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和同时期欧洲的罗马帝国并列的强大帝国,汉朝显然拥有着当时世界最先进的文明。当地动仪和浑天仪开始在张衡的凝视中预测大地的脉动,决定了中国文化书写方式的造纸术被大幅度改进,以儒家文化为代表的汉文化圈从孕育到成熟,汉族的图腾也在这个存世四百年的王朝更迭中重组。
汉民族的一切都能在这个两千年前的王朝中找到痕迹,它书写的草蛇灰线存在于史书中、壁画中,也存在于和汉朝人同呼吸的漆器中。在漆器诞生的几千年时光中,汉代无疑书写了漆器生命中无可取代的大气华章。当汉代从时光的底色中褪去,漆器也似乎失去了支撑它自身重量的筋骨,竟在之后的数百年内一蹶不振,直到又一个大一统王朝的到来,然而此时,汉代漆器独有的大气与华美也已成为不可追的绝响。
脱胎于青铜艺术的汉漆
汉代以“漆器时代”之名昭然于历史,成为髹漆工艺史上绕不过的话题,但这名头实际上是建立在青铜的衰落之上的。
青铜的衰落源于“礼崩乐坏”。当周礼无法维持昔日荣光,身为周礼中重要礼器的青铜自然也无法高高在上,它从神坛跌落,开始染上人间烟火的气息。而当青铜从制式严整、以庄严为先的礼器中脱出,转向日用,往日的长处也就成了今日窘境的源头,庄重的体量成为笨重的代称,被视为身份象征的繁复青铜工艺因成本奇高阻碍了量产,青铜器从云端彻底跌落,不过用了几百年时间。青铜日衰,漆器就得到了发展的机会。
战国后期,漆器开始挣脱青铜礼器附属品的藩篱,转向日用,它因体型轻便和色泽艳丽首先俘获了上层社会的芳心,进而扩展到社会各个阶层,时至秦汉,便基本上取代了青铜器,占据了人们日常生活用具的半壁江山。
但青铜虽然逐渐被从现实生活中驱逐,其魅影却攀附在早期漆器上,久久不散。一直到汉代以前,无论是从品类划分还是整体造型上,都可从漆器上看到青铜的影子,从饮食器中的耳杯、盘、豆、壶,到兵器中的甲胃、弓、盾、剑犊、戈,再到装饰品中的禽兽型立雕等。最典型的是仿青铜的漆鼎,从形制到花纹,无不神似,几乎可看做青铜鼎的复刻品。漆器的整体造型也满是青铜器的味道,充满棱角元素,如直线型或几何形体,带着青铜的素朴大气,却也单调,直来直往。
进入汉代,情况开始发生变化。漆器的种类大幅度增多,特别是日用方面的漆器,从钫、樽、盂等饮食器皿,到奁、盒等化妆用具,再到几、案、屏风等家具,髹漆器物开始超脱青铜器的制式,成为与汉代人同呼吸的存在。湖南省长沙市出土过数只“君幸酒”漆耳杯,“君幸酒”意为“请君饮酒”,为酒器的统称,漆盘为圆形斫木胎,用黑漆书写“君幸酒”三字。与“君幸酒”对应的是“君幸食”,顾名思义,这是一种盛食器,多为漆盘。“君幸酒”,“君幸食”,食之器便都在其中了。
漆器种类增长如此之多,其中自然也诞生了完全依照漆器特点打造的漆器种类,如多子盒。多子盒是多件漆器嵌套的漆器种类,最常见的为盛放女子梳妆用具的奁盒,用来满足盛放胭脂、梳子、铜镜等器物的需求,往往有九子、十一子之多。马王堆一号汉墓就曾出土过一套双层九子奁盒,分上下两层,下层放手套丝巾之物,下层装九个内盛白粉、油脂、胭脂等物的小盒子,集方便与实用于一体。
此时,漆器的外部线条也变得柔和起来,器型的转折增加了柔美感,如创制于战国时期的羽觞。羽觞因身旁两翼如飞而得名,是有名的酒器,髹漆羽觞因体型轻便可浮于水上,造就了“曲水流觞”的传统,于重豪气的国人饮酒传统之外,另开一路文人式饮酒之风,讲究诗酒相和,情景俱佳,将饮酒从物质推向精神,书卷优雅与逍遥并存。战国的髹漆羽觞双翼造型以直角转折为主,到了汉代,双翼造型的直线元素就为弧线取代,无论是观感还是触觉,都更为圆润柔美,显得韵味十足。
自然,在漆器整体线条的柔和化中,胎体的变化也是重要因素。汉代以前,漆器的胎体基本都是木胎,到了此时,因夹纻制胎工艺逐渐成熟,夹纻胎成为汉漆器木胎之外第二常用的胎体,这也是汉代最典型的胎体。夹纻胎的制作流程是先用木头或泥土制成器型,作为内模,然后用多层麻布或缯帛附于内模上,逐层涂漆,干实以后最终去掉内模制成。比起传统的木胎,夹纻胎体更薄更轻,也更光洁美观。夹纻胎让漆器的造型更加多样化,往日受木胎限制的不规则形与圆形造型,如漆罐,也开始大范围出现。
漆器早期纹样也沿袭了青铜器的传统,如龙凤纹,变形鸟纹等,在此基础上再创作,才有了汉代独特的纹饰风格。
多彩纹饰
在中国,颜色从来都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老子说“玄之又玄 , 众妙之门 ”,公然将黑色列为众色之首,作为道家的象征。儒家则有“乱紫夺朱”之论,把红色作为正统的象征。黑,漆黑。红,赤红。在中国传统“五色观”中,黑与红都属正色,对比间色——紫色,后者自然拥有更尊贵的象征意义,赤、青、黄、黑、白可以是王朝的代表色,但间色却没有荣幸列入其中。
秦尚黑色,灭六国后,便将黑色崇拜统一成全民信仰,整个王朝被打造为“漆黑一片”。刘邦则自称“赤帝之子”,披上了火焰的图腾,试图以赤红破开前朝的重重黑色,殊不知两者的信仰早在漆器中得到了统一:自漆器成型,黑红两色便开始成为漆器的主色调,且多为黑底红纹——这也是漆器做青铜器附庸的时代的遗留物之一,黑色器皿盛满血液之后,会出现外黑内赤红的效果,用它做饮用之器便如同饮血,被有血液崇拜传统的原始古人所推崇。
汉朝的红色崇拜提高了漆器上的红色比例,于是两色开始以均等比例的面貌出现,从此被巩固为漆器的颜色制式,且多外涂黑色而内髹红漆,决然的色彩对照中,诞生了汉代漆器优雅与大气凛冽的神韵。
古代漆器所用之漆为大漆,既天然植物漆,大漆精制后的透明漆基本呈透明状,接触空气颜色转成褐色,在调入矿植物等色料后,方可得到其他颜色。汉代时,漆色早已不仅止于于黑红两色,黑、红、黄、蓝、紫、绿、白、灰、金、银等色齐备,汉代漆艺工匠们还首次在大漆中加入了桐油,从而改变了大漆粘稠度高、不易调和的缺点,更加挥洒自由,使黑红底色的汉代漆器更方便呈现多彩的纹饰,渲染想要诉说的愿景。
湖南博物馆珍藏了一件汉代云纹漆钫,这件漆钫为直口平唇,鼓腹,圈足,有盝顶式盖,整件漆钫为大片黑红覆盖,又有黄色与灰绿色描绘的痕迹。
再细看,可见领圈以赤色绘鸟头形图,圈足点缀以朱色凤鸟形图。领圈之下堆叠红色和灰绿色的云纹,绕过肩部的菱形图案,肩部以下、圈足之上的鼓起腹部上均浮动着大片云纹。大面积的彩色云纹形态足以引人注目,浮动于漆黑的底色上,线条细致而流利,若有若无,若隐若现,似乎暗示与现世迥异的另一个世界。
同样的奇异世界的暗示还出现在马王堆汉墓的漆棺上。漆棺上以青绿、粉褐、赤褐、黄白等颜色彩绘了羽人、瑞鸟、祥云、异兽等形象,满是奇禽异兽与神怪仙人共乐的融洽感。
汉代人向来深受楚文化中鬼神之说影响,加上汉初黄老之说盛行,“求仙”就成了日常。作为与汉代人最亲密的漆器自然也就成为他们表现“求仙”愿景的重要介质,纹饰中聚集神话题材。当日用的漆器都被仙界图腾缠绕,无疑是在暗示终于一日,他们会踏入祥云缭绕、虚无缥缈的仙界。
汉代中期以后,漆器纹饰又吸收了汉代绘画的成果,开始重视以形写神,具象的龙凤等图景开始被抽象,并衍生为龙云纹与凤云纹,只见线条,不见实景,而云纹也就成为漆器上压倒一切的装饰内容,汉之后,这种情况才有了改变。
汉代是漆器与人们的衣食住行结合最紧密的时代。汉代以后,漆器急遽衰退。既因为漆器成本之高,“一杯棬用百人之力,一屏风就万人之功”,将漆器从全民时代推向贵族专属,也因为瓷器工艺日渐成熟,物美价廉胜于漆器。于是汉朝后,漆器逐渐脱离日常生活用具的范围,至唐宋陶瓷时代的全面到来,漆器沦为纯粹的装饰品,工艺繁复起来,雕琢之气日盛,汉代漆器的大气之美也就不复存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