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世上还流传着你的故事,生活中却已经没有你的痕迹,你就成了一个传说。
1
我出生在豫西山区的一个小村子里。村子有一个奇怪而又普通的名字——尚沟。四周是全是连绵起伏的山脉,高高低低,就像是交错缠绵的无数条巨蟒,小村子就就像是被绞碎的食物碎片,跌落在肥硕躯体的缝隙里。这样的山上,有各种各样的树木,但是因为土地贫瘠,并不能连成一片片的树林,而是各自为阵,互不依靠,东一棵西一棵,却也能将山脉上涂抹上一层绿色。
西边的坡势平缓,于是各家各户的房子都是依据西边的山体来建,房屋都一律坐西朝东,东边是一个悬崖,一层层的沉积岩从中断裂,直上直下,足足有百十米高。于是早晨太阳升起来的时候,金黄色的阳光先从西边的山顶上一寸一寸的走下来,等到中午的时候,才能够走到山谷底。山谷底是一条河沟,一年中大部分的时间是干涸的,只有夏天雨水多的时候,山体上有限的树木吸收不了水分,雨水变成成股的山泉从山上流淌下来,就会形成一条小河,蜿蜒的从河沟里面流淌而出,绕过村庄。
虽然是一个偏僻狭小的村庄,但是祖先们搬迁到此之后,也是十分用心经营的,最早建造的房屋也是精美恢弘的四合院,上面是精致的蓝瓦,还有雕檐画栋,下面是三尺见方的大理石铺地,堂屋,侧房,洒房都有既定的规格,四四方方的一座座院落依山而建,形成了一个微微倾斜的棋盘,棋盘上的一条条横平竖直的线,就是一座座四合院之间的胡同。
我的曾祖父就曾经生活在这样的四合院里。也曾黎明即起,坐在四合院的堂屋里面开始读书,因为阳光到中午才能照进四合院里,所以堂屋里面的光线自然是十分昏暗的,但是他并不为意,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勤奋的读书。那时候的房屋都是这样,为了防范强盗,四合院的外墙都是没有窗户的,直上直下的石墙。就像是村东边面对的坚硬而生冷的悬崖,只有面朝院子里面的墙上才有雕花木棂的窗户。他坐在四合院的堂屋里,一遍抽着旱烟管,一边翻着古书,年代久远的太师椅因为他经常坐的缘故,并不陈旧,也没有一丝灰尘。脚下的青石板,也因为他读到兴奋处忍不住来回搓动脚掌,显得格外明亮,宛若铜镜。
2
我没有见过我的曾祖父,关于他的一切就只能通过爷爷奶奶像是讲故事一样,在夏日晚饭后坐在大树下乘凉的时候缓缓倾诉,或是村里面的“遗老”们在有人愿意听他们唠叨的时候当做奇闻异事谈论,或是街头巷尾的道听途说。
他是私塾老师,负责教授远近十里八乡能够上得起私塾的孩子,是全村也是全乡最有学问的人。
他在私塾里面也是很严厉的。我有一位远房的姑爷,也就是我一位姑奶奶的丈夫,比我爷爷要大个十几岁。我小时候曾经见过他,那时候他已经是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头了,他的头上也几乎没有头发,所以终日里带着一顶蓝色的红军帽。听别人说,他带帽子和其他的老头遮挡光头不一样,他是要挡住头顶的一个陈年伤疤。而这个伤疤的来历据说是和我的曾祖父有关。有一次,他终于自己讲起了陈年往事。
“老先生,也就是你老爷(方言中曾祖父)可厉害了,我上私塾那会儿,每天早上起来,心里都砰砰跳,不想去私塾,但是一会儿也不敢耽搁,赶紧收拾书包出门去上学,那一路上两条腿都害怕的在打颤,越是打颤越是要赶路,因为不按时赶到私塾的后果更加害怕。”
“有一次我头上长了一个火疖子,疼的烟熏火燎的,可是也不敢向老先生请假。可是家里面待得娇啊,什么都不让干,晚上也不让温习功课,早上也不叫起床了,任由我睡着,这个可害苦了我。有一天早上我自己没有起来,匆匆赶到学堂,学堂里已经上了小半天的课了。看到老先生的脸色,我心里咯噔一下,知道坏了。”
“老先生走过来,沉着脸色问,你的功课背会了没有?我说背会了。他说你背一背。我就开始背,刚背了几句,后面的就一片茫然,怎么也想不起来了。老先生就站在我身边,正抽着旱烟管,一言不合就举起烟管,烧的红彤彤的烟袋锅一下子敲下来,不偏不倚刚好敲到那个火疖子上,火疖子一下被敲烂了,顿时脓血淋漓,从我的头顶流下来,满脸都是血。但是也就是这一下,折腾了好久的火疖子一下子好了,烧也退了。现在想起来,还真得感谢老先生那一烟袋锅子。”
后来我又听别人说,从那以后,这位远房的姑爷一碰到在我曾祖父这位老先生面前背书就紧张,在别人面前明明背得滚瓜烂熟,倒背如流,怎么考都难不住,但是一到了我曾祖父面前,就什么都背不出来,后来就不再去私塾了。
3
村里前閁的二爷,是一个精干的带着贵族特质的小老头,他虽然没有做过我曾祖父的学生,但是他却能讲一件当时匪夷所思的一件事,可能是从他英年早逝的哥哥那里听说的:一个冬日阳光明媚的上午,老先生突然想去田地里面看看,于是沿着东坡弯弯曲曲的羊肠小道,翻过山去,看了东沟坪的庄稼,然后去丰乐泉访友去了,快晌午的时候才回来,刚翻过东坡的山头,就远远的看着私塾里面的孩子们没有读书,而是聚在私塾的院子里闹的正欢。他正准备站在山头上厉声呵斥,却看到孩子们正把一个孩子的头放在铡刀下面,作势要铡下去。
原来前天晚上村里面刚来了一个戏班,唱了一出铡美案,戏里面的包公刚正不阿,大喝一声“王朝马汉张龙赵虎,龙头铡伺候,把陈世美押进铡口,开——铡——”,这铁面无私、伸张正义的包公形象,让他们念念不忘,于是趁老先生不在家,就开始自编自演起包公戏,一人演包公,一人演陈世美,另有四个人演王朝马汉张龙赵虎,把陈世美押到在一口从马房里面搬出来的铡草用的大铡刀下,脖子枕在木头铡墩上,抬起了一米多长的铡口,明晃晃的闪动着寒光,眼看着铡口就要落下。
老先生翻过东坡山头看到的正是这一幕,他连忙捂住了嘴,不敢说一句话,因为他知道,这些个学生们平常就十分怕他,要是他大喊一声,学生们一惊一晃神,说不定手一松,铡口就要落下,那正枕在铡墩上演陈世美的孩子就要身首分离了。
他悄悄地弓下身子,潜伏一样溜下东坡,到了村口,故意找一个人聊天,声音刚开始故意小小的,然后慢慢变大,让学生们慢慢发现老师已经回来了,这样演陈世美的学生才能够从容的从铡刀下面出来,其他的学会才能够不慌不忙的把铡刀放回到马房里面。估计场面都恢复的差不多了,老先生才走进私塾。揪住几个肇事的孩子结结实实地收拾了一顿。从那里后,老先生更加出名,一方面是因为他的学识,另一方面是因为他的细心和机智。
4
到了一九四二年,中原地区大旱,庄稼收成不好,我曾祖父听说灵宝那边没有遭灾,并且还有大片的荒地没有种植,于是就变卖了家里的几十亩地,关闭了私塾,带着大儿子一家和小儿子总共九口人,大人走路,小孩子坐在箩筐里面由大人挑着,奔赴灵宝。到了灵宝之后,似乎一切都不怎么如意,住在山上,一家人烧火开荒种地,但是还是经常缺衣少食,所幸之前变卖家产还剩下一些积蓄,曾祖父就经常下山去买粮食。但是有一次下山买粮食,就再也没有回来。
到了一九四五年,小鬼子战败撤走后,我爷爷才四处逃荒,在外游荡了半年多,独自一人回到了老家,见到了他的老母亲。这一年,我爷爷九岁。
从当初带着一家九口人远赴灵宝自谋家业,到最后一个人回来,这中间发生了什么悲惨的事情,也很难说清楚了。所能知道的是:我的大爷爷在灵宝去参军了,再也没有回来,我大爷爷的几个孩子都夭折了,我大奶奶被地主反扑回来的时候抓住了,卖给了洛宁县一户人家做老婆,当时她还怀着我大爷爷的遗腹子。
在灵宝的时候,家人们也曾多次去寻找我曾祖父,沿途所有有可能藏尸的地方都找了,也没有找到,所有能问的人都问了,也没有问到线索。后来我爷爷长大之后也曾无数次到灵宝去寻找,都杳无音讯。
所以,直到现在,他的坟前墓碑上虽然刻着“王天堂之墓”,但是里面确实空的,衣冠都没有,也算不得衣冠冢,只能算是家人无可安放的一种哀思。他的坟旁,是我曾祖母的坟头,她当年因为小脚的缘故,没有跟随我的曾祖父去灵宝,一直在家里守着,也正因为这样,她才守住了我爷爷这个王天堂仅存的岌岌可危的血脉,才有了现在一大家子的人。
虽然我确确实实是他的曾孙,但是我总是觉得他是那么的虚无缥缈,好像不是真实的存在,因为坟墓里空空,他以前住过的四合院,也早就不属于我们家,我也从来没有在里面生活过一天,家里面也有一件关于他的东西,就好像他从来不曾出现过一样。但是村里却一直还流传着他的传说。年代越久远,传说也越来越众说纷纭,不知道哪一个说的才接近事实的真相,于是原来真是发生的故事,渐渐的成了虚幻的传说。
如今,我漂泊在城市里面,我的事情,在家乡没有多少人知道。家乡除了十几位七八十岁的老人,其他的人全都离开了,撒入茫茫的人海中,在各自适宜的地方安了家。等到我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故乡早已经物非人也非了,甚至已经从地球上消失了,我的身后估计连传说都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