旺仔死了,被活生生打死的,最后,还被吃掉了。
旺仔是一条狗,准确的说是一条黑色的土狗。家人给的理由很简单,狗大了容易咬到人。我说,旺仔还不到一岁啊,怎么会咬人?小孩子家家,你不懂,等真咬到人就麻烦了。旺仔这么乖,怎么可能会咬人?狗有狂犬病,发作了就会咬人……
我单方面的无效抗议,一直持续到旺仔被吃掉的前一周。但我没想到的是,他们竟偷偷趁我上寄宿学校之际,把旺仔杀了。我一直以为,在农村养狗是来拿看家护院的,但我错了,对他们来说,狗肉才显得更加具有诱惑力。
但,那是我的狗啊,你们凭什么?他们说,死的不过是一条土狗而已。
我甚至还可以想象到,他们是用多么卑贱的手段,轻易了结一个早已赢取信任的生命。
旺仔是我在村头捡回来的一条小黑狗,除了尾巴尖上有一小撮白毛之外,全身通黑。农村老妇指手画脚,尾巴尖长白毛的黑狗最忘恩负义,大了会咬人。我朝她们狠狠啜了几口,抱着狗回家了。
老爹说,这狗崽太瘦了,活不长,我不信,把我最爱喝的旺仔牛奶偷偷倒到狗盆里,它倒也喜欢喝,三下五除二就舔个干净,转着一双泥鳅般的黑眼珠可怜巴巴地望着我,腮帮子的毛上还挂着零星几颗牛奶珠。我笑笑,那么以后你就叫旺仔吧!
我不清楚狗的寿命,也不清楚狗的成长期,听村里经验丰富的长辈说,长到一岁的狗就已经成年了,相当于人类的十八岁。这样算起来,旺仔走的时候还没有成年。
并不是所有的成长都是一路高歌,狗是,人也是。我从小就沉默寡言,听老爹说,到了两岁我还不会张口说话,急得带我四处求医,中药也吃过,西药也尝过。
对于我的“病”,不同的医生都坚持自己的主见,有说是失语症,有说是性格孤僻,甚者还有说我天生是个哑巴,为此,我妈还失手打了那个庸医一大耳光子,胡说!哑巴怎么可能听得见我们说话。
不管怎样,这些神汤妙水终究没能在我的身上起到作用,钱倒是花了不少。我爹妈本想放弃,打算认命。但就在那个时候,我张口说了话,牙牙学语的第一句话既不是爸爸,也不是妈妈,而是药药。
说来也是奇怪,自此以后,我像变了一个人,话痨附体,看到什么都会叽叽喳喳得问,这是什么,那是什么,仿佛之前的三年处于混沌之中,对眼前所有的一切都充满着新奇。
这种情况一致持续到我九岁那一年。某一天家里来了一个长久不联系的远房亲戚,按照辈分,我管他叫爷。我犹清楚地记得,刚一照面,我朝他大声叫了声“爷”,把他吓了一跳,并用诧异的眼光上下打量我。年幼的我,当时还在想难道是记错辈分了吗?
究其原因,是那亲戚和我们家许久不联系,一直以为我还和小时候一样,不会开口说话。这一声“爷”在他听起来更多的不是惊喜,而是惊吓,看到他的那股狼狈样,当时我就忍不住哈哈大笑,还被我妈揪了耳朵。
说话就好,说话就好,好在不是哑巴,不然这娃,你两当初就要送走了。在旁待客的爹妈相视,看了看一脸无知的我,然后尴尬得一笑。
也是在九岁的那一年那一天,我才知道,那一句“药药”对我来说是多么得重要。
此后,我像变了一个人,不再话痨,不再叽叽喳喳,变成了一个文静少言的孩子。父母起初感受到这种变化,以为是我在成长的过程中性情发生了变化。至少,现如今,他们再也不用担心自己的孩子是不是哑巴,会不会开口说话。
我妈由于身体原因,在生下我不久之后就结扎了,作为家里的独女,我承认,从小到大,一人享受全家的独宠,与此同时,也一人承受来自内心的那份,过于沉重的孤独。
但相比于假面的热闹,我更喜欢安安静静一个人独处的时光,至少那个时候,灵魂只属于自己。我也不怎么喜欢和同龄的小伙伴追打嬉闹,更多时候,我的伙伴是村里的阿猫阿狗。
以致于后来,村里的每一只狗都和我混得很熟,我摸清了它们每一只的习性。我在想,如果
狗也能开口说话,它们一定会尊称我为狗老大。和它们玩耍的时候,我最喜欢和它们那双又圆有大的眼睛对视,清澈无底,一眼所见瞳孔里的自己。
很可惜,我家不养狗,因为我爸小时候被村里的大狗追过,吓破了胆。每次看到稍微大一点
的狗,都要避开几分。所以在养狗这一方面,我从未做过奢求。
我妈嫌弃土猫身上跳蚤多,打记事起,我就深谙这一点。即使家里老鼠成灾,我妈也坚决打消我要养猫的念头。但也在那时,我有了今生第一只属于自己的小宠物,是一条蚕。并不是我的口味有多么猎奇,虽说我也是在农村长大的孩子,但到底也怕这些软绵绵的虫子。
随着扶贫计划的一步步落实,村里开了一家民办缫丝厂,春夏之际,全村除了农忙,剩余的时间就是在家养蚕。家家户户堂前里面都放着敞开的竹匾,底下垫了好几层绿油油的桑树叶,叶子上面,躺着数不清白白胖胖的蚕宝宝。
起初看到这一幕的时候,只觉得头皮发麻,全身无力,不敢再多看一眼。但时间一长,不知道是习惯了还是麻木了,竟觉得叶子上密密麻麻的蚕有些许可爱。也可能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我不再畏惧这种胖胖的软体昆虫。
为了生计,我家自然也养蚕,每到夜里,我爹妈就要轮流起两趟夜给蚕宝宝添置新桑叶。这么小小的身体,竟然能吃下比体型大数倍的东西,不分昼夜,不知疲倦。仔细听,还能听到它们吃桑叶时的莎莎声,像淋在瓦片上淅沥沥的春雨,又像是有人在静谧的时空里耳语。
我当时心生好奇,不知道这白胖胖的躯体是如何吐丝,如何把自己裹成蛹状,像极了课外读物里面的图坦卡蒙。我以自然课布置的作业为由,从匾里面精心挑选了一只最为壮硕的蚕作为我的“研究”对象。
我把它放在事先折叠好的纸盒子里,仿佛那就是它的床。盒子方方正正,四周高起,好防止蚕宝宝爬出来。我整日把它放在床头,精心呵护,就连喂食的桑叶也要擦洗干净,晚上我就枕着如耳语般的莎莎声入睡。
在梦里,我梦到蚕宝宝吐了丝,结了蛹,最后化成蝴蝶飞走了。但每次醒来,发现床头的蚕宝宝依旧扭动着肥胖的身躯,悠悠然得在啃食桑叶。
可最终,它还是趁着我熟睡之际,悄悄结了蛹,甚至什么时候变成蝴蝶飞走了,我也不清楚。空洞洞的蚕蛹也被我妈连同其他的蚕蛹一起送进了缫丝厂。
虽然里面的蝴蝶早已飞走,蚕蛹中空,但鼓囊囊的样子,误让人以为蚕还未化蝶,还在蛹里熟睡。但满眼望去,我的蚕蛹此时和其他白茫茫的一片,并无二异。我的蝴蝶终究还是飞走了,但我坚信,总有一天它会回到我身边。
这样算来,旺仔是我养的第二只宠物,因为体型太过瘦小,老爹勉强同意放家里。过完暑假,小学升初中,我去了县城,每周只能蹬着我的自行回家一趟。
一到周五,旺仔就雷打不动守在村口,远远看见有骑自行车的身影,就飞奔迎上,直到发现是我,才一路追随回家。村里养狗的小伙伴不在少数,但像旺仔这样的,没有。
但它最终还是被做成了吃食,端上了饭桌,他们不以为意啃食的样子,看得直叫人作呕。我依旧沉默少言,不哭不闹,偷偷藏了一块骨头,埋在了村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