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对于外界的变化,我总是有一种奇慢的反应。
比如冬天已经来了,我才终于相信穿短袖的季节已经过去了;喜欢的人已经结婚了,我才相信他当初不追我就是因为不喜欢我;穷了很多年,我才相信自己就是没什么本事。
在那个“相信”的临界点之前,我的神经总是格外紧张。紧张距离毕业的时间已经不多了,方案的截止日期快要到了,马上要三十岁了。
越慌张越没有好结果。
可临界点一过,我反而一点也不慌了。
爱咋咋地吧。其实也没有怎么样啊,最起码现在没有。船到桥头自然直是不是?大不了就是一死呗。
这个时候我反而有一种异常的勇敢。
细细较真儿的话,其实这就是破罐子破摔。
可是去他的认真。我不要认真。
谁不想做个强者呢,但爬着往前走真的好难啊。
二
以前我们家最认真的人,是我爷爷。
他每天都穿得干干净净,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坐的时候从不会弯腰驼背,站的时候也从来都是笔直的。看书的时候,要细细擦拭完老花镜才戴上。他一个农民,别人总把他认作是学校的校长。
那时候他对小辈说出口的话,一就是一,没有人不当回事儿。家里有什么事儿,也总要请他拿个注意才行。
可忽然有一天,他中风坏了一条腿。自此走路变得一瘸一瘸的。
那段时间他一个月没出门。谁劝都不行。
一个月后,他突然自己出现在了大街上,开始一拖一拖地往前走。有人给他打招呼,他表现得无比如常。
“不就是瘸了吗?又不是死了。”
他接受了自己坏掉一条腿的事实。
然而,他也坚信自己经过锻炼是会好起来的。他重新变成了那个认真的强者,也依然掌握着家里的绝对话语权。
他比以前更频繁地遛弯,在路上还愿意和别人一起调侃自己的腿。
日子一长,他的腿也真恢复得越来越好。于是他一直觉得最终还是会完全变好。
连我也那样想。
但生活就喜欢和认真的人开玩笑。
他在舒坦的日子里查出了癌症。
家里人没告诉他实情,只说多出来个东西。手术是他要求做的。七十多岁的人,医生都不敢下刀。但他对医生格外相信。也可以说,对医生的医术格外虔诚。
他相信医术能治好他。
手术完他在ICU躺了几天。出来的时候,我去看他,他脸上依然神采奕奕的样子。
也许那时他认为伤口恢复好了,一切就都好了。
但很快他的身体出现了一些列反应,他开始不断咳嗽、发烧、吐痰,要不然就是吃不下去饭。
他慢慢变得焦躁起来。但我们都能感受到他在克制。凡是他自己能做的事绝不麻烦别人。凡是自己用过的东西绝不让别人碰,就连我在他跟前多站一会儿,他也会不停催促我离开。于是,我就会离开。
我知道他不想做家人眼中的病人,更不想做我眼中的废人。
有时候,他会突然套家人的话。自己的病一直不好,他心里难免要猜测。
但家人说没事,他便相信没事的样子。
然而,那个时刻还是来了。
有一天我回去看他,正看见奶奶在院子里洗着什么衣服。院子外的奶奶和床上的爷爷脸色都不好看。
我瞬间明白了,他拉到了裤子里。
我看向他,发现他整个人都干瘪了。眼睛里也没有了光泽。
从那以后,他再也不想出门了。
他再不会克制自己心里积攒已久的怨气。他开始控诉别人对他怎样不好,开始拿眼睛狠狠剜他的子女。他整日躺在床上,指使家里的孩子们一趟一趟地去为他拿药。
他也不再追问自己的病情,不再坚持凡事自己动手,别人给他喂饭、喝水、擦嘴,他都接受,甚至接受别人为他端尿。
我再没有看到他笑过,他变成了一个古怪又有点儿恶毒的老头。
我知道,他心里的那个临界点过了,他再也不想认真了。
过的那个瞬间, 也许他对自己说了,去他妈的,死就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