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冬天回老家,外婆非要塞给我两罐土蜂蜜,说是这蜂蜜不仅美容养颜,还能去色斑抗衰老吧啦吧啦一堆,然后指着蜂蜜罐上的形象标签跟我说:“你瞧,这老板娘天天喝蜂蜜长得多俊。”我凑过去瞥了一眼,乐了。我从外婆手里夺过那罐土蜂蜜,指着上面贴着的那笑颜如花的女人,说:“外婆,丑小鸭变成白天鹅了,天理难容。”
1
土蜂蜜罐上贴着的代言人叫张丽花,是我的初中同学,当时在我们学校可是个响当当的大人
物。
张丽花出名不是靠她如标签上万人迷的形象,相反的,那时的她皮肤黝黑、眼睛细长,瘦弱的像颗绿豆芽,我们不在私下里说她长得丑已经很给面子了;也不是因为她成绩好,我从未在年级表彰大会上听到她的名字,也不会在某个竞赛中看到她的身影;更不是因为她家里有钱,她父母早逝,跟着年岁已高的奶奶生活,奶奶没什么工作能力,靠拾荒勉强供她上学。
她出名,完全是靠一身铁打的皮囊。
那时候,善良的班主任在班级里号召大家把喝过的饮料瓶或者不用的书本给张丽花带回去卖钱,于是乎放学后,张丽花总是第一个跑到教室门口,从她那破旧的布袋包里翻出一个塑料袋,撑起来抖两抖。她就像一个人形垃圾桶站在那一动不动,等大家往她的塑料袋里投放垃圾,待大家走光后,她再跑到门后的垃圾箱,看看有没有遗漏的空瓶子。
她做这些事情的时候低着头一言不发,吝啬于回复一句感谢的话,渐渐地,我们都觉得她性情古怪难以亲近,宁愿将空瓶子投进后门的垃圾箱也不当面给她,反正她放学后会自己去捡的。
有一天,张丽花去垃圾箱捡瓶子的时候,不小心将未喝完的饮料撒到张小年的座位上。张小年瞬间暴走,他将自己的书包一摔,指着桌子上的水渍说:“我丢你老母啊,过来给老子舔干净。”
那时的张小年疯狂地迷恋古惑仔,剪着山鸡哥的发型,假模假样地在学校厕所跟隔壁班的两个男生以辣条敬天地拜把子,被班主任逮个正着,座位也从讲台旁调到了垃圾桶边。被班主任放弃的他也开始自暴自弃,时常跑到小学门口收保护费,搞得人人敬而远之。
我们都怕张小年,不敢有一丝冒犯之处,即便有了,把口袋里的零花钱掏出来给他再道个歉,就完事了。可这事到张丽花这边就有些难办,首先她没钱,其次,她像个哑巴不说话。
张小年见张丽花忽视他,气不打一处来,上去一脚将张丽花手里的瓶子踢飞,嘴里骂骂咧咧:“操。”
张丽花站在那,冷着脸一言不发,就那么直直地盯着张小年,盯得张小年暴躁的气焰渐渐消减,他也不打算跟张丽花纠缠,背上书包推开站着地张丽花,说:“死开,捡破烂的。”
张丽花像一根柱子倒向后墙。
张小年要走了,我们都替张丽花松了一口气,没想到他还没走几步,脑袋就挨到了一次剧烈的暴击。只见张丽花站定,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身边举起一个板凳,狠狠地朝张小年的天灵盖砸去。
张小年的头顶很快冒起一个大包,他捂着头顶留下了疼痛的泪水,边往门口走他指着张丽花说:“你……你给我等着。”
我们又替张丽花提了一口气,暗地里为她祈福。
2
他们的矛盾得以恶化是在第二天上午的体育课上,因为是最后一节课,体育老师把我们放养在操场上自己先溜了。
我注意到张丽花的时候,她已经被张小年堵在操场西南角的公共厕所旁,那时张丽花被张小年一巴掌扇倒在地,门牙磕到地面撞破了嘴唇,一丝鲜红的血迹洇在灰白色的水泥地上。张丽花趴在地上,久久没有动弹,许是被疼痛击昏了。
张小年提了提自己的裤子蹲在她的身旁,学着电视里恶人的形象朝她吐了口口水,嘲讽道:“豆芽菜,跟我斗,有本事起来打吖。”
张丽花没有回应张小年的挑衅,她摸了摸自己的嘴唇,慢慢地爬起来,全程没看张小年一眼,然后走进了厕所。
我们以为这场欺凌终于结束,正准备散去,突然一个杀气重重的瘦弱身躯从厕所里奔出来,速度之快让我们反应不过来她手里拿着的是什么,随着一股恶臭我们才意识到那是厕所里的掏粪勺,而此时,张小年胸部以下已尽是污秽。
张小年瞬间傻眼了,顶着一身的粪站在那手足无措。张丽花有这样一个化学武器助力,似乎底气足了很多,她不依不挠拎起那根掏粪勺就朝张小年的身上砸去,张小年压根无法靠近张丽花,他只得一边跑一边骂一边呕。
那天,整个操场都弥漫着让人难以呼吸的味道。很快地,一个后勤人员闻味赶来,问:“妈的,我们学校的厕所炸了吗?”然后,后勤人员午饭都没有吃,全程监督这两人打扫硕大的操场和厕所。
晚上放学,张小年带着他拜把子的两兄弟站在张丽花回家的路口,张丽花看了一眼立马就明白了。她拎着满满一大袋的塑料瓶,慢慢朝那三人走去。张小年说:“捡破烂的,你……”
张小年的话还没有说完,张丽花就跳到他的眼前,她手里的塑料瓶在自己的头上四处飞散开,然后他一脚踹到张丽花的肚子上,张丽花也飞了起来。
很快地,他们扭打在一起,远远看去,像两个亲密相拥的恋人。那俩哥们一看自己的大哥被一个女孩子这么欺负,纷纷加入战场,对张丽花拳打脚踢。而张丽花强忍着疼痛,死死地抓住张小年的腿不放,得到喘气的间隙,就像疯狗一样撕咬着张小年。
张丽花干瘪瘦弱的身躯渐渐有血丝渗出,很快地,血液沾红了衣裳,今天她的血第二次渗进白灰色的水泥地。那两人见此情景,自觉无趣和内疚,就不再动手,转过来帮忙把他们的大哥从张丽花的口中拯救出来。
眼看着张小年要被拖走,张丽花不知从哪摸起一块砖,朝张小年还未痊愈的头顶砸去,那块本来要消肿的地方瞬间鲜血直流。
张小年被吓哭了,被那两个拜把子兄弟抬回了家,而张丽花当场晕了过去。
一个月后,张丽花又来上学了。班主任把张丽花带到讲台上,抚摸着她的头说:“丽花啊,你的父母给你起名‘丽花’的时候,肯定是希望你长成一个如花似玉美丽安静的姑娘,所以接下来的时间要乖一点哦。”张丽花没有说话,低着头回到自己的课桌上。
课间,只见张丽花风风火火地来到教学楼后的车库。她走到张小年的车旁,先是放了轮子里的气,然后将车放倒,用瘦弱的身躯站在上面蹦跳着企图踩烂它,无奈自己身子太轻巧征服不了这强硬的铁棒,她就把车拖出来,离开墙壁一段空间,小跑加速后松开手让车咻地往撞在墙上。经过她几番努力,前轮真的被她撞得变了形。
闻声赶来的张小年眼睛红红的,他似乎对眼前的女生恨之入骨,冲上去掐她的脖子,张丽花被钳制得无法动弹,身边又没有什么有利的武器可以帮助她,然后她就轻轻抬起自己的膝盖,嘭地一声,撞到张小年的命根子。
3
消失了几天后的张小年找到自己两个拜把子兄弟,拎着三个蛇皮口袋一个班级一个班级乱窜,放学后,他把那三袋装得满满的可回收的垃圾往张丽花面前一扔,说:“花哥,我们和好吧。”
双张之战终于结束,而张丽花也因此出了名,还得了个“花哥”的诨名。
自那场战争后,花哥突然长得高起来,直逼张小年的身高而去,接下来的两年,他们又在身高上较起了劲。
初三的时候,花哥的奶奶去世,那时恰好学校要组织文艺汇演兼期末表扬大会。交作业的时候,我看到她堵在班主任面前,用她一米七的大高个子盯着班主任,说:“我可以做礼仪小姐,但是,你们要给我钱。”
班主任笑嘻嘻地说:“当然啦。”然后他从自己的钱包里掏出几百块塞给她。
放学的时候,张小年叫上那两个拜把子兄弟,在他们口袋一阵搜刮,再从自己的口袋里掏出一沓零钱,整理好,看到张丽花出来的时候,主动凑上去,说:“拿着吧,觉得不好意思,我们就再打一架。”
花哥接过钱,然后哭了。
花哥的奶奶下葬后,她就退了学,之后我再没有见过张丽花。
4
年后回到工作岗位,我几乎每天都会喝一杯蜂蜜水,还把它安利给身边的朋友。
朋友指着蜂蜜罐上笑颜如花的模特跟我说:“恩,东西不错,模特也美。”
我笑着,说:“那是,毕竟我花哥。”
然后我跟他们讲这个勇敢地给自己苦难生活熬制蜜糖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