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那把桃花扇还在小河底。我却觉得,早已不在了。
当方域从河边打捞到饭桌前的几条细鱼时,这把扇子想来还未被浸泡许久。扇面虽模糊,但仍可辨出有两朵硕大的桃花。
见身旁的老父沉默不语,端起的瓷碗也悬置半空,候泽这才轻声唤了句父亲。他回过神来,揉揉刺痒的鼻头,示意儿子赶快吃,好能多挤出些时间,尽早完成阮老板索要的巨幅画作。方泽不耐烦的抱怨连连,如此番时间紧、工程量大的任务,本应当自行加钱,谁料这位阮氏财大气粗,不仅任意拖欠,甚至连上幅画的尾款还欠着。
正值说话功夫,最不愿见的面孔恰巧经过,“我说方域啊,我那画儿,画儿,可别忘了。”
闻此言,候泽愈发气恼,愤愤然道:“阮老板,我们能向您保证无误,您承诺的款数呢?该不会又要打水漂吧。”
方域见状,忙从桌底推搡几下,起身陪笑说:“孩子不懂事,您莫要怪罪。方便的话,不如尝尝我炖的鱼,刚捞上来,新鲜。”说罢,从盆里挑了条最大的,尽管也瘦的皮包骨。“小泽,吃完就别杵着了,我和阮老板要喝两杯。”边说边挤眉弄眼,生怕儿子留下来继续惹事。“您坐,快请坐。”他微躬着腰,立在原地等对方先坐。
幸而阮氏连夜搓麻,收获颇丰,便也没在意。“老候啊,这是?”他拿起破损的折扇,于掌心间把玩。方域则故作随性,大手一挥称此为俗物,难登大雅。然其眼神却从未移开半下。“俗物?果真?”既知已经瞒不过,索性又说:“只是图个新鲜。”哪知同样用新鲜来形容,碗里的鱼反倒勾不起兴致。“这两朵桃花真是美艳,好兆头。且你有所不知,我那闺女单名个桃字。”提及自家姑娘,任凭再野蛮的父亲,也不禁要露出慈祥的笑容。
方域听罢,不知如何是好。只表明倘若老板喜欢,再画幅桃花图也未尝不可。
“又是图呀,没意思。”他喃喃道。手中的扇子仍不忍搁下。停顿片刻,突然两眼放光,即刻命令候家父子照此模样画幅折扇,其余画作皆可停工,银钱加倍。这看似容易,却令人发难。毕竟已习惯展开的白纸,倏忽的又让往扇面上落笔,实在没有把握。况且之前完成多半的作品若要停下几日功夫再续,最终的成品也必然有损。方域将此番为难如实讲明,唯恐遭来谩骂。然而阮氏并未发怒,只说此事简单,今日暂把这扇子带走,待请画工画好后定当归还。说罢,等不及对方应允,便持扇匆匆告辞。
客人走后,老候顿觉心头空落,方唤小候出来同饮几杯。
候泽疑惑,不过是把褶皱的扇子,怎至于这般愁闷,想来是老人家愈发善感。于是上前安慰,保证说只要忙过眼下光景,定会亲自进城拜师学艺,到时接连画上数幅又有何难。且先不论桃花成画容易,仅凭自己多年习作的积累,即便花式复杂繁琐,也足以驾驭。方域因儿子的孝顺而满足,却也无法摆脱折扇的困扰,一时间百感交集。他早已料到所离之物再难归还,毕竟众人皆知,鼎鼎恶名的阮氏何曾守过信誉。
三日之后,手挥崭新的荷花扇,阮氏得意前来。天长水阔的聊过半日,只字未提旧物。候泽不似父亲维诺,仰仗着年轻、胆大,向其索要桃花扇。果然不出所料,“我当你非要什么呢,那么个破玩意儿留着有何用。你若喜欢,看在你勤勤恳恳为我忙活的份上,送你一把上好的还不行?桃花的可不准要,我闺女专属,其余花样随便你挑。还有你,老候,自然有份,你们父子是我阮家的功臣。”夸海口的功夫,接过递来的茶水,折扇亦收于腰间。见他无赖相,自知争辩无用,实不忍父亲提心吊胆,索性作罢。好在天色将晚,不速之客有约朋友搓麻,坐了不多时便离开了。
当夜,凌点过去许久。于半睡半醒时分,是父亲坐在灯前手绘桃花扇。身为儿子,竟从未知晓。“您既会画,又为何对那残扇不舍?”
候父喃喃道:“这手艺原是你母亲教会我的,她死后,我便发誓永不再画,尤其是桃花扇。”记忆里,他极少提及妻子的死。可眼下却和盘托出,“那时候我们刚刚有了你,可恨阮老板的弟弟硬要抢你母亲去作妾。那人有权有势,比如今的阮家显赫得多。我没办法,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就这么眼睁睁的见她撞死在大柱上。手里还拿着新买回的折扇,扇面四周染满鲜血,活像朵灿烈烈的桃花。她曾说假若有一日思念成疾,想找我过去陪她,便会托一把桃花扇藏于小河底。看来是你母亲太想我了,我该早点赶去。可我的好儿子啊,你还年轻,阮家又行事粗莽,叫我怎么放心。”说完,忍不住连连掉泪,浸湿了画面。
候泽抱紧老父,深知所有的忍气吞声都是为了能保住性命。阮户位高权重,岂受普通老百姓管制。平日里即使再看不惯,也终是咽下。但他怎能料到母亲的惨死竟这般悲壮,若非迫不得已,生活是万万无法将活人逼死。
“天快亮了,去睡吧,养足精力,咱们父子可不能垮。”方域继续画着,却不忍孩子相陪。“去吧,我还差最后几笔,你在一旁打扰我,时辰就说不准了。”他细细勾勒,头也不抬。仅从声音判断,抽噎约已渐渐止住,泽这才点点头。本想坐在床边等候,谁料整日的辛苦实在令身心俱疲,恍惚之间便意识全无。
不知睡去多久,次日傍晚回忆晨起时,他说听见邻居小冯用劲扣门,才得知父亲溺水而亡。候家在当地虽然窘困,却是凭自己的双手过活,从未借过钱,且为人朴实、善良,备受好评。因而眼下送走老候的简单仪式,几乎全员参加。
“过后我会为其补办的更为隆重,望全员参加。”阮氏顺水推舟道。
待众人离散,同样是夜深人静,候泽知道,父亲还带走了桃花扇。痛苦之余,不觉间走到小河边,仍不敢相信向来温和的流水竟会有这般气力。是小河教会他,别人眼里的懦弱,从来就不是绝对。仅这晚过去,青涩的果子熟透了。
几天光阴,飞逝而过,候父的葬礼办的远不如阮氏所言。应父亲生前留信所托,他翻出整箱折扇,件件精美无比。果然阮氏一招被吸引,完全忘记礼堂的悲戚,旁若无人的挑拣起来。那副令当众作呕的神情,更叫候泽生起杀心。他即刻挥刀而下,血溅扇箱。
霎时间,堂内混乱不堪。远处,见父母携伴而来。刚欲冲其招手,顿觉身后刺痛,栽倒箱边。父亲早说过,阮家粗莽,如何肯罢休。候泽挣扎着从衣袖间拽出画稿,盖在脸上,清晰的印出三朵鲜亮的桃花。
“真是个悲剧,”舍友不禁感叹,“古时的《桃花扇》可不似如此悲伤。”
我合起书,知道她酷爱此文,便问那把桃花扇究竟在何处。
她说,那把桃花扇还在小河底。我却觉得,早已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