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花落后清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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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洁白的梨花盛开之际,又一个清明节到了,弟弟每年都和堂弟们相约,清明节不管千山万水,都要回老家上坟。祖坟位于村子西面的山坡上,它西临光秃秃的红崖山,东面是那条流淌了千年的母亲河,如一条长长的玉带环绕着家乡的村庄,滋育了岸边那一大片防风固沙的沙枣林。林子东面就是村庄和大片的土地,默默的养育着我们的祖祖辈辈。这里还紧挨着一段横贯南北的明长城遗址,在那段金戈铁马,刀光剑影的年代里,这里也许埋葬了多少无名英雄的尸骨。姐姐常说,祖坟的风水好,而年轻的哥哥,也已埋葬在这十几年了吧!

哥哥是三爷的孙子,在我们这十几个堂兄妹中排行老大,弟弟和堂弟们亲昵的称他“老大,”而我却更喜欢叫哥哥,可能因为有姐姐,弟弟和妹妹就差哥哥的缘故吧!大我十多岁的哥哥,可能我和他的生日相差一天的缘故,还是姊妹几个中,就他和我有点黑,小时候一见我就喜欢开玩笑,说“静儿,看,就咱俩长得黑不溜秋的,”窘得我有一次爬到桌子上偷偷的抹了姐姐的遮盖霜,不料皮肤过敏,起了满脸的疙瘩,羞的我那个春节一直藏在家里。

哥哥高中毕业后,五叔让他考大学,他偏不,原因是哥哥看上了我的嫂子,就他高中同桌,几年后就如哥所愿,我们有了一个温柔娴惠,漂亮貌美的嫂子。年轻的哥哥是大队的拖拉机手,每年秋天庄稼收割完,哥哥便开着大队的拖拉机不分昼夜地忙耕地,那忙碌了一季的土地,如盖了一层厚厚的棉被,在哥哥的身后安静的睡着了。也许这个原因,让哥哥喜欢上这些看似冷冰冰的铁疙瘩,并对这些机器有着浓厚的感情,也是村子里第一个买手扶拖拉机的人。

哥哥是五叔的儿子,他也是父亲和叔叔们的儿子。尤其是我们家,记得那时父亲常年生病,我们又小,每年的春种,遇上父亲病重的日子,庄稼就无法下种。这个时候,哥哥便主动请缨,十几亩地的麦子,从犁地,施肥,到下种,哥哥都要亲力亲为,每每这个时候,跟在身后的母亲满脸写满了感激和歉意。

到了夏收时节,当母亲率领我们这些个虾兵蟹将,起早贪黑地将麦子割倒,捆好,哥哥便开着他心爱的手扶拖拉机,一趟趟来回奔跑在那条窄窄的田埂上,帮我们家转麦捆。七月流火,在我们早晨忙着将麦捆解开晾晒到打麦场,回家开始稍做休息时,就听见哥哥的手扶拖拉机从门前嘟嘟地叫着,同时还有石碾经过时,门窗被震的发出地震般的叭叭声。哥哥赶早去碾他家的麦子,等我们吃过晌午,父亲也会牵他的枣红骡子拉一个小石碾,让姐姐牵着去打场,一圈下去,麦子不疼不痒依旧在麦壳里沐浴娇阳。当父亲和大姐轮流打麦时,哥哥自家的麦子碾得差不多了,就开始帮我们家打麦子。坐在拖拉机上的哥哥,戴一顶旧草帽,白色的衬衣后背已经被汗水浇透,石碾扬起的灰尘落在哥哥原本漆黑的脸上和身上。

当太阳快下山时,那一大堆的麦子才露出它本来的面目,小山一般堆在了我们面前,父母和我们脸上挂满了笑容,我们迅速拿着化肥袋子,开始装粮食。在母亲扎好最后一个口袋,我们却看着这齐刷刷地百来十斤的大口袋又开始发愁了。

我开始明白,那个年代的人为什么非要生个男孩子。那些时候,若父亲病重,那一袋一袋的粮食,都会有劳累了一天,这会儿已经筋疲力尽的母亲和我们几个运回家去。那一百几十斤的袋子,要母亲和我们几个人才能抬到车上,然后母亲在前面拉,我们在后面推,有时候走着走着,我都能在不知不觉中打盹。这个时候哥哥转完了他家的麦子,又开始帮我们家,夜色中河边的蚊子又开始倾巢出动,做威做福,回去晚了,蚊子定会在我们身上留下许多记号。真羡慕哥哥,一个人抗起一袋子麦子,嗖地一声就扔到机子上面,几下子就码满一车到。我曾经学他的样子,准备抗起一袋麦子,却被那可怕的家伙压到身上,动弹不得,哥哥哈哈大笑,扶起我说,你那是这块料,好好读书吧!哥哥拉着麦子和疲惫不堪的我们回到家,又把一袋袋麦子帮母亲倒进粮仓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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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随着我和姐姐开始到外县城上高中,每隔两三周才能回家一次,每次到家还没有坐稳,总能听见哥哥地声音在院子里响起“看看我妹妹回来了,”话音未落,那个碎花布拼接的门帘紧跟着一晃,一张熟悉的越发黝黑的脸庞会出现在我面前,一件干净的绿色外套穿在哥哥魁梧的身上,永远是那么的合身。哥哥很后悔当初没考大学,他痛下决心,一门心思挣钱,准备将来供侄子侄女上大学,对于抽烟和喝酒,尤其是烟,他从没抽过一根,说是与其抽烟,不如给孩子买点吃的补身体。

哥哥是村子里最早的养殖大户,他最能吃苦,老早在河西承包开辟几百亩的荒地,在那里养着几百只羊。他和嫂子以荒滩为家,无论严寒酷暑和五叔轮流在山坡上放牧着他的牛羊,整天开着他擦拭得干干净净的手扶拖拉机,信心百倍地奔波在治富路上。哥哥每次来,都问我的学习情况,鼓励我一定要考大学,他不再调侃和我一般黑了,当然不是我变白了,而是哥哥更加变黑了。哥哥离去了,我望着那还晃动着的门帘,然后听那熟悉的脚步声远去,随即传来拖拉机“哒哒哒”的吼叫声,哥哥的心中,积蓄着多少力量啊!

那一年,我落榜回家,在村子里人们“雷声大,雨点小”的议论声中,我一蹶不振,甚至于开始抑郁,自闭,整天以泪洗面。哥哥空闲时就会悄无声息地进来,看看我,然后又默默的走出门,我分明听见哥哥的叹息声。我知道哥哥在众多妹妹中,我是他最疼爱的妹妹,他的无声,是对我无言的关切和无耐,我怎么让哥哥这么失望呢?

第二年春天,我走进村小学,当了代课老师,哥哥看到我又恢复了满面笑容,“好好教,哥哥相信你,”有哥如此,我还有什么理由再颓废下去。当我在学校取得一点成绩时,哥又会像往常一样跑过来祝贺我,他会在村里人面前炫耀“我妹妹教学,错不了。”我又听见了哥哥腾腾地脚步声在院子里响起来,听见哥哥高音喇叭一样欢快的说话声,看见那个已略显旧的碎花布门帘儿随时挑起来,看见那张已晒成古铜色的笑脸,“看看,我妹在干什么呢?”我的心里就会暖暖的。

当弟弟妹妹同年考上大学后,母亲高兴之余又忧心忡忡,那高昂的学费,就是卖光了家里所有的麦子也凑不够。而那些年,父亲总要犯病,本就有些帐还没有还清,谁还愿意再把钱借给我们呢?是哥哥,他在每年弟妹走学前,会帮母亲凑够学费,在我们后来一个个远离家乡的岁月里,哥哥就是几个家庭的支柱。常记得母亲为了表达自己对哥哥的感激之情,做了油条要我喊哥哥来吃,母亲的油条,看似软,嚼在嘴里没办法咬断,从小牙齿不好的我是无能为力,哥哥却一边吃,一边夸“我最爱吃四妈做的油条了。”我和母亲信以为真,每次都叫哥哥来吃油条。我亲爱的哥哥,你是为了安慰母亲那颗可怜的心吧!我善良的哥哥。

随着堂弟堂妹们一个个毕业,找了工作,家门口也就哥哥一个壮劳力了。祖祖辈辈在庄稼地务农的父辈们,从我们这一代开始,十几个姊妹兄弟都考上大学而从此不再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受苦,这在当时哄动了乡邻。而哥哥自然成了留在家大家的定心丸,父母,叔婶们一天天老了,正值壮年的哥哥每天像个陀螺一般不停的转动,他买了人家的旧院子,信心百倍准备依靠党的富民政策,大力发展养殖业。春节我们回家,是哥哥最快乐的日子,他和堂弟几个整天黏在一起,哥宰了最最嫩的羊羔,和弟弟们海吃海喝,每天进进出出脸上堆满骄傲地灿烂的笑容,他是弟弟们心中最钦佩的人,他就是在远方工作的弟妹们的大后方,有了哥哥,为几个家庭坚守在家乡,他们才心安理得放心去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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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那个秋天,一场接着一场的雨,下得人心都有点郁闷,有点发霉。那天快到中午了,天灰蒙蒙的,欲雨未雨。我正坐在店里,看着玻璃门外面来往的车辆溅起的水花发呆,电话铃突然响了,大姐的电话,说哥哥不行了,正从市医院往回拉,让我们回去见最后一面。我半天不知所措,不是做梦吧!看看门外好像也不是幻觉。“看,就我和你黑不溜秋的,”“我看看我妹回来了,”我仿佛又听见哥哥熟悉的说话声,那个碎花布门帘一掀后的那张健康的古铜色的脸庞,那熟悉的远去的脚步……

这就是我们的那个欢奔乱跳,一刻也不想停歇的哥哥吗?也许他太累了,真的太累了。我那虽黝黑却依然英俊的哥哥,此刻却面目全非,整张脸都肿的变了形,双眼紧闭,眼角呈青紫色,身上依旧穿着半旧的衣服,我何曾见过哥哥忙得穿过一件像样的新衣服。哥哥,我们回来了,来看你了,屋子里黑压压的,叔叔婶婶们,村子里的人围满了整个院子。因为你对机器那份特殊的感情,你对那些铁疙瘩可以说是了解的一清二楚,所以随着后来机器替代了原始农耕后,谁家的机器出了毛病,都会去找你,而你热心为乡亲们服务,你的人缘不是一般的好。这次出事,也是因为最近几天天气不好,不然你该在自家地上挖葱,可你也不肯休息几天,每天开着小四轮,拉着村子里的人去水库打工。而恰好出事那天,你开着别人的机子,到公路上,不小心车头扬起来,车把撞到了你的头部……

村医告诉身边的叔叔们,说哥哥马上要走了,让孩子们都出去吧!屋子里的人都放声哭了起来。在我们离开的一瞬间,我看见哥哥眼角流下了俩行热泪,亲爱的哥哥,我知道你对这个世界是多么多么的不舍,五叔走了还不到一年,一双儿女尚未成家立业,婶婶要经受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苦,嫂嫂中年守寡,还有这些头发斑白的叔父母们,你搭建好的漂亮的羊棚,后院那些陪伴了你多年的机器。哥哥,你一定听懂了医生的话,知道从此与我们阴阳两隔,可你无法表达,你用最后的热泪向爱你的亲人们表达了你的万般不舍,你的不甘心吗?那一年哥哥四十三岁。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家乡的清明是不落雨的,而每年到了这个时候,我的眼泪总如点点雨滴流个不停。我一直觉得,哥哥一定是藏在某个角落里,他随时都会掀开门帘儿走进来,笑眯眯地说“静儿,就我和你一样咋黑不溜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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