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感到疼痛时,请你对我说句:“我知道你很痛,想哭就哭吧”。不要对我说:“没关系,你要坚强,不要哭啊。”听到前者我会哭一时,听到后者我会哭一世。
三月了,这里还是冷得很。春天了,这里还是睡意昏沉。三月的春天,不该哀伤的时间,我多想和忧伤说声珍重。淡淡的蓝色洇湿每一声心跳,生命的梅雨浇透光洁的快乐。其实,我这里什么也没有发生,什么也没有失去,当然,什么也没有获得。可是,我想说,这就是我悲伤的缘由。生命在跃进,我用静默待之。另外,我承认,我悲伤,世俗偶尔多于诗意。外面的风刮得生猛,粗鲁地撼动淡薄的春光,没什么美感,我只盼望风再大点儿,携我逃奔天涯。想哭,很想哭,不需要泪垂的肩膀,不奢求温暖的柔抚,我只想再听到有个人俯贴耳畔,轻声对我说:“想哭就哭吧”。
三年前的一个午后,我突然感到腰背疼痛难忍,去医院后很快被诊断为腰椎间盘突出。那年我18岁,正在读高二。我坐卧不宁,感觉无数根针插在背上,无数根棍棒狠敲我的脊梁,腰部酸痛紧绷,一弯腰好像要断掉。我也不能趴着,否则过一会儿我或许就破碎了。上课时我只能站倚墙壁以缓解疼痛。中午我往往只能平躺一会儿,把手垫在腰部,紧闭双眼,想象自己躺在海边沙滩上晒日光浴,用心地感受身体下白沙的温度,想象它暖暖的,软软的,直到轻柔和滚烫变得真实。姐姐曾说过这种想象和睡眠的效果一样。10点10分下晚自习,我疲惫地回到宿舍,快速洗漱,满心欢喜地爬上床铺钻入被窝,准备好好享受这一天最渴盼的时刻。“对不起我忘了”。当我平躺下来的时候我对自己说。疲累的钻心的疼痛瞬间赶走多情的睡意,我把双手垫在腰下,或者握成拳头抵住背部,然后闭上眼睛,从一数到一百,再从一百数回一。偶尔会流泪,在黑暗中,我不让任何人看见。哭着哭着慢慢睡着了,没有疼痛的。早上醒来,双手自然盖满了红色的印章。没有办法,医生说了腰椎间盘突出吃药不管用,除了做手术,一辈子只能注意休养,不提重物不干重活。我很要强,所以,虽然很痛也没有请假回家。曾经我腰背很直,那时我的背变得有些弯了。因为长期的腰背疼痛,我的腿也时常像灌了铅一样沉重。每分每秒,每日每夜,我再也不记得身体轻盈的感觉。除此之外,当时我痛经非常严重,每次来例假时双腿疼痛到走路都打颤。为了治疗痛经,我连续喝了好几个月的中药,每天一瓶矿泉水的容量。据我长久以来的经验,喝中药不能停歇,否则口腔内的酸苦会令人加倍作呕。因此每次喝药,我都一口气把它喝完,任凭那看见都叫人头疼的棕色液体冲刷我的咽喉。喝完以后我会感到短暂的胃胀,不过,一会儿就好了。除了慢性疾病,我还有大大小小的急性病,例如经常性的胃痉挛和扁桃体发炎。学习上我一直很努力,可是我的世界从来就没什么“一份耕耘一份收获”的美事,对我而言,十份耕耘换来一份收获也常是天方夜谭。我在黑暗面前渐渐变成了一个灰色的人。人们很少能看到我的笑容,即使我笑了,他们也会说那是苦笑。我的脸慢慢扭曲,面部肌肉下垂,眼神憔悴而冷淡,以至新来的老师甚至在见我第一面后就对班主任说“那个孩子是不是很不好相处啊,看起来挺凶挺严肃的”。我害怕照镜子,害怕被人们说的样子吓到,人们说那是一张凶神恶煞的脸。他们就这样断定我了,一面满是顾虑地和我交往,一面私下里疯传“她不好相处,不要靠近她”的谎言,他们把和我交往当作一种挑战、实验和自我超越。他们总在调笑我而后对我说“嘿,人们都说你不好相处,我就想看看你有多不好相处,现在,我觉得你不是那样啊”。爸妈总说我要坚强要宽容要考虑自己的问题。
是,我这不一直都在坚强吗?一直不在宽容吗?一直不在考虑自己的问题吗?可是我有什么错呢?我这么痛苦是我的错吗?我不快乐为什么要强颜欢笑呢?我对不起谁了?别人寻求我帮助的时候我拒绝过吗?就连曾经无缘由欺负过我的人问我英语题我都耐心解答了。我从家里带来的食物我何时不与人分享了?说我凶,那么我欺负过谁?有时候我连对他人说话语气太平淡都要暗自责备自己。我怎么了?他们有什么资格实验我质问我怀疑我?我为什么总得等待别人接纳我验证我?为什么每次出现矛盾时都得先考虑我的过错我哪里做得不好?有时候我都觉得自己善良到懦弱了,为什么都是我不好我不好相处?身体疼痛了我只能忍着,只能看着自己的心一天天脆弱着,甚至为了一声安慰,卑鄙地虚伪哀求着。难道所有的不幸都是因为我不对他们微笑吗?我不对生活微笑吗?人心真的就是这样浅薄吗?只听只看不感受吗?难道生活给我以残破,我就不能对它哭泣吗?我就不能收敛笑容吗?痛苦,绝对有痛苦的原因,这世界上哪个不喜欢欢笑和幸福?坚强是会耗尽的养料,坚强是需要外界补给的能量,坚强是会呼吸的动物。那么受伤的我既然受伤了,为什么还要一味坚强?我不是小鸟,受伤了得需要人来帮助包扎,我也不是小孩儿,生病了得用糖果安慰,我要的不过是一句充满诚意和同情的“想哭就哭吧”。
当生活之城摇坠时,当我奋力挣扎也于事无补时,我横眉冷对,不是决定自暴自弃,破罐子破摔,我只是想要一些时间积蓄力量恢复元气建立一座新城。
“想哭就哭吧”,这句话我终于在两年前幸福地听到了。那是一个有着花白头发,迷人笑涡的老人。她60多岁,个子中等,身体健康,腰背挺直,双手灵巧有力。她年轻时得过重病,顽强挺过来后她信佛救人,一天一天地站着帮人按摩,对待穷苦人就免费治疗。那年盛夏高考结束,我考了个三本。我决定读我的大学。腰椎间盘突出、腿疼、心灵疲乏依然折磨着我,于是在别人的介绍下,我成了老阿姨的又一位病人。一进门,我说明了我的病痛,不计后果地坦诚。
老阿姨对我说:“哎,可怜的孩子,都是念书念的,趴在这张床上,阿姨给你揉揉就不疼了。”
眼泪在我眼眶里打转,她居然为我叹息,我怕人看见笑话就急忙趴在床上。老阿姨按了按我的脊柱。
她关切地问我:“这儿疼吗?”
我说:“有紧绷的感觉。”
“这儿呢?”她按了按我的背部。
我说:“疼。”
“好,腰部是什么感觉呢?”她俯下身侧过脸看着我对我说。眼神是那么专注而善良。在我的生命中,除了我的父母姐妹和几个为数不多的朋友,再没有一个人曾这样看过我。我忍不住落泪了,声音颤抖地说:“阿姨,我的腰好像要断了,腿也疼得厉害。”她看见我哭了,急忙掏出手绢帮我沾干泪水,用那双温暖有力的手抚摸我的头发,用一种无比真诚的声音对我说:“没事啊,孩子,你的腰是上学累的,不严重,相信阿姨,阿姨一定能给你治好。上大学后就没这么苦了,你注意休息,咱什么都不影响,想去哪儿去哪儿想玩儿什么都可以。啊。”我用力点了点头,任眼泪肆虐横流。老阿姨迅速找到穴位,为我用心揉搓、捶打、抚摸。我感到身上有无数筋块,她每按一下,我就忍不住吸一口冷气,太疼了。她一边帮我按摩,一边喃喃自语。她说“这孩子身上结块太多了”“胃也不好”“读书把身体也弄坏了”。等到她给我按摩颈部时,阵阵猛烈的疼痛使我不禁大哭起来,我捶打着枕头,抓住阿姨的手,求她不要再按了。她停下来,再次俯身侧过脸,看着我,她说:“孩子,想哭就哭吧。”我哭得更凶了。她手足之间,眉宇之间流露的真情我简直无法形容,像是久未放晴的城市没有预兆而突然洒下的一米阳光。我听到她在我耳畔轻声浅唱,那是一首安魂曲,歌词是这样的:“孩子,想哭就哭吧。我知道很疼,但你要忍一忍。孩子,想哭就哭吧”。
那天,我不再如此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