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黄的油灯之下,诡诸正拿着一卷竹简消磨时光,而陵苕则娴和沉静地跪坐下首。隔着跳动的烛火看去,只见面上依旧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令人千思万想也琢磨不透。
自即位以来,诡诸体察民力之艰难,故而从不随意责罚宫中侍婢仆隶。哪怕他知道有不少宫婢都别有用心,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着他们去了。他总认为,邦国之政不过是人心之政,人们争来抢去,最终所图不过是官职、封邑、名望和美色。只要能够洞察各人的所思所想,并善加利用周围环视着的这许多双眼睛,或许还能带来意想不到的收获。
可即便如此,宫婢们在这高高在上的国君面,也依旧会战战兢兢,生怕会因一时不慎而断送了性命。一旦做了什么错事,为了能够求得国君宽恕,她们会浑身颤栗着伏在地上,不停地叩首哭诉。每当看到这哭天抢地的场面,诡诸便总觉可笑,故而无论遇到什么事,他都会高高举起、轻轻放下,不意间竟在这宫闱之中,为自己博得了一个“贤君”的美名。
然而,陵苕却是个例外。她自来便有一副山崩于前而不改色的沉着心性,那冷若冰霜的表情,也从来都不会因外物而受到一丝干扰。她若是做了什么错事,绝对不会因担心受到责罚而磕头求饶,最多不过是恭恭敬敬地履行一下赔罪的程序罢了。若是国君表现出了宽宏的姿态,也不会如旁人一般千恩万谢甚而溜须拍马,就好似这全是理所应当的一般。
每当看到她这副恬静如水的面孔,诡诸便总会不由得生出一种错觉,以为这女子定是哪个公族之家的嫡女。他不止一次派人去打探过陵苕的来历,得到的结果却都大同小异——陵苕的确是富氏封领上的士庶女子,也的确是富顺为了争夺司空的权柄而安插到公宫的棋子。
这个奇怪的念头虽然打消了,可对陵苕的好奇之心却从未减弱。也正因为如此,诡诸才特意当面将她的身份揭穿,以窥测其究竟会有何反应。或许也正是这件事起了作用,自那日大雨之后,陵苕便一直神思不宁,做起事来也屡屡出错。
不过饶是如此,她也依旧是沉静如许,并没有因此而在脸上显出任何的慌乱。只是看她终日忧心,诡诸不免心生怜悯,故而便以言语宽慰道:“寡人身边的侍婢,没有一个是不抱有目的的,你也不是什么特例,又何必如此惊慌?寡人既然赦你无罪,便定然不会因此而再予追究,若是富子想打听些什么,你也只管告知便是,无需有任何隐瞒。寡人倒也想看看,他富子会有何反应,又究竟有多大能耐!”
话虽如此,陵苕却似乎一如既往地惶恐不安。前几日,有封君献上了一堆孩子们的玩物,诡诸见了知道这定然会合陆允的心意,故而命陵苕将其送到允安人的寝殿。然而陵苕却心神恍惚,不知不觉间,竟走到了姬安人的寝殿。
姬氏平日里本就不喜这些逗哄大孩子的东西,如今又见君上对允氏如此上心,心中不免又泛起了一阵伤感。眼见姬氏脸色大变,陵苕竟犹自不觉,仍恭敬地跪在榻前等待回话。
姬氏的宫婢棘心最是为主人打抱不平,转眼就将东西都丢到了院里,言语中还将陵苕很是奚落了一番。受到奚落的陵苕面上全无波澜,她跪在潮湿的地面上,将散落的玩物一件一件收拾起来,又恭敬地向姬氏告了安,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直把棘心气得都快要炸了。
手中的玩物摔碎了不少,自然是不能给陆允送去了,陵苕便只能用衣襟兜着回到路寝,并仪式性地向国君赔罪。诡诸见她衣服脏乱不堪,又因兜着损坏的玩物,本就破旧的衣衫也被撕拉了几道口子,全然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便不禁动了恻隐之心。
恰好前几日妹妹季姬公子入了宫来,因欢喜姬安人衣服的样式,便混不吝地向她讨了一件。季姬穿山安人的衣服欢喜得不得了,便觉得自己的那件过于朴实,于是便丢在宫中不要了。诡诸本还对妹妹如此纨绔有些不满,故而将衣服收了起来,准备来日再让她带回去,谁知竟不意派上了用场。
陵苕本就有国色之姿,如今换上了季姬的绢衣,便更显得楚楚动人,故而当她来向国君致谢时,诡诸只看了一眼便慌了神。这种感觉他太熟悉了,正是当年与齐姜初见时的那般忐忑,若非陵苕如今触动了自己的心弦,他竟忘了自己也曾经有过年少不经的岁月。一想到这一节,诡诸再看陵苕时,便总会感到浑身不自在,往日惯用的威严竟也抵不过心中慌乱不安时的局促感。
然而诡诸又深知,自己如今肩上的担子有多重,周遭的局势有多危急。在当下这剑拔弩张的局面下,便是对眼前的这名女子有再多好感,却也万不可乱了方寸——更何况,她还是富子安插的眼线。
如今有太多双眼睛盯着自己,宫中的风吹草动,到了宫墙之外便会被成倍地放大,稍一不慎便会出现预想不到的后果。这让他无时无刻不在约束自己的言行,生怕一时不慎便给公族落下了口实,从而借题发挥兴风作浪,又要将朝中上下搅得鸡犬不宁了。
在随后的几天里,诡诸都有意无意地回避与陵苕相见。若看到有陵苕当值,他便立时会放下手中的事务,转而到两位安人的殿中走动。若是在她们那里都贴不下心来,他便会到后花园中随处走走,哪怕是受着蚊虫的不断叮咬也在所不惜。直到估摸着该到陵苕换班的时候,他才不慌不忙地回到路寝去署理政务,如此这般举动,有时就连他自己想来都觉得可笑。
时至四月之末,天空中乌云翻卷,国中又迎来了连绵不断的阴雨天气。诡诸实在无处可去,便只能硬着头皮留在路寝中,整日里与陵苕四目相对,内心中自是翻江倒海,一刻都不得清闲。在这局促不安的情境中,不时来朝的大夫便成了他救命的稻草,成为能恢复他君主威严的良药。哪怕是如荀息那般日日为瑕宏求情的絮叨,也足以令他从混乱的思绪中抽出身来,让他实实在在地回归朝堂,恢复一国之君的尊贵身份。
这一日正当诡诸百无聊赖地参详断简之时,有寺人来报,说是司马子申入朝请见。诡诸顿时来了精神,即刻正襟危坐,命人延请司马到路寝叙话。
“这几日阴雨连绵,叔父年事已高本就多有不便,何以还要亲自入宫呢?”未等司马坐定,国君便关切地询问道:“有什么要紧事,只管叫子澄通传一声即可,如此劳心劳累,反倒是叫寡人难安了!”
“君上以国之重任相托,如此深恩大德,便是粉身碎骨也无以为报!”公子宜(庄族申氏第一代,任司马,字子申)辞谢道:“能以此残躯报效邦国,也是老臣的一桩心愿,如今不过是受些风雨,又有什么要紧的!倒是君上如此挂怀老臣的安康,反是令老臣不胜惶恐了!”
“看叔父精神矍铄,犹能谈笑风生,寡人也便放心了!”国君转身对着羚趾说道:“也是巧了!日前荀氏大夫进献了两对熊掌,寡人正愁无人共享,叔父便来了。今日得此良机,便叫膳夫好生侍弄,寡人也正好与叔父共饮几杯!”
“君上如此盛情,老臣自是不该推辞的!”公子宜拜道:“只是老臣有负君上之重托,若是不能亲来向君上请罪,只怕会寝食难安,又如何敢在此肆意逞口舌之欲呢?”
“叔父一心为宗族操劳,何尝有过私心?”国君慨然一笑:“若是连叔父都自承有罪,那依寡人素日里的德行,岂不就成了无道之君了吗!叔父若一味如此谦抑,只怕会令寡人坐立难安啊!”
“万望君上能宽恕老臣的不察之罪!”国君犹自要恭维自己的保傅,可司马子申却神情严肃,全然没有虚与委蛇的心情,突然下殿叩首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