静的池塘。他淡雅的笑容里,掩饰着多年从容不迫的岁月里积攒的沉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