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景介绍]1508年,正德三年戊辰,阳明先生37岁,在贵州。时任龙场驿驿丞。龙场在贵州西北万山丛棘中,环境艰苦,言语不通。可通语音者,仅有一些北方逃命之人。一开始没有像样的居所,先生便教人范土架木以居。当时宦官刘瑾的加害之心未亡,阳明先生自计得失荣辱皆能超脱,维生死一念尚觉未化,乃凿石椁自誓曰:“吾惟俟命而已!”日夜端居澄默,以求静一,久之,胸中洒洒。而从者皆病,先生劈柴取水,作糜饲之,又恐其怀抑郁,又为歌诗,调越曲,杂诙笑,以相解慰。因沉思圣人处此,更有何道,忽中夜大悟格物致知之旨,不觉呼跃而起,从者皆惊。使之圣人之道,吾性自足;向之求理于事物者误也。这便是阳明心学中的大事件——“龙场悟道”。当地人与先生也日益亲近,见先生所栖卑湿,为构龙岗书院、寅宾堂、何陋轩、君子亭、玩易窝,以居先生。本篇文章就是为当时龙岗书院的学生所书。
明代官员、学者施邦曜(yao)在《阳明先生集要》一书中就此文有评曰:“不独可为初学规则,夫人而立志不渝也,好学不倦也,改过不吝也,嗜善若不及也。作圣之功,尽于此矣。当书以置左右。”
诸生相从,于此甚盛。恐无能为助也,以四事相规,聊以答诸生之意:一曰立志;二曰勤学;三曰改过;四曰责善。其慎听毋忽!
立志
志不立,天下无可成之事,虽百工技艺,未有不本于志者。今学者旷废隳惰,玩岁愒时,而百无所成,皆由于志之未立耳。故立志而圣,则圣矣;立志而贤,则贤矣。志不立,如无舵之舟,无衔之马,漂荡奔逸,终亦何所底乎?昔人有言,使为善而父母怒之,兄弟怨之,宗族乡党贱恶之,如此而不为善,可也;为善则父母爱之,兄弟悦之,宗族乡党敬信之,何苦而不为善、为君子?使为恶而父母爱之,兄弟悦之,宗族乡党敬信之,如此而为恶,可也;为恶则父母怒之,兄弟怨之,宗族乡党贱恶之,何苦而必为恶、为小人?诸生念此,亦可以知所立志矣。
勤学
已立志为君子,自当从事于学。凡学之不勤,必其志之尚未笃也。从吾游者,不以聪慧警捷为高,而以勤确谦抑为上。诸生试观侪辈之中,苟有“虚而为盈,无而为有”,讳己之不能,忌人之有善,自矜自是,大言欺人者,使其人资禀虽甚超迈,侪辈之中,有弗疾恶之者乎?有弗鄙贱之者乎?彼固将以欺人,人果遂为所欺,有弗窃笑之者乎?苟有谦默自持,无能自处,笃志力行,勤学好问,称人之善,而咎己之失,从人之长,而明己之短,忠信乐易,表里一致者,使其人资禀虽甚鲁钝,侪辈之中,有弗称慕之者乎?彼固以无能自处,而不求上人,人果遂以彼为无能,有弗敬尚之者乎?诸生观此,亦可以知所从事于学矣。
改过
夫过者,自大贤所不免,然不害其卒为大贤者,为其能改也。故不贵于无过,而贵于能改过。诸生自思,平日亦有缺于廉耻忠信之行者乎?亦有薄于孝友之道,陷于狡诈偷刻之习者乎?诸生殆不至于此。不幸或有之,皆其不知而误蹈,素无师友之讲习规饬也。诸生试内省,万一有近于是者,固亦不可以不痛自悔咎。然亦不当以此自歉,遂馁于改过从善之心。但能一旦脱然洗涤旧染,虽昔为寇盗,今日不害为君子矣。若曰吾昔已如此,今虽改过而从善,将人不信我,且无赎于前过,反怀羞涩凝沮,而甘心于污浊终焉,则吾亦绝望尔矣。
责善
“责善,朋友之道”,然须“忠告而善道之”。悉其忠爱,致其婉曲,使彼闻之而可从,绎之而可改,有所感而无所怒,乃为善耳。若先暴白其过恶,痛毁极底,使无所容,彼将发其愧耻愤恨之心,虽欲降以相从,而势有所不能,是激之而使为恶矣。故凡讦人之短,攻发人之阴私以沽直者,皆不可以言责善。虽然我以是而施于人不可也。人以是而加诸我,凡攻我之失者,皆我师也,安可以不乐受而心感之乎?
某于道未有所得,其学卤莽耳。谬为诸生相从于此。每终夜以思,恶且未免,况于过乎?人谓“事师无犯无隐”,而遂谓师无可谏,非也。谏师之道,直不至于犯,而婉不至于隐耳。使吾而是也,因得以明其是;吾而非也,因得以去其非,盖教学相长也。诸生责善,当自吾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