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惯了金庸厚实绵密的文笔,我第一次阅读古龙,却感到极为诧异。文笔生硬,形容空洞,故事生拉硬扯,武功描写草草带过,更透出一股直男癌的腐臭味,让我一度以为这是盗版。闲来无事打发时间,又拣起了《陆小凤传奇》,一口气读完,才大呼过瘾。
若说金庸的文笔厚重丰富,古龙的文笔跳脱机变、灵敏活泼。金庸写故事三笔一机锋,五笔一典故,古龙却是有趣奔放、不拘一格。金庸写江湖重情义,有龙女杨过死生契阔,有江南七怪孤守荒原;古龙写江湖更有一股草莽英雄的侠气,甚至匪气。金庸写人物喜欢跨越时间讲主人公的成长和变化,而古龙却写一种极致的人格:陆小凤永远那么风流狡黠,机智跳脱;花满楼永远温柔善良,心怀仁爱;西门吹雪永远如神般孤高寂寞。金庸写爱情,是生死相依情深似海的;而古龙写爱情,却喜欢写主人公和姑娘的琐碎对话,一路絮絮叨叨戏笑嫣然。
陆小凤武功高绝,灵犀一指,人中龙凤。然而古龙并不写他武功修养,只说他有四条眉毛,两条真眉毛,两条是修剪整齐、如眉毛般的胡子。他性格活泼顽劣,如儿童般好奇,喜欢冒险和有趣。陆小凤在每篇故事中,都有三四个美女相伴;他还喜欢多管闲事,喜欢四处结交朋友,而他身上江湖气最重的一点是,他是个浪子。他没有家,到处惹祸揽上麻烦,读者跟随他四处闯荡,看江湖险恶和危机重重,在险象环生危机四伏里玩出妙趣横生的花样。然而他的心却是飘无定所、孤独孑孓的。他唯一一次流泪,是因为孤独。
然后他自己躺在旁边,看着月光从芭蕉叶间漏下来,听着远处的海涛拍岸声,忽然觉得眼睛湿湿的,一滴眼泪沿着面颊流了下来。
两年来,这还是他第一次流泪。
无论遇着什么样的灾祸苦难他都不怕,他忽然发现世上最可怕的,原来是寂寞。
落叶归根,人也总是要成家的。何况他的确已流浪得太久,做一个无拘无束的浪子,虽然也有很多欢乐,可是欢乐后的空虚和寂寞,却是很少有人能忍受的。
也很少有人能了解,失眠的长夜,曲终人散时的惆怅,大醉醒来后的沮丧……那是什么滋味,也只有他们自己心里才知道。
他没有西门吹雪那么近神的武功,没有花满楼那么高贵的慈悲心,他像一个爱说笑的朋友,一个充满烟火气的普通人。除去了大刀阔斧和飞花摘叶,除去了高深武功的加持,陆小凤的豪情江湖才是最吸引读者的地方。他和朋友司空摘星比赛翻跟斗,输了的人挖蚯蚓;他和身边的红颜知己嬉笑怒骂,吹牛调侃;他和敌人用看谁牛肉吃得多来争输赢。狡猾浪荡,孩子气,重朋友,喜欢美女,爱慕虚荣,有时油嘴滑舌,他经常称自己是大混蛋,他最可爱的一句话便是:“我这人可爱的地方,就因为我从来不想板起脸来,装成君子的模样”。
西门吹雪刚一出场,让人觉得非常中二。他杀人前一定要沐浴吃斋三天,一定要穿一袭白衣,永远冷酷无情的模样。尤其是那句“西门吹雪吹的不是雪,是血”,实在是过分装模作样。然而读遍全文,古龙那清瘦有力的文风却将那个寂寞无情的人写活了;千千万万江湖侠客,唯有西门吹雪可称为剑神。西门吹雪的内心纯净澄澈,他对剑对人都是至诚的态度,他代表了一个白衣胜雪的年代。他才情孤高,剑不离身,脱离世俗,如孤星般高傲寂寞,只将剑当做心中唯一挂念,所以他才成为了人中的神。他一生只有三个人值得挂滞于心:唯一的朋友陆小凤,唯一爱的女人孙秀青,唯一的对手叶孤城。那“月圆之夜,紫禁之巅,一剑西来,天外飞仙”早已成为了古龙江湖独一无二的经典场景,令人尊敬的对手如同朋友般觅世难求。
西门吹雪道:“此刻,我但求与叶城主一战而已,生死荣辱,我都已不放在心上。”
魏子云道:“在你眼中看来,这一战不但重于王法,也重于性命?”
西门吹雪目光仿佛在凝视着远方,缓缓道:“生有何欢,死有何惧,得一知己,死而无憾,能得到白云城主这样的对手,死更无憾。”
对一个像他这样的人说来,高贵的对手,实在比高贵的朋友更难求。
而陆小凤辞行时西门吹雪展现出来的友情,又丰富了剑神的人性。
存心一闯虎豹穴,今朝去,几时还?
奈何难尽欢千日醉,此刻相对恨晚。
愿与你,尽一杯!
聚与散,记心间!
毋忘情义,长存浩气,日后再相知未晚。”
歌已尽,酒已空。陆小凤放下碗筷,转身离去。
“慢着!”西门吹雪随着大喝声站起,走向又转过身来的陆小凤。
西门吹雪没有说话,他只是伸出他的一双手。
他的手紧握着陆小凤的双腕,陆小凤的手也紧握着西门吹雪的腕。
西门吹雪激动地轻轻吟诵:“毋忘情义,长存浩气,日后再相知未晚。”
西门吹雪眼中已湿润。陆小凤放开西门吹雪的手腕,大步走了出去。
只听陆小凤豪放的歌声,犹自在黑夜中缭绕:“毋忘情义,长存浩气,日后再相知未晚。”
与陆小凤与西门吹雪不同,身为盲人的花满楼,心如皎月,可以说是心灵上的神。他虽然双目失明,却用一颗细腻的心去感受身边的美;他武功卓绝却从不杀生,对生活充满热爱;他与人为善、不慕荣利、胸襟阔达,是古龙的另一种武侠的理想:没有刀光剑影,心中自是江湖。陆小凤对他,是满怀尊敬的。
你有没有听见过雪花飘落在屋顶上的声音?你能不能感觉到花蕾在春风里慢慢开放时那种美妙的生命力?你知不知道秋风中,常常都带着种从远山上传过来的木叶清香?…… 你能不能活得愉快,问题并不在于你是不是个瞎子?而在于你是不是真的喜欢你自己的生命?是不是真的想快快乐乐的活下去。
花满楼手持酒杯,慢声低吟:“盛极一时之珠光宝气,已成明日黄花,是以照耀千古者,惟’义气’二字而已……好一个霍天青,我竟几乎小看了他,当浮一大白。”
古龙江湖,端的是有趣。细细碎碎里短家长,一句一句对话将江湖豪情痞气跃然纸上。陆小凤的灵,西门吹雪的傲,花满楼的善,还有司空摘星的顽,老实和尚的不老实,都被活灵活现地展现了出来。不同于金庸有时的苦情宿命,陆小凤会痛苦会悲伤,却也一直保持赤子之心。小凤凰大碗喝酒,大口吃肉,古道热肠,侠义江湖;抢我姑娘者,虽远必诛;十年流浪,热血难凉。故事越往后写下去,故事里的朋友渐渐变成了恶人,古龙也慢慢悲观了。然而江湖再多凄风苦雨,小凤凰内心依然有梦可以收留。也罢,看他嬉笑活泼,怒骂江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