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明记得三年级的暑假,他的姨妈得了癌症,肺癌。
那是小明第一次知道什么叫癌。在他脑海里,翻过字典里的这一页,背后写着一个死字。
那天姨妈给他发了条短信,“明明,陪姨妈去医院复查好吗?”
小明捧着手机,疑惑、害怕、难过,窗外的知了嗡嗡叫着,一声高过一声。
小明甚至有一些嫉妒,当然,嫉妒的不是姨妈,是表妹,是他们一家。
小明的表妹,就是一个小公主。
每次公主过生日收到礼物,都会原地转圈,阳光洒在她的裙子上,小明却站在阴影里。
因为小明过生日,从来没有礼物,也没有蛋糕。
不过小明知道,妈妈一个人把他养大不容易。
姨父也很帅,高高大大的。小明不知道爸爸怎么样,但姨父在他心中,像一个男人。
而且姨父是一名警察,一名把国徽顶在头上,又高又帅的警察。
小明脑子里有一个声音在叫,活该。这一家太完美,所以活该。
小明赶紧把那个声音赶走,像做错了什么坏事一样。
为了纠正那件坏事,他不再犹豫,回复姨妈,好。
虽然他也不知道,姨妈为什么要他陪着去。
那天,姨妈牵着小明的手,走到了医院门口。
夏天的医院,熙熙攘攘,人们都皱着眉头。
阳光是那么灿烂,可空气中消毒水的味道,却在提醒路过的每个人,生命又是那么脆弱。
姨妈蹲下来,问小明,“明明,知道我为什么要你陪我来吗?”
姨妈今天罕见地化了妆,弯弯的眉毛,汪汪的眼睛,看上去年轻了好几岁。
她还穿了一条花裙子。
她不应该站在这里,小明想,应该带着我去城隍庙玩,喂金鱼,啃雪糕。
小明摇了摇头。
“明明,你是我身边的男子汉呀。我们两家唯一的男子汉。”
男子汉?那姨父呢?小明还没想明白,就被姨妈拖着上楼了。
“明明,来,姨妈给你买了你最喜欢的巧克力。”
在三楼,一个检查室的门口,小明和姨妈一起在排队。
姨妈真的不应该在这里,进进出出的都是老头,牙齿黄黄的,黑黑的。
他们的家里人围着医生问着问那,有个老头还拿出一包烟,被一个年轻人一把夺走。
“是不是想早点去火葬场,去了大家都太平!”
这一声吼,小明吓得打了个冷战。
拿过巧克力,小明吃了起来。
后来他才知道,那个巧克力,是姨妈托朋友从意大利带来的,很贵。
姨妈又从包里掏出了一张单子,上面清清楚楚写着报告单三个字。
姨妈笑了笑,小明很奇怪,别人都哭,姨妈心情怎么这么好。
姨妈甚至把单子折成了纸飞机,扔了出去。
飞机在走廊里转了个弯,绕过愁眉苦脸,飞过哭哭啼啼,落在了楼梯口。
小明捡了回来,摊开。费劲读着——
“右肺占位性病变……”
“中央性肺癌可能性大……”
“建议进一步检查……”
单子又回到了姨妈手上,因为她要进去做“进一步检查”了。
叫到她名字时,姨妈特意拿出粉底,对着镜子,补了个妆。
她挎着包,把头发披到身后,高跟鞋踩着水泥地,进了检查室。
高跟鞋的声音在那个下午的回响,小明现在还记得。
小明也记得,检查室的门没关上时,里面传出来一个声音。
“哎哟,你还化妆了啊?”
那天是几月几号小明已经不记得了。
事情往往是这样,你越以为记得清,时间却越要和你开个玩笑。
有什么关系呢?小明想,反正我还记得姨妈亲了我一下。
是的,姨妈出来得很快,快到巧克力还没吃完呢。
她推开门,抱起小明,在额头上,狠狠地亲了一口。
“没事了!明明!只是肺炎。”姨妈平静地说,但是小明却感到她的身体在颤抖。
“肺炎,是不是就是感冒呀?”小明还记得,当时他问了这么一句蠢话。
姨妈笑了,洁白的牙齿露了出来。她点点头,把小明放了下来。
小明抬着头,发现姨妈又捂住了自己的嘴巴。她哭了。
小明很奇怪,怎么别人哭的时候,姨妈笑。检查出不是肺癌了,她又哭了呢。
小明拽了一下姨妈的花裙子。
姨妈蹲了下来,一把又把小明抱在了怀里。她嚎啕大哭。
小明只觉得姨妈的脸烫烫的,整个走廊都回荡着姨妈的哭声。
那哭声却又没有那么悲伤。好像谁欺负了她,她只是感到委屈,还有那么一丝丝不理解。
走廊里依然行色匆匆,人们麻木了,不是他们的事,他们管不着。
过了一会儿,姨妈哭花了脸。笑着问小明。
“明明,你今年几岁了?”
“我10岁了呀姨妈。”
“姨妈给你过生日好吗?”
“可我生日还要过两个月呢。”
“没关系,我们走。”
在蛋糕店里,姨妈指着最大的蛋糕说——
“服务员,我要十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