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照西京

在漫长的中国历史长河中,先后诞生了四百多位皇帝。在这众多帝王之中,南北朝皇帝刘裕并不为人熟知,或者很多人即使碰到又很快会将他遗忘。但是,近年来这位掩埋在卷帙浩繁的史书典籍中的布衣天子,却紧紧吸引着我的注意——不只是因为他“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的煊赫气势,还有他牢牢扼住命运的咽喉的不屈精神。

刘裕是彭城丹徒人,他生活的两晋南北朝时代,是中国历史上战争最频繁,割据最严重,政局最混乱的时代。在短短一百多年里,中国的北方竟然先后出现了十多个胡族建立的割据政权,黎民百姓流离失所,移民浪潮空前汹涌。可就是在这神州陆沉的乱世,晋朝的士大夫们仍然偏安一隅,不理朝政,每日里只会“高谈阔论,嘘枯吹生”,以清谈为生平能事,根本不理百姓死活。像心忧天下的能臣卞壸,只因为勤于政事而被时人讥讽为庸俗:像收复失地的大司马桓温,因为平日里身着戎装也被人骂做“老贼”。就是在这样一个崇尚虚无的时代,出身寒微的刘裕,勇敢地承担起了历史的重托,用最实干的姿态,一刀一枪,博一个功名出来。

和封建时代的大多数人一样,刘裕也把建功立业作为人生的第一目标。其实这也不无道理,毕竟人生一世,谁不想让有限的生命发出最大的光和热呢?有职才能有权,才能施展生平抱负,名垂后世。可惜,当时的官职被高门望族所把持,晋升之路也就变得十分狭窄,所以在两晋时期,就出现了各种各样在从政道路上跋涉着的而被扭曲了的人。像王猛、张宾那样为了施展抱负而辅佐胡族的英主,像阮籍、刘伶那样政治失意而佯狂避世,像陶渊明那样求政不得而寓情田园山水。而刘裕,他对国家、对民族,有着一颗放不下,关不住,比天大,比火热的心,他当然不能像文人那样对国家大事采取浅尝辄止的态度,于是他选择走上了光复汉家山河这条最艰难、最危险的道路。

刘裕的一生,是奋斗的一生。他的一生,和命运进行了三场艰苦卓绝的较量。

第一场较量是和时间的赛跑。如果人生已经过去近三分之二还默默无闻,一个人还有成就一番事业的可能吗?刘裕说,可以。孔子曾经说过“后生可畏,焉知来者之不如今也?四十、五十而无闻焉,斯亦不足畏也已。”意思是如果一个人四五十岁还一事无成,那么他这一生也不过如此了。如霍去病,十八岁时就统帅大军北击匈奴,留下了“匈奴未灭,何以家为”的豪言壮语;如孙策,二十岁时就平定江东,坐断江南,连一代枭雄曹操都不得不感叹“猘儿难与争锋也!”;如夏完淳,就义时才只有十七岁,他在就义之前对卖国求荣的洪承畴那几句无情的嘲弄,简直就是口述了一篇正义对邪恶宣战的檄文。古人寿命短,四五十岁已经步入了人生的暮年。刘裕出身寒微,这就注定他很难有什么晋升的机会,更不可能住在王谢大家的水榭楼台。所以他早年一直在京口卖鞋、赌博,“斜阳草木,寻常巷陌”是他当时的艰难的生活环境的真实写照。到他被辟为北府军参军时,已经是三十七岁的光景。人生的弈局到此似乎已成定局,历史好像从来没打算留给他太多时间和太大的舞台。然而年近四十的刘裕,却没有就此自甘平庸地做一个小小的参军。他没有什么文化,自然更不曾学过诗词韵律,但他却用自己余生的二十年唱出了“莫道桑榆晚,为霜尚满天”的振奋,唱出了“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的不屈。在戎马倥偬的后半生中,大器晚成的刘裕和时间赛跑,立下赫赫战功,先后平定孙恩、卢循、桓玄、谯纵、刘毅、司马休之、诸葛长民等南方的割据势力,让癯弱无能的东晋政权呈现出从未有过的统一气象。他在四十多岁时接手的是一个风雨飘摇的江左政权,身后留下的是一个“七分天下有其四”、有着强大凝聚力的王朝。这种强烈的反差,让人一想,都不能不佩服刘裕与命运抗争时的顽强。他又何尝不是一个挥舞干戈,与命运抗争的刑天?

第二场较量是和出身的抗争。在一个注重出身的时代,一个社会最底层人可以改写自己的命运?刘裕说,可以。东晋时期是一个极其重视家庭出身的时期,所谓“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高门望族牢牢把控着朝政,占据着各个显赫位置。在当时,如果没有一个好的家庭背景是很难出人头地的。即使是像崔浩这样算无策的智者也不能免俗——他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一个自称是琅琊王氏的人,甚至连琅琊王氏世代遗传的的酒糟鼻被他视为“贵种”的标志。这种对门阀近乎疯狂的亲近和推崇,在我们今天看来简直不可思议,可在那个门阀政治盛行的时代却是司空见惯的。虽然刘裕也自称是楚元王刘交之后,可毕竟年代久远而不可考,终究难得那些自命不凡的士族们的青眼。他从一个北府的大头兵出身,一路摸爬滚打,跌跌撞撞地从草野之间闯进庙堂之上。在他领兵打仗的时候,无论身在怎样的高位,总是和士卒同吃同住,不搞特殊,冲锋陷阵时,也总是身先士卒,一马当先。宁州地方官曾经奉献琥珀枕给刘裕,是无价之宝,他却不稀罕。出征后秦时,有人说琥珀能够治疗伤口,他就命人将它砸碎,分给将领作为治伤药。其务实作风可见一斑。凭借着赫赫功勋,他在生命最后的几年,竟然登上了帝位,这在重门阀、讲出身的社会里简直是一个奇迹,一路走来的艰辛坎坷实在是不足为外人道也。古人云,“唯大英雄能本色,是真名士自风流”,实际上,如王衍、王导那些成长于世家大族的人不过是伪君子、假道学,只会清谈误国;刘裕从来没受过王衍、王导那么好的教育,更不懂得满朝士大夫的“口中雌黄”,但是他却用实际行动展现了一代大丈夫、真名士的气度和风骨。即使身处万人之上的皇位,从社会最底层成长起来的刘裕也不改初心,他体察民情,重视民间疾苦。身为皇帝他率先垂范,崇尚节俭而不喜奢华,还将自己当年用的农具、葛布制的灯笼及麻制蝇拂留给子孙,以警示他们居安思危,戒奢以俭。这大概是历代帝王中最寒酸的一副遗产,最朴素的几句遗言了吧?千百年来,官和权是连在一起的。在某些人看来,官就是显赫的地位,就是特殊的享受,就是人上人,就是福中福。官和民成了一个对立的概念,也有了一种对立的形象。但刘裕作为南朝第一帝,却不求享乐。在外交、公务场合他是皇帝,而在生活中,他却是一个最低标准甚至不够标准的平民。在短短两年多的皇帝任内,刘裕更是一口气推出了“实行土断”、“减除冗官”、“重用寒门”、“修建庠序”四项大刀阔斧的改革。这些措施,打击了门阀贵族的势力,减轻了底层民众的负担,缓解了从西晋以来一直极其尖锐的阶级矛盾。田余庆先生在《东晋门阀政治》一书中,盛赞刘裕是“门阀政治的掘墓人”。可以说,有了他,才有了日后元嘉之治的繁荣昌盛;有了他,才有了裴松之、刘义庆的史笔流芳;有了他,才有了谢灵运、鲍照的文采传世。其实,翻翻历史书就会发现,在中国历史上如果是刘氏建立的政权,照例会打出“汉”的大旗,以示自己是正朔所在——从刘玄到刘秀再到刘备无不如此。甚至连匈奴族的刘渊,沙陀族的刘知远、刘崇,南陲小国的刘龑也都纷纷建国号为汉,真可谓“乱花渐欲迷人眼”。只有刘裕,这个出生在最看重出身的年代的刘氏后人,却没有以汉为国号——他身登大宝原本就是天下归心,又何须用区区一个“汉”的旗号来装点门庭?

第三场较量则是和残酷现实的较量。江南温柔水乡里成长起来的南方人能够战胜北方游牧骑射的胡族吗?刘裕说,可以。古人云,“东南妩媚,雌了男儿”。历朝历代,南方兵将的战斗力几乎都逊于北方的精兵悍将,南方政权对北方少数民族的作战也鲜有胜绩,一直处于被动的局面。东晋从衣冠南渡以来,虽然有祖逖、刘琨、庾翼、谢安先后百年的惨淡经营,最终却没有将国界向北推进一尺一寸,“克复神州”的政治目标只是一纸空文。唯物主义者告诉我们,历史是人民写就的。但是不可否认,大英雄的横空出世有时候也可以够斡旋天地,补缀乾坤,能够改变历史的既定走向。而刘裕,就是这个勇担时代重托的大英雄。命运交到他手里的是一副烂牌,而他却要一意孤行地打一套威力最强的组合出来。在他的训练下,铸造了一支军纪严明的百战之师。取得国内稳定的环境之后,刘裕先是力排众议,料敌机先地取道大岘山,以雷霆之势直击南燕临朐城,南燕皇帝慕容超仓皇出逃。第二年,慕容超身送东市,纵横中国北方七十多年的慕容鲜卑氏就此谢幕,南燕疆域并入了汉家的版图。刘裕当然不会就此满足,六年之后,北伐关中的计划又被提上了日程。羌族建立的后秦作为关中大国,是北方割据势力中实力最雄厚的一支,一直扮演着西北诸国共主的角色。在这场灭秦之战中,刘裕展现出了高超的战略眼光和战术才能。他兵分五路,屡出奇兵。就在渡过黄河时,面对前来增援的北魏军队,他更是将军事指挥艺术发挥到了极致,一场令人击节的“却月阵”大败敌军,也在中国军事史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刘裕军队高唱凯歌,后秦军队节节败退。公元四一六年八月二十三日,刘裕攻陷长安,宣告了关中羌族政权的彻底覆灭。掐指一算,从公元三一六年西晋灭亡算起,到他光复失地的这一天,长安沦陷了整整一百年。

没有史料记载,那一天刘裕入城时的场景,但我想那时的他一定是在会心的笑吧!征战的号角响荡在长安大地上,烽火狼烟笼罩着旧都城,保存在江南的华夏文明火种再次点燃在这片古老的黄土地上,一部激荡了两个世纪的汉民族离乱史终于可以翻开另外的一页。当实干代替了清谈,平实代替了高蹈,宁静代替了浮嚣,风云诡谲的历史也在一步步归于简单,走向光明。

刘裕的烈烈武功甚至成了整个南朝都引以为豪的一张名片。于是,在中学课本里那篇耳熟能详的《与陈伯之书》中可以看到这样的句子:“夫以慕容超之强,身送东市;姚泓之盛,面缚西都”,南朝文学家邱迟写下这篇劝降北朝将领陈伯之的文章时,距离刘裕北伐已经过去了九十年之久,但陈伯之收到这封劝降信后,仍为书信的情理所慑服,不久就率众投降。可惜,由于刘裕收复关中之后后方生变,再加上关中遗民胡化日久,部下也多龃龉不合,刘裕最终没能像当年桓温饮马浐灞时有关中父老箪食壶浆夹道欢迎,更没能实现“行荆扬之化于三秦之地”的政治理想。最终,关中得而复失,这令古往今来的无数文人墨客深感惋惜,惋惜刘裕不得其时。但刘裕的北伐,仍然宣示了收复中原不屈不挠的决心,也打击了异族入侵的嚣张气焰,他就是中华民族尚武精神最集中的体现。

在西安求学时,我曾想在城墙上找这个刘公破虏处,可是一千多年的浮沉毁建,早已了无痕迹,哪里还有什么可以凭吊的呢?只有城墙下郁郁葱葱的白杨,似乎在无声诉说那段血与火交织的岁月。我不甘心,又去了西安户县的“草堂寺”,据说这是后秦国师鸠摩罗什的道场,也是散落在三秦大地上为数不多的十六国时期的遗迹,试图在这里找到一点刘裕当年的痕迹,哪怕是一些虚虚实实的刘公饮马处、刘公折柳处呢?但是仍然没有。寺里斗角勾檐、雕梁画柱,哪里还有当年“草堂”的影子?一川山水,寂寂无声,更加让人不由得感叹当年英雄伟业的转瞬即逝。然而,刘裕的尚武精神却也深深植入了中华民族的血脉,在民族危亡,外族入侵时总能够迸发出最强大的力量,从抗日战争到抗美援朝战争莫不如是,一代又一代志士仁人共同谱写了一曲慷慨的对联式的民族悲歌。每当翻开那段并不为人所熟知的历史,我总能深深感到刘公的魂灵充盈天地,贯穿古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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