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是一个梦幻的冬天,澄澈的天上还似有薄薄的雪花。它们悠悠地晃动着身子,轻轻的,显得神圣又庄严。我看着医院的窗外,有人在打雪仗,堆雪人儿,大概是附近的小区住的孩子们。
我也想抓紧时间,哪怕能再哭一下,再笑一下。然而真的迎接死神的时侯,我,害怕了,前所未有。
妈妈在边上对我露出了一个微笑,看起来不像笑,很悲哀的模样,她想给我鼓励。我却看见妈妈的眼上有些亮晶晶的东西,在雪的白光的映衬下更加明显。我想说,不用了,我会好好的,不会痛苦。
毕竟,生前老是捣乱,死之前做个乖孩子,也算了确了爸爸妈妈的一桩心事。这大概就是电视上说的“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而我的声音太沙哑了,只会“咿咿呀呀”地胡说八道。爸爸听得急,伸出手摸我的头。他笑着,边轻轻地拍着,像抚摸着一件宝贝,生怕会弄伤。耳朵也还听得到爸爸说“好孩子,不着急。”我哪里是个好孩子呢?爸爸,你就別骗我了!我真想哭出来,大哭起来,可又有什么用了呢?
我的那个严肃正经的妈妈呦,第一次在我的眼前流泪;我的那个大大咧咧的爸爸呀,头一回对我这么温柔呢!我的眼角不知怎么出现了盈盈笑意。
值得,我一辈子,值了。
时间一点点过去,好像爸爸妈妈的脸越来越不清楚了,眼皮也越来越沉重,我似乎,很想睡觉……
好像做了个梦,梦里有一位歌者在不停地唱。
唱的是没有歌词的歌,“啦啦啦啦”地响。
那或许是生命的终结之歌,一直在我的周围环绕,一声声,好惬意。
二
突然,静,好静。
那首歌停下了。
我又看见鸟儿们在自由地飞舞着,它们挥动那洁白的羽翼,朝着美好的天空。目光坚定,因为那就是它们追寻到的信仰,它们所追寻的终点。那么,我的终点是否就在这里?我问自己。
我知道的,我不想死,不想生命就此终结。我想再看看他们,那些我爱的人们,爱我的人们,被我欺负过的人们。
虽然我是个坏孩子,但我还是想获得上天的救赎。
我欠了阿乐还有好多人的本子,燕子的那些0.38的超细笔芯到现在也没还,虽然老是断水。我还偷偷地绊倒过班里的小胖子,在很多别人的背后嘲笑他们蠢,有时还当面嘲笑。我还总是对爸爸妈妈作恶作剧,把他的衣服的丢掉,把他们刷牙的刷子也藏起来,气得他们想把我丢掉。在幼儿园的时候,我还一度当了“校霸”,总是欺负那些穿着花裙子的小姑娘,把她们的小辫子毫不犹豫地剪断,在她们的桌子里藏毛毛虫……被我欺负的也不敢吭声,因为那样会被我欺负的更惨。我真是一个十恶不赦的超极坏的孩子,后来也得到了报应,小小年纪就得了癌症,也没有多长日子活了。
就像开头的那一幕,那就是我死的时侯的样子。
除了我的爸爸妈妈,没有一个人来给我送终。
现在,我真的死透了。我的那个丑恶的灵魂从身体里飘了出来。好像听见有钟声响,那是对还未归属于哪个地方管理的灵魂的召唤。我明白我就是到地狱的一头恶魔。
但我不放心啊,我的爸爸妈妈只有我这一根独苗,我死了,他们怎么办啊?还有阿乐,燕子,小胖子,那些穿花裙子的小姑娘……我不想就这样死得不明不白。
爸妈,孩子不孝,死后绝不会再让我的罪孽再拖累了你们。我在心里下定决心。
因为这样的孩子,无数次被叫到老师的办公室“喝茶”,无数次向别的家长道歉,无数次在家长会来临前发愁……
我的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变重了。
三
我没有了脚,便不停地飘着。
我记得两个对我恨之入骨的人,至少我是这么认为。因为他们都在我的眼前流下了眼泪。上面说的那些我干的坏事顶多让那些孩子不满。而真正的哭到不能自已的就是他们俩。
一个懦弱无能的胆子小的孩子整天被我欺负,我不仅用虫子吓他,还经常骂他,骂得很难听,能用不堪入耳形容。一个失去了父母的和爷爷奶奶住的被我嘲笑为“啃老”,她竟然因为这种小事哭,我也觉得奇怪。
我来到那个胆小的孩子读的初中。
他叫小桐。那时候他带了一副一千多度的眼镜,头发遮住了眼睛,个子小小的,矮矮的,走路也不快,活脱脱一副受气样。
我兜兜转转来到老师们的办公室。我找到了整个他读的年级的学生的档案,也全都被我看了一遍。因为只是个灵魂,我不用做什么就能看清档案里的字。
我知道了小桐所在的班级了。
我在那个教室的窗子外寻找着小桐的身影,却一直没有找到。小桐这家伙,去哪儿了?
我正疑虑,就听见有人大喊小桐的名字。我看向那个大声回应的人。那就是小桐?居然比我还高?也没有了眼镜,看起来倒是英气。过了一会儿我才发现他的手里抱着篮球。冬天这么冷都行吗?原来他已经不是那个被我的一条假蛇就能吓哭的人了。
小桐那时候没有朋友,性格孤僻,独来独往,也挺像我,但他却没有和我一样以欺负人为乐趣来扫除寂陌感。现在的他身边有了许多朋友。而我,一直以来都只是“小桐”。我承认我有些伤感,但我还是想保持理智。
看见他们一哄都走了,是去上体育课吧。我这下能冷静地思考一下了。
小桐以前总是自己一个人在角落里用笔写着什么,在热闹的班级里显得格格不入。他大概是在记录自己如何被我欺负,我总是看见他在写的时候对我的目光,狠辣极了。我就是讨厌他的这种眼神,才想让他服气。
那他现在是不是还留着那本本子呢?
走到他的桌子前,我想,只是确认一下,有什么关系?于是我自然地找着他的那本本子。顺利的,一下就发现了。日记在这几个月都是讲的很多快乐的事,只有那天,被我弄哭的那天,几个月前,是非比寻常的悲伤。连上面的字迹也不像前几篇铿锵有力,而是歪歪扭扭的,似乎是哭的时候一边抽噎一边写的。
内容大致是“我今天又被他欺负了,我最怕蛇,我最最害怕的东西。他偏偏要来吓我,为什么?为什么?我绝对不会再这样下去了,凭什么他一直欺负我?”他大概永远无法原谅我。
我不敢承认我现在很难过,也不能灰心,必须继续寻找关于这件事的篇章。我才终于发现了刚才遗漏的一篇。上面写着,“我的今天,其实都是因为白林。虽然我那时的确很讨厌他,可当知道他现在得了癌症,我却希望他能好好活下去。不管我现在是否是个自闭的人。”他那时有自闭症吗?而且现在还希望我活下去吗?怎么可能?我欺负了这样一个有自闭症的你啊!我那样骂你,嘲笑你,就这样轻而易举地原谅了我吗?不应该一直讨厌我吗?真的,我这个坏孩子,谢谢你。我不停地在心里说着,谢谢,谢谢,谢谢……那么善良的孩子,谢谢你。但我真的配不上你的原谅……
我的心因为小桐无条件的原谅好像又重了些。
四
我想去找那个被我叫“啃老”的孩子,可是,我对她一无所知。我不断地在空中无目的地俳徊着,不知不觉地来到了我下葬的墓地,爸爸妈妈的哭声还响在耳畔,我死去已经是事实才令我觉得真实起来。
我现在不想做什么,就想这么坐着。
突然,“嗒嗒嗒”的脚步声朝我的墓地传过来,惊住了我。是爸爸妈妈们吗?不,这是一个人。那是谁呢?是来看其他人的吗?可是却在我的墓地前停了下来,这个人要做什么呢?
我仔细看,是一个女孩。她的头发上蘸到了几片雪花,走的很快,平静却又带着隐藏不住的温愠。她一开开口,我就立马明白,她,就是我要找的人。
“白林,还记得我吗?”她坐在地上,仿佛我真的在她的面前。她又苦笑一声说:“哼,肯定不记得了。我就是你说的那个‘啃老族’,这下想起来了?哈哈,太可笑了。”
我并不明白她的意思。但我知道我不用再找她了。
她看起来有些癫狂,却还在不停地说。“知道吗?我真的成了一个孤儿,我的爷爷奶奶都死了。这下我都不能啃老了呢!你说好不好笑?”她没有笑着问我,而是质问。
我不停地摇头,不,不是。
她又说了很多,我就一直静静地听。当她说到她唯一哭泣的那天时,她似乎真的要哭出来。
“我没有见过我的爸爸妈妈,几乎一出生就被我的爷爷奶奶带大。他们对我的疼爱让我完全忽视了父母的存在。我很爱他们。但你那天对我说的话让我知道我和你们都不一样,虽然我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因为我就是我而已,没必要和你们一样。但你说……”她停顿下来,眼神暗淡却充满了真切的感情。我看的明明白白,对我的恨,已经不是讨厌了。她的眼睛不争气地涌出了泪,但她依然倔强地憋着,她是不想在这个她最讨厌的人眼前流出眼泪。
“你说,‘哈哈哈,像你这种人?爷爷奶奶的爱?别开玩笑了!只不过是同情而已,还‘爱’?’我那个时候觉得天都要塌了,知道吗?我立刻联想到了爷爷奶奶看我的眼神,的确是你说的同情。我一下子崩溃了,我连仅有的一份爱都失去了……”她低下的头猛地抬起来,瞪着那张挂在墓碑上的我的照片。
我却完全不记得什么了,直到她说才使我知道原来我真的说了那种话。
“你倒好,自己一个人,这么容易就死了,而我,在没有爱的日子里活的有多痛苦,有多绝望。”她的声音弱了下去。她说的话又痛苦又生气。
我也生气,因为我这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的话和爷爷奶奶的几个眼神,她就对她的亲人的爱抱有怀疑?实在是无法原谅。当我看见妈妈的眼泪和爸爸的笑容时,我就知道,那些真诚的爱是没有任何理由的,既然她能够感受到爱,为什么又害怕失去,觉得虚假?我快死的那段时刻,甚至比我在人世活的这十几年懂的都更多。我多想告诉她,你的爷爷奶奶对你的目光不是同情和可怜,而是因为他们爱你,才怜惜你。他们的心里想的一定是“我的小孙女凭什么没有父母,那么我就会用我全部的力气作一个爷爷奶奶辈的,也作她的爸爸妈妈。”
可惜,你听不到。
或许是天使的怜悯,她是听见了吧。睁开哭的红肿的眼睛,不停地用衣服擦着眼睛,望着天上说着“白林……”
可是我怎么什么也听不见……身体轻轻地飘了起来,我已经不在原来的地方了。我看见了她,她露出了笑容,特别纯真好看。她对我挥着手,嘴形好像是“谢谢你,我明白了……”
是吗?好。我也谢谢你,谢谢你们,我真的懂了很多。
爸爸妈妈,希望你们一切安好。
我这个坏孩子也总算是在死后做了回好孩子。
五
又是静,但我能听见有万物生长的声音。原来冬天已经过去,我在那首没有歌词的歌再次响起的时候飞进了云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