萍是一个没有姓名的姑娘,也是一个无父无母的弃儿,从小习惯于流浪街头,靠乞讨为生。萍,是她给自己取的名字,因为船头的艄公们常说:人时常如这水里的浮萍,飘摇无依。萍觉得这名字很应景。
她已经流浪到过大大小小的村庄,不甚敢去作大户人家里头的粗使丫头,就怕卖身容易,赎身难。她习惯了漂泊,被拘着就不自在。萍会跟着戏班子到处卖艺,偶尔学着哼唱一两句做活时浑然不觉酸楚。
萍的力气很大,一双手早已布满茧子,碰上那么一两个不长眼的轻薄儿,她也能应付得当。戏班班主待戏子们苛刻不已,中饱私囊的事情是常有的,小戏子们敢怒不敢言,更遑论萍这个孤女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因此,萍总是低眉顺眼,只为一个清静的太平日子。
每每班主生意冷清,就会故意买醉半夜闯到萍的房间里撒泼。萍容忍已久,百般提防,未曾让他得了手,这一天班主又来了。“你也不看看是谁收留你,让你有饭吃!装个什么样!”说着,就要去撕扯萍的衣服。
萍气急,顺手操起早已藏在枕头下的剪刀就顺势往班主的大腿根子上扎去。疼得班主“哇哇”大叫,酒意全无,满口脏话肆无忌惮地破口大骂。萍横了他一眼,“下流胚子!”心下盘算着,这往后的日子也是过不下去了,不如一走了之,反正也不是人待的。
萍恶狠狠地盯着直抱住大腿呼天抢地的班主,她冷静了几分,整理好衣襟,拎着靠放在门板的棍子一声闷棍朝班主后脑勺砸去。班主眼前一黑,直直地躺在地上,不能动弹了。萍收拾好自己的衣服,趁着天黑悄悄摸到班主的房间,将他私藏的细银全拿走了。
掂量着自己手里的银子,萍只认真地捡起了属于自己的那一份,其余的全都按照各位姑娘的份例偷偷塞到她们门口,萍自言自语道:“都算在我头上罢了。”她无奈地叹口气,消失在夜里。
得了好处的姑娘们自然要守口如瓶,好不容易到手的银子岂能再轻易被人悄摸吞了去。班主在床上躺了好些天,虽是自己理亏,但也想着若有朝一日再碰到这个大胆的小丫头,决计叫她死在自己手里。
萍又开始了她的流浪。她裹着一个大花头巾遮住脸,露出两只滴溜溜的眼睛。从小就沦落街头的人不会求什么大富大贵,只求一个安身之处,一处屋檐,能容下她这只失散的孤雁。若是碰到分岔路口,萍就静下心来听声儿,哪处有声,她就往哪处走,飞禽走兽也算。它们的声音多少能给她几分的安慰。
银两本就不多,她是不会住店的,她的剪刀时常被好好藏着她怀里,就像她可以依靠的家人。只要剪刀把子握在手里就能睡上安稳觉。
她靠在一户人家的墙根下安安稳稳地睡着了。
“姑娘,醒醒。别在这儿睡,风大着凉。”朦胧中,萍感觉有人在推搡她,她以为又是那个对她动手动脚的班主,想都没多想,一剪子掏出来正对上那只对她送上关怀的手。
手的主人猝不及防被划了一道口子,“嘶。”陌生的声音惊醒了萍,萍惊恐地睁开双眼,紧紧贴着墙根,防备地看着眼前这个陌生男子。
他丝毫不去理会淌血的伤口,只是急切地注视着萍,好生安慰,“别怕别怕。我是这家宅子的主人,怕你染了风寒去,不得已叫醒你。我姓何。”
他手指着牌匾急忙比划,他身着绫罗,一派富贵,却能对一个素昧平生的人关怀备至。萍紧紧抱着自己,双眼却渐渐发亮,毫不留意地将自己眼中的满天星辰一点一滴渗到对方的眼里。
她是一个流浪儿,她一路跋山涉水尝的是人间冷暖,喝的是人情世故,她用以分辨的是自己一颗赤子之心。她身无分文,一无所有,唯一还能是完全属于自己的就是一颗亮堂的心。男子被她的眼神盯得慌乱,可那眼睛里分明渴求的是一处安稳。
萍笑了,笑得眉眼弯弯,似孩童一般满足。男子被这一笑触动了,他的脸忽地发烫,支支吾吾地说,“姑,姑娘。”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人间无数。可叹还君明珠应垂泪,恨不相逢未嫁时。
“灯哥儿。你还站在门口做甚?呀,你的手是怎么了?”屋内分明传来的是一位姑娘柔情的呼喊。姑娘飘然身姿来到门口,急忙拉住自家官人的手细细包扎,未觉旁人。何灯连忙收敛心神,下意识躲避发妻的浓情厚意,道:“这是我妻阿禾。这位姑娘我也不识,见她孤苦,因此多问了几句。”
萍情不自禁打量着眼前这位美娇娘,肤白貌美,举止得体,如春风拂面。她黯然地垂下头,一言不发地离开。无论何灯怎么呼喊,她也充耳不闻。何灯,阿禾,一听就是般配的。
她茫然失措,远处一只孤雁又走失了。她无不心疼,喃喃细语:“小家伙们,下辈子投胎一定要看清爹娘的模样,走丢了也好有个念想。”
何灯待萍走后,魂不守舍,那双会说话的眼睛一直在他脑海里眨呀眨呀,还有她的笑容。阿禾细心地再次替他检查伤口,轻声细语问了他几句,他恍然不觉。阿禾觉得奇怪,“你是怎么了?叫你你也不应。”
何灯心下诧异,“那个姑娘……”何灯还未说完,阿禾娇嗔道,“好啊你,瞧上那个姑娘了。”说是这么说,可在阿禾的心里并不当真。她并不认为自己的丈夫会惦记上这么一个邋遢的人,就像一个乞丐。可阿禾不了解的是,在这个世上有一种难以说清道明的感情。
这种感情若是朋友遇上了,就是钟子期与伯牙相会,可若是男女遇上了,就是惺惺相惜。处理得当,那条道德界线他们就越不过,处理不当了,轻易就演变成爱情。你离不了我,我离不了你。
何灯温柔地拉过娇妻一把抱住,阿禾也顺势躺在他怀里,两人免不了要温存一番。何灯将自己那番疑惑的感情淹没在阿禾的发香之中,静等下一次汹涌而出。
走远的萍也三番四次想将脑海里那个温和的男子甩出头脑之外,她四目无神地抬腿走着,身边一张张擦身而过的陌生面孔使她感到那么无助。她的腿越来越沉重,只能勉强支撑着她的身躯,胃里翻江倒海,这些年都能自己熬过去,却从未像现在如此,几次想就势跌倒在地,将多年漂泊的委屈哭诉一番。
大概是遇上了一个真正贴己的人,而那样的人却不能是她的。
可她也只是拢拢衣袖,擦擦汗水,咬着牙闪躲到街道的一处小角落。她痛苦地捂住腹部,大口大口呼着气,试图平静。待腹痛减少了,她勉强蹲坐起来,许是儿时落下的老毛病又犯了,心情跌宕起伏催促出来了。
眼见脚边躺着一颗杂草根,她顺手捡起来画着一盏灯,她不识字,只能靠画画来表达自己的意思。“灯,灯。”她迷醉地一遍又一遍念叨着。“该是温暖的。”萍觉着这个人身上有她想要的,就像以前她跟着老艄公撑船,只要躲进乌篷帐里,点上一盏灯,无论当晚多大风大雨她都能安心地睡过去。
“可见我是一个没福气的人。”萍低垂着头,没见着何夫人的时候,她从不觉自己低人一等,卑微低下,见着何夫人了,她才觉着原来自己是配不上那么好的人的,那么光亮的人。可我又为何不能?萍不甘心地自问着,在心底里呐喊着,就因为我无父无母,无名无姓,因为我衣着褴褛,来路不明吗?她是不信的!
何公子温情的目光,何公子的温暖都在呼唤着她。萍确定,她抬头的那一刻,见着了一个浑身散着光芒的人。所以,她决定了!
人言落日是天涯,忘极天涯不见家。
“吱呀”一声,厚重的大门再次被打开,“呀!姑娘,你怎么又回来了?”何灯惊讶地看着眼前孤苦无依的萍,他下意识地连忙回身拉上两道宅门,方才细心问道:“可是没有安身之所?”
萍羞赧地点点头,何灯热心地想要拉过她的衣袖,萍警惕地躲过了。何灯才觉不妥,解释道:“抱歉,是我轻浮了。请随我来。”何灯门上书香世家,他也是个读书之人,从小家教甚严,事事谨慎,周全应付,虽早已婚配,但骨子里却挡不住他天性对四方围墙之外的憧憬。只得空时抬头仰望,小心收藏,不为人发现。
所以当他见到萍这个孤女的第一眼时,他看中的就不是她的外表如何邋遢脏兮兮,她的衣着如何褴褛不堪入目。他看中的是她身上那份少有的漂泊,少有的自由气。
读万卷书与行万里路是同样重要,这两人各占了一半,自然会情不自禁被对方吸引。何灯引着她到家宅门下一处小屋居住,并主动替她寻活计。
“你会女红吗?”萍摇头。
“你会读书认字吗?”萍觉得他这个问题十分好笑,也没忍住,就噗嗤一声笑了。“公子,我怎么能有这般福气?”萍这一番举动倒羞煞了何灯,“那你会些什么?”
萍认真地细数着这些年在外学到的生存技能,一项一项扳着手指头数着,脱口而出:“撑船,要饭,打快板,整理戏装,码头搬运,洗衣做饭,学方言,骑马……”听得何灯一愣一愣的。这些只在书中听过,有些活计大户人家里的丫头们都不一定会,顿时何灯坐下来细听入了迷。
萍似是察觉到了何灯眼里各外分明的好奇目光,隐忍住嘴角的幽幽笑意,“哥儿,你愿意听?”萍一本正经地问。
何灯孩子气地挠挠头,分明露出渴望的眼神,试探性地问,“那你,可愿意讲?”
“自是愿意的。只要哥儿爱听。”两人的眼神不由得交汇在一处,并无掺杂任何一丝的污秽,纯洁的目光似是久违的相遇。萍和何灯心中盈满了饱和暖意,似山间清泉喷涌而出,沿途一片生机。
就这样,萍和何灯手勾手约定好逢双日子只待早市结束便来这间小屋讲故事,逢单就去上工,住宿费就用故事抵押了。萍打算好把这些年在外的所见所闻都拼凑成故事告诉他,不就是说书吗,说书先生那儿萍也常去偷听,容易。
可如若故事说完了,她还能再留下来吗?想到这里,萍感觉自己心里堵得慌。唉,我什么时候这么不知足了。萍暗暗摇头道。
那天晚上,何灯听得入了迷,回家晚了。匆匆赶回家里,一进家门就发现人影幢幢,慌里慌张,他以为出了大事,急忙拉过一个小厮问道,“家里这是怎么了?”
小厮一看是主人回来了,大喜过望,对着里屋放声呐喊道:“是主人回来了!”这一声喊不打紧,大大小小的家仆都匆匆赶过来围绕在他身边。惊喜交加,涕泗流涟,阿禾急切地满头大汗,枝钗凌乱,扑入何灯的怀中,哭得梨花带雨,看得我甚犹怜。
“你去哪儿了!招呼也不打一声,派人到处去找你也不见人影。”
何灯第一次不想告诉阿禾自己今天的行踪,他也不知道是因为担心阿禾吃醋,还是不想让人知道萍的存在。他只说今天看上了一本好看的书,一时入了迷,忘了时辰。他向大家作揖道:“是我疏忽了,万望原谅。”引得众人发笑,阿禾散了人群,亲自伺候何灯洗漱更衣。
何灯痴痴地望着阿禾忙碌的身影,在这家宅大院中,亏得有阿禾这么体贴,妥善打理。他从来没想过要和阿禾分离,他打心底里喜欢阿禾。但是这时,萍俏皮的笑脸,逗趣的话语猝不及防闯入了他的脑中,他的嘴角竟也忍不住扬起。正巧阿禾转身看见,错以为何灯这时的笑脸是为了她。
她也满足地笑了,亏得父母亲为她寻着这门亲事。
此后逢双的日子,何灯便去小屋听萍讲故事,不厌其烦,反而兴致勃勃。他对阿禾说,他逢双的日子要去看书,不用给他留饭,阿禾也不甚为意。
“我们上次讲到哪儿了?”
刚开始的时候,何灯还十分拘谨,处处周到,生怕自己说错话惹得萍不快。萍倒不在意,直接甩鞋上炕,骂脏话嗑瓜子吐皮,整个动作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看得何灯目不转睛,瞠目结舌,“你怎的如此粗俗?”他憋了半天才憋出这几个字。
萍朝他挤眉弄眼,“你是不是也特想像我这般粗俗?这里只你我二人,我也不会传将出去,你随性便罢。哪儿来这么些讲究。”这话燃起了多年以来藏匿在何灯内心深处的火苗,这般不顾忌,谁不想要?何况他这般年纪的男子。
“私塾里的假道学你也学了不少,该丢就丢,该弃则弃,时时抱着不撒手,你还能喘气吗?”萍一眼就能看穿他心里的想法,毫不客气地说教。
“你这些怪话都是谁教的?”
“走南闯北见了不少读书人,伪君子,多多少少会几句。也就这几句,现下肚子里没墨水了。只有粗俗故事,不堪入耳,你还听不听?”何灯狂热地点头,迫不及待地脱鞋上炕,愣是平日里读书都没如此认真。
时间长了,何灯反而觉得在这间小屋他能得到一份安全。他喜欢听萍讲故事,看她唾沫横飞,神采飞扬的模样,眼睛里的光都能点燃他心中的火。他欢喜来这里。想着日日都能来这里。
两个人越发熟络了,何灯现在直接甩鞋上炕盘脚,萍将准备好的瓜子花生仁摆放在桌上,她讲得手舞足蹈,生动有趣,何灯抓起一大把干果认真地听,熟练地吐皮。若是被哪个熟人看到何灯这番不拘谨的模样定会大吃一惊,哪里还有半分读书少爷的样子。
萍略沉思,就说,“嗯,说到了有一纹身大汉吃饭不给钱,还欲举刀行凶。多亏人群中有人叫喊‘嘿!有人报官去啦!’这才吓退了大汉,救了小店老板。”
“那你呢?你在哪儿?”
萍挺起胸脯,无不自豪地说:“我当然是躲在人群中叫喊的那一个!”
“哈哈哈,恕在下有眼不识泰山,竟不知阁下还是女侠。”说着,何灯作势要拜,这标准的手势都是萍教给他的。萍扶起他道,“客气客气。”小屋里笑声频频,幸好这四下无人,不然准让一些不怀好意的人偷听传开了去,二人的名节岂不毁了。
萍欢喜看着灯哥儿高兴的模样,眉眼弯弯,清秀的脸庞因着笑显得红扑扑,越发有生气了。她将这一刻深深地印在眼里,埋在心里。
“你若是不走该多好。”何灯笑得前仰后翻,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萍的眼里闪烁着举棋不定的光,轻声道:“我何尝想走。”这话被耳尖的哥儿听了,一把抓住萍的手,认真地看向她的眉眼,“那就留下。阿禾,定也会喜欢你的。”
萍的心里一阵酸楚,按说应该是欢喜的。她幽幽地看着何灯白皙的手,相比之下,一个女儿家的手却那么粗糙不堪。她默默挣扎开来,笑道:“我不会永远停留在一个地方。”
“为了我也不行?”何灯说道。这世上总有人会认为自己重要到可以使别人改变。萍平静地回答道,“我从不为任何人做不喜欢的事情。”
何灯愣住了,看着落空的手,一言不发地穿上鞋子走出屋外,提着灯笼回家了。“从不为任何人做不喜欢的事。”这句话一遍遍在他耳边回响。他呢?幼时不爱读书,经常在私塾里调皮捣蛋,最后却为了让母亲高兴,父亲自豪还是读了。他与阿禾订亲,他不知道自己是否爱阿禾,只知道她是阿禾,是自己的妻子,所以他就必须爱。
何灯觉得自己的心灵受到了巨大的震撼,这些问题书中没有,他也没有想过。然而此刻,他开始怀疑了,开始怀疑这个世界原来的样子。他又惊又喜,在黑夜里放声大笑,惹得邻里的鸡鸣狗叫,争相呼应。
他没有回家,甚至打算一夜不归。他返回来到萍的小屋外,守着屋里的灯光从亮到灭,他就坐在不远处的草垛旁,望了一夜的星空,繁星闪烁,他的心也跟着荡漾不已。打更的已经要回家歇息了,他才想起阿禾。阿禾!他拔腿就跑回家,幸好阿禾给他留门了。
他看见在大堂里熟睡的阿禾,心中愧疚不已。阿禾这么好,他怎么能对她不起。是啊,我们无法预测未来的某一刻是否会遇到一个令你重新心动的人,但是当下这一刻是必须要珍惜的。
他把阿禾抱到床上放下,仔细打量她的眉眼,透露出数次哀叹。竟跑到桌边,掌上灯,翻开了很久没再动过的《孟子》,光一篇《鱼与熊掌》就更魔怔一样反复诵读。动情之处,泪如雨下,他时而望着阿禾的背影发呆,时而对着空虚的夜里另一处方向发怔,折磨了自己一夜。
阿禾是一个女人,更加是一个聪慧的女人。自己的丈夫以前再怎么读书,也不会生出彻夜未归的想法,可是何灯这么做了。她第二天醒来看见何灯披头散发扑在桌上睡着了,脸上挂着两条泪痕,她依旧笑意盈盈,毫不过问,对他嘘寒问暖,并不提及他昨晚的事情。何家家风严谨,大小家仆都不敢乱传闲言碎语。
这一日,何灯依旧来到萍的小屋,阿禾悄悄尾随着他。萍却还未回来。何灯看着小屋内水缸里的水所剩无几,便挽起袖子从水井边打水,然后拎着水桶一摇一摆地吃劲地走着,洒着,脸憋得通红。阿禾诧异地看着,她从没想过何灯会做这样的粗活,她越发对这个女人感兴趣了。
何灯拿起屋内装满酒的酒袋坐在门槛边等萍回来,他一饮而尽,好不快活。萍从来没有这样晚回来过,何灯想着。
阿禾又惊呆了,眼前的这一幕幕带给她的冲击太大了。何灯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
这时,萍哼着曲儿肩上扛着麻袋逐步走近。曲儿是这样唱的:郎君儿啊,小妹儿啊,你侬我侬赛神仙啊。任你泼天的富贵荣华啊,也买不去我俩的真心~乡间歌谣,萍自小就会,分明无事,但不巧落在了阿禾的耳朵里。
阿禾转头观察何灯的反应,何灯听到萍的声音悬着的心落地了,他很享受的逍遥模样,令她伤心欲绝。她绞着手帕,恨不得揉碎了冲上去问一问这个负心汉是何道理!待萍走上了百步,她看清了她的模样。再也没有初见时的肮脏邋遢,仍是粗布衣裙,素面朝天,但却能感受到这个姑娘似雀儿似燕儿般快活生气,毫不做作,尤其是一双眼睛,清澈透亮。
何灯连忙迎上去,“你怎么又背这么多东西。下次让我替你拿。”萍坦然地将袋子落到他手上,何灯吃重地抱住,仍是抱不动。“你明明是个姑娘,哪儿来这么大力气!”
“谁允许姑娘的力气就不能大了?你家的丫鬟指不定力气都比你大。”萍环住胸口,话语如珠帘般脆爽利落。
“好好好,说不过你。”何灯享受她的指责,更享受她不同的见解,好像什么歪道理经她这么一说都有理了。两个人嬉笑怒骂,打作一团。
阿禾的泪花竟一直停留在眼眶里了,像一朵霜打的花,似要永远的不再开放。
其实萍今日上街晚归是因为她发现戏班子也来到了这里。她害怕班主还记仇,一路记下了他们下榻之处,暗中观察了好一会儿才安心离开。
人多是不能有所亏欠的,欠下的债总有一日会用另外的方式偿还。
阿禾回了家依旧不提只言片语。她是一个聪慧的女人。听说,城里来了一个新的戏班子,她打算请他们来家里唱上一出,也给何灯解解闷。于是,立刻着手安排上了。她还打算自己去见萍,邀请她一同前来,不如就认个姐妹吧,二女共侍一夫,她含着泪想,也是能忍的。
二月初三,是个好日子。开春了,太阳早早就出来了,河面上的冰也化开了,又能瞧见河里鱼儿欢快游动的影子。阿禾支开了何灯,只嘱咐他晚上赶回来听戏。
萍端着簸箕,养了几只小鸡,正给它们喂食。“咯洛洛。”她抬头看见,一个风姿绰约的女子站在门口,似是已经观察她多时。萍连忙放下簸箕,显然认出了阿禾。
“何夫人。”萍恭敬地施礼,言语不卑不亢。“进屋来坐吧。”
阿禾颔首回礼,尽显大家闺秀风范。“灯哥儿都给我说了,我今日特意来邀请你晚上同我们一同听戏吃饭,大家商量商量你过门的事情。”
面对阿禾的快人快语,萍并不生气,反而觉得敞亮。听戏?莫非是…何夫人的为人应不是如此,过门?念及此,萍不自禁笑出声,“夫人。你怕是误会了。我同哥儿是清白的。哥儿不嫌弃我是个乞丐孤女,收留我,以平等之心待我,我感激不已。越矩的事,我们没干。”
“误会?难道你不喜欢灯哥儿?”
“喜欢,怎会不喜欢。像哥儿如此好的人。只是,我也是个漂泊惯的。谁陪上谁走上一段路不必非得一条道走到底,该散就散。再者,我虽是个低贱的,但也绝不做妾!”
阿禾暗暗吃惊,莫非真的是自己误会了。可那天明明看得真切,灯哥儿的眼里分明有她。“那你们……”
萍觉得自己该说的话都尽了。况且那日看见戏班进城来,她本就不想再惹事端,只是还没和灯哥儿说。她闲散地抓起谷米继续喂鸡,“今晚我会和哥儿说清楚的。”
“听戏就不必了,哥儿知我不识字,写信无用。麻烦何夫人转告他,我在这里等他。”
晚上何家灯火通明,锣鼓喧天,唱戏开嗓乐得一片。阿禾索性请来附近邻里,家族兄弟一同乐呵。何灯又是原来那个何灯了,举止有礼,乖巧周全,阿禾的眼光有意无意看向他,她扪心自问是否真的喜欢这样的何灯。她忽然不知道答案了,罢了,只要哥儿还在我身边。
何灯很想把这些一齐分享给萍,平日里时不时听她唱上一两句,她应该也是个票友吧。他想也不想跑出去,老远就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在往这里瞧。“嘿你知道我会来吗?走,带你去个好看的。”不由分说拉着她跑。
穿过风,穿过花香,穿过田野,穿过灯火与鸡鸣,“哦哦哦!”何灯欢快地像个野孩子,拉着她的手奔跑,他觉着自己好像回到了幼时,与久违的真我相遇。萍感受风的抚摸,感受他手心里传来的温度,这样的奔跑真实到填满了她的孤寂,以后又有可以回忆咀嚼的了。
停在何家大门外,两人的身影被映照着,拉得老长,直至在某一点交汇。熟悉的唱腔从里面传来,萍心下发慌,她甩开他的手。“哥儿!我有话和你说!”
何灯眼皮没由来突突地跳。“你想说什么?”
“我要走了。”
何灯静静地看着她,心里却有些发疼。何灯紧紧抱住她,闷得她无法呼吸,萍使劲推开他。“哥儿!你冷静一点。你听我说,人总是要散的,我告诉过你,我无法留下。无法为你留下。”
“萍,我娶你。”
萍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何灯,我不爱你。即使我爱你,我也不可能做妾。”妾这个字眼猛地使何灯清醒了,他忘了阿禾,家里的阿禾。那么贤惠,那么体贴的阿禾!他恨不得将自己劈成两半!
阿禾旁边的座位早已为那个人空上了。她是打算看完戏再告诉他的。这时戏班里有个小厮到大门外撒尿,认出了萍,看见她正与何家主人纠缠,赶紧提上裤子去告诉班主。
班主一听这个名字气不打一处来。叫上几个帮手,就从门外来,台上戏正憨,趁机办了这件小事。
“抓住她!”冲上去几个彪形大汉,就紧紧抓住了萍。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何灯傻了,“你们这是做什么!”
“这个丫头是我们戏班走失的,现在物归原主。不劳您插手了。”班主丝毫不客气,走过去对准萍就是一个大耳刮子,也跟着打醒了何灯。“该死的丫头!”萍的嘴角流血,眼神犀利地盯着班主,全无屈服的姿态。
萍的眼神平澜无波,“哥儿,赎我自由身你还愿意吗?”
何灯慌里慌张踉跄地跑进去,“你们等我!”他疯狂地跑着,急得哭了,“阿禾你救救她!”阿禾错愕地看着哭得手足无措的何灯。而在门外的人早已将积攒多日的怨恨一股脑儿撒在了萍的身上,她即使不死,也丢了半条命。
阿禾与何灯出来瞧见的就是她这般模样,整个人如纸张一样单薄,随时可能倒下。
“你支撑住!”何灯扶过萍,眼泪滴答滴答地落在萍的手背上。萍虚弱地睁开眼,笑得灿烂,“哥儿,我还活着。”
阿禾不忍,一改往日的优雅,逼问班主:“你们今日若敢带她走,就休想离开何家!”
“哥儿,你看,阿禾姑娘多美。”萍由衷地赞叹。“你的妻子很了不起。”这是一个女人对另一个女人由衷的欣赏。何灯点点头。
“哥儿,你听我说。好好和阿禾姑娘过日子,你想做的,你想要的,阿禾姑娘会毫无保留地支持你。有她在,你可以放心去看世界,不只是再听我说,不只是再听戏文唱了。我累了,我走累了,不想走了。哥儿,我死了把我埋在你们院里,种上柳树。好吗?”
何灯止不住地点头答应,紧紧拥住她弱小的身子。他第一次觉得她是一个需要被呵护的女人。
阿禾手段雷厉风行,愣是把班主吓走了,连听戏的钱都没敢多收,连夜启程消失在小城里。而萍死意决绝,不进药水,吃了多少药吐了多少药。何灯最终将她埋在了门外的墙角,他们初识的地方。一个不起眼的角落。种上大柳树,一日日浇水呵护。
“你有家了。”
而何灯不久之后,收拾了行囊,第一次迈出家门,踏向远方。他再抬头时,就不仅仅是四方围墙的天地了。阿禾把家里打理得仅仅有条,时不时自己也挽起袖子帮着种些花草树木,何家里里外外一片生机盎然。
你来过,你走了,你依旧留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