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年前,我在北方一个大城市的食品加工厂上班,并被公司派往上海去拓展线下实体店,美其名曰提拔锻炼,每到毕业季,公司与第三方劳务公司都会承接一批大学实习生,作为门店的储备干部,说是储备干部,到了门店做的却是服务员的工作,所谓的干部不过是为了满足涉世未深学生的虚荣心罢了,公司正是利用此,每年源源不断的大学生被吸引进来
那次公司派来三名实习生,都是刚毕业的女孩子。当时我在外面,等我回到店里时,三名身穿便装的女孩子倏地的站起来,略显拘谨的问好,我亦点头回礼,示意他们坐下,他们仍然站在那里,尴尬的咧嘴冲我微笑,脸上写满了刚毕业时青涩的模样。
三个女孩其中有两位长得颇像,后来了解到是相差一岁的姐妹。另一位女孩子,在三位女孩子最明显突出,鹤立鸡群的挺拔在队伍最前面,也是个子最高的一位,身体倾长,亭亭玉立,像春天里拔地而起一根翠绿的竹子,瞬间黏住了我的目光,她皮肤白皙,两面脸颊白里透红,长着一双会笑的眼睛,扑闪扑闪的像是童话里的星星,冲我微笑时,露出整齐雪白的牙齿,门牙整齐的令人过目不忘,让人忍不住想上去一验真假,待其收敛笑容,粉嫩的鼻尖向上逗弄的那双会笑的眼睛炯炯有神,欲说还休,像是听到了什么可笑的故事忍不住似的,比其冲人抿嘴微笑时还要令人赏心悦目。
一件米白色瘦身T恤套她上半身上,胸口处还有一个草莓样的红心图案,像是白雪茫茫的大地上刚露头的太阳,下身穿着白边绿底的低腰运动短裤,尽显瘦高的身材,短裤太短,只没到大腿根处,雪白修长的大腿袒露在外面,散发出令人窒息的青春气息,脚上穿着乳白色的椰子鞋,白色的长腰袜子挽在脚踝处,像毛茸茸的兔子耳朵探出洞口,粉嫩的小腿上可以清晰可见黛青色血管的脉络,由于她个子太高,让人一眼望去,视线不免撞上腿部旖旎曼妙的风景,她自己也似乎深以为是,所以才有这样大胆的打扮,在冲我微笑的瞬间,紧张的急促的呼吸引发的胸口上下起伏。
站在原地,我一时忍不住多看了一眼,但倏地觉得不合适,低下头,连自己也紧张起来。
我再次请他们进店里入座,顺便一起吃个饭,三名女孩半推半就之下拿起行李,其中高个子的女孩子弯腰伸手拿行李直立时,拉扯的上半身的白色T桖向上收紧,瞬间露出性感小腹的肚脐眼,我并非有意观察,但转瞬即逝的画面随即刻在脑海里,挥之不去。
吃完饭送他们去宿舍,半路上,姐妹俩说是要买日用品,独留下我和高个子女孩先回宿舍。公司租赁的宿舍在一栋废弃的五层大楼里,大楼附近遍地是做鞋子、袜子的手工作坊和小厂,大量的外来务工人员便聚居于此,带来了衣食住行的巨大需求,房东早年大概是发现了商机,租下了整栋大楼,每一层空间重新打造,切割成公寓式的单间,每个单间可以放两张上下铺床,热水网线洗衣机空调都有,加上租价便宜,比邻作坊附近,于是便成了很多小老板的租赁员工宿舍的首选,大楼里里外外年久失修,外墙的白灰已经斑驳脱落,走廊通道的里的声空灯时灵时不灵,房东不以为意,反正皇帝的女儿不愁嫁,索性任由它们坏掉不管不问,走在幽暗的通道里像是钻进了地下室,刚入住的人很不习惯,员工开玩笑说住在大楼里会得幽闭恐惧症。
由于大楼外来人员居住于此,大家的作息时间不一,每天早上太阳还没升起,楼道里就传来稀稀拉拉的声响,接着大楼也随之苏醒,各种声音汇杂在一起,就像花鸟市场的群鸟乱啼,叽叽喳喳,鱼龙混杂,整个大楼成了一个小型的社会,每天都有千奇百怪的新鲜的事情发生,失窃更是常有的事,但最让人头疼绝非于此,由于房租便宜,附近的老板租赁房间并不作为员工宿舍,而是用来囤积货物的仓库,整栋大楼里车水马龙,大楼的唯一电梯也成了货梯,超载的运货使得电梯常常罢工,很多员工都有被困在电梯里的经验。
我和高个子女孩进了电梯,电梯门刚嘎吱一下关门,我们本能的分开各自站在电梯里对角,我站在电梯里面,高个子女孩站在靠电梯门的位置,背影正对着我的视线,她的头发用黑色的橡皮筋简单的束在一起,翘在身后,高度正好挡住了正面的白皙脖颈,T桖领口处的侧面露出一小块白皙的皮肤,近距离可以清晰可见皮肤上细腻的淡若秋月的绒毛,她伫立在咫尺之间,电梯锃光瓦亮的钢化门反射着她虚幻模糊的身形,通过反射,她似乎在观察身后的我,我生怕她发现我不经意间的凝视,造成一种冒犯的误会,我倏地垂首,目光不自觉的停留在她白色T桖背面,粉红色的胸罩纽带清晰可见,眼睛像被火苗烫了一下,瞬间收回目光,慌乱之际,竟不知道如何安置自己的眼睛,迫不得已只得埋头盯着自己的脚,脚被眼睛里反射出来的火苗烫了一个洞,我一时有些口干舌燥,强忍着不动嘴巴吞咽了一下口水,喉结处的拉扯的呻吟回响在封闭的电梯里,就在这瞬息之间,电梯开始工作,只听齿轮呜呜疲惫的上曳,像一只老牛哼哧哼哧的拉着重货,我心想千万不要掉链子,虽然这样念叨,心里禁不住七上八下的咕咚鼓鼓乱跳,突然嗡的一下,咯噔猛的一提一落,一语成谶,电提罢工了。
高个子女孩啊的一声惊叫,回转身体向我躲过来,但瞬间似乎觉得不妥,又跳回到原来的位置,身体不停的哆嗦,嘴里不停的说“是电梯坏了嘛,怎么办,怎么办”,我故作镇定的告诉她这是常有的事,不用担心,一会儿就可以出去。打开手机灯,我让她举着手机灯,我走上前,试图双手掰开电梯门,几经尝试,只是徒劳,我大声喊了几声“有没有人啊”,也没人回应。几番尝试之后,高个子女孩已经没了刚开始的紧张,高个子女孩提议打电话叫人过来帮忙,我说电梯里根本没手机信号,高个子女孩似乎对我的话将信将疑,掏出手机确认了一遍,无不惊恐的说“这可怎么办”。
人一旦陷入到了绝望的困境,人体的机能会激发出求生的本能,恐惧随之产生,但恐惧之后发现绝望是一种不可逃避的事实,人反而松弛下来,会去接受绝望本身,高个子女孩用力拍打电梯门,大声呼喊,有没有人啊,有没有人啊,救命啊,我忍不住笑了笑,她嗔怒的问我笑什么,我说你这样喊,别人以为电梯里发生什么了呢,她斜眼一瞅,转身才理解,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经过几番折腾,还是一直没人应,我和高个子女孩仿佛是电脑里被删除的文件,困在回收站里,无人问津,怎么也回不到原来的桌面上了。过了会,大家都有点精疲力竭,高个子女孩已经没了先前的紧张,我站在旁边,急速的开动脑筋,思考脱身的办法,无奈大脑算力不够,根本计算不出解决的路径,大脑里仅有的余力胡乱的在荒地上奔跑,左冲右突,也吃不准哪里才是正确的方向,就在我和高个子女孩认识不到两小时的时间里,被突然困在电梯里,无路可走。
电梯罢工后,抽风也跟着停机,逼仄的空间里,温度瞬间上升,就像蹲在蒸笼里的包子,汗水淋漓,浑身上下汗的湿哒哒的,高个子女孩热的满头大汗,鬓角和流海黏贴在额头上,她用手掌当扇子用,不停的给自己扇风,一种洗发水的馥郁体香从侧面吹过来,钻到我的鼻子里,让我想起来春天栀子花的香味,给人一种莫名的慰藉,如果不是在停摆的电梯里,仅仅是这令人欲罢不能的香味,真让人想一直站下去,但电梯里的氧气量似乎在下降,电梯里常年拉货所滞留的杂物残渣迅速在有限的高温空间里发酵,恶臭的气味从脚底氤氲上来,熏的人昏昏欲睡。
高个子女孩说难道我们一直这样等下去,我说等下班时分大楼里人多,等会有人在外面发现电梯不能工作肯定会找人过来维修,高个子女孩说只是不知道要等多久,我没有理会她的话,用手机灯光对照电梯的上顶部,顶上是一组白炽灯,外面套着一层透明的塑料,电梯罢工的瞬间,白炽灯也跟着寿终正寝,通过手机灯光仔细检查,发现顶部天花板有明显被人撬动过的痕迹,我想一定是之前人被困在电梯里使用过的求生通道,又或者是维修时遗留下来的痕迹,与其被动的等人来施救,不如自己先试试,我将三个人的行李箱放平,确定可以踩上受力时,我将手里的手机灯递给高个子女孩,并在她的搀扶下,尝试的蹬上行李箱,加上自己的1米8的身高,可以通手够得着天花板,我摸清电梯的天花板是什么结构,先是揭开白炽灯的塑料外壳,露出三根细长的灯管,拧下灯管,用力上拖,左右来回使力一转,竟然轻而易举的推开了天花板,只是还连着三组缠绕的电线,我小心翼翼拨开电线的羁绊,使天花板露出豁口,我把头伸到天花板挪开的豁口里,电梯的梯井里漆黑一片,死老鼠的尸体腐臭味和齿轮上的机油味混合成一种难闻的气味,在一股热气的裹挟下,由上冲进鼻孔,我屏住呼吸,双手从豁口处伸到梯井里,就像体育课上抓双杠一样两边用力,脚部用力一蹬,倏地整个人钻到了电梯顶上,我用一只手挡住鼻孔,等眼睛适应了里面的黑,透着电梯外面的门的缝隙射进来的光,可以很精准的确定电梯被卡在了两个楼层的靠上的位置,只需打开外面的电梯门,就可以很轻松的爬出去,我问高个子女孩行李箱里是否有硬的金属棍棒之类的,高个子女孩不加思索的打开行李箱,没一会递上来一把菜刀,笑呵呵的说准备在宿舍做饭来着,没想到可以救命。我说幸好你个子高啊,不然有菜刀也递不上来,我们不约而同的相视一笑,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她发自内心的很自然的笑靥。她笑的太好看,我本能的爬在豁口怔了几秒,她不好意思的低下头,我才反应过来,心里多了一分热辣辣的喜悦。借着电梯门缝隙处漏进来的灯光,我把菜刀插进外面的电梯门缝里,来回两边努力借力撬开,待移出一条缝隙,我用双手掰在门的两边,竭力向两边扯开,可是无论我如何双手用力,两片电梯门丝毫不动,就想被焊在那里,我直立站起来,重新操起菜刀,把刀片插到电梯门的上面缝隙里,来回左右撬,我龇牙抿嘴,用出毕生的力气,身体里的水分在大力的作用下沿着毛孔被挤出来,布满了全身,两片电梯门只是轻微的裂开一点,拔出菜刀后,又回复了原样,菜刀反而被撬弯了,我臂肘抹了一下额头上的汗珠,弯腰跟高个子女孩说,不行啊,还有没有别的坚硬东西,必须进一步扩大洞口,不至反弹才行,高个子女孩说,砧板行不行,我说可以,我把砧板插进电梯门缝,就像挤楔一样,让坚硬的固体确保开口的缝隙尺寸不变,我问还有没有其他的坚硬物体,高个子女孩递上来好几本书,我用力将一本本书塞进去,使电梯门的缝隙一点点撑开胀大,一本书大概一指厚,有些厚的书大概有两指,最终在十本书的叠加的夹塞作用下,逐渐将电梯门撕开成一尺宽的洞口,此时身体的力气几近榨干,我气喘吁吁的对电梯里的高个子女孩说,我们就像是被困在肚子里难产的孩子,高个子女孩笑了笑,最后,我双脚站稳,用两只手推已经裂开的电梯门的一边,双手力顶,此时电梯门滑动的轮毂终于苏醒启动,哗啦一下向里缩进,另一片电梯门也自行张开了嘴,夹塞的书籍和砧板散落下来,外面的明光倾泻而进,连同跑进来还有新鲜的空气,我不由的深呼吸,像是从深埋在地下的拱出土的蚯蚓,心里禁不住的喊一声“终于出来啦”。
后来,这段奇特的经历,成了章博闻和高个子女孩之间患难与共的桥梁,救出的高个子女孩后来请他吃饭,以示感谢,他亦回请,一来二去,逐渐在两人之间形成了一种特别气氛,一起同来的两姐妹没多久便提出离职,只有高个子女孩一个人留了下来,她的名字叫李文茵,也就是章博闻后来的妻子。
“那时在你眼里,我竟是那么好看嘛?”妻子常常难以置信的质问章博闻,说来也奇怪,第一次见面的印象,即使在后来的交往中,他们从未认真的讨论过,那次见面被困在电梯里的经历,成了彼此内心里心有灵犀的往事,往事在形成之际就拧成了一根绳索,两头拴起了他和她,在被困在电梯的瞬间,冥冥之中,两个人成了命运共同体。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声啼哭在分娩室里爆炸,打破了走廊和大厅的沉默的寂静和电梯乏味单调的呻吟,那手机男子仍坐在椅子上未动,这一局游戏已进入关键的冲刺推塔阶段,两耳不闻分娩事,他的心无旁骛被护士的呼叫打断,他赶忙放下手机,跑到分娩室门口,没一会,一个护工推着轮椅,轮椅上坐的是刚生产后的年轻女子,她脸色发白,面无表情,有气无力的坐在轮椅上,穿着灰色的袜子的双脚搭在轮椅的踏垫上,仔细看,露在脚踝上方的灰色袜子上印着米老鼠的笑脸头像,显得格外的刺眼,笑的是阳光普照,刺着人眼泪珊珊,那个男子抱着孩子,章博闻不敢直视,只是装着不经意的偶尔扫一眼,随后佯装看手机,这时电梯嘀的一声,这一次到达了本楼层,电梯张开嘴,吐出半道微光,奇迹出现了,只是不属于他,电梯闭嘴,把游戏男、他怀里的婴儿、轮椅上产妇和护工一并吃了进去,再也不见。
妻子电话过来,我生掉了,疼死我了,章博闻说,现在还好吧,妻子说,我好累,先睡会,你先回屋吧,他嗯了一声没说话。他并没有回屋,现在只剩下他一个人孤零零呆坐在等候椅子上,窗外还是漆黑一片,电梯井里传来召唤,他已彻底失望,分娩室只剩下无声的死寂。
过了一会,有个医生叫他,章博闻走到分娩室的咨询台,医生一边脱掉塑胶手套,一边愠怒的说,你老婆之前是不是生第一个孩子大出血过,他愣了一下,快速极力搜索记忆里关于第一次妻子分娩的信息,时间太久,这段记忆的磁带已经磨损,储存磁带的盒子也盖满了灰尘,他一时没有找到,准确的说,找到了却听不出任何有效的信息,他说,应该没有吧,医生说,你们隐瞒了信息,你老婆大出血,现在在里面观察一下,等会再出血,我们这边会用药,如果用药止不住,就要割子宫,作为家属,要做好心里准备。章博闻怔怔的点点头,等他反应过来时,手里的吃一半的饼干已被手指捏碎了。
医生转身进去,他站在原地不动,他担心他的鲁莽动作哪怕稍重的深呼吸也会使眼前已经破烂不堪的一切演变得更糟,走在生与死的高楼之间的钢丝上,极力用平衡杆平衡,这不是一场表演,楼下没有观众,这是真实的生死穿越,稍不留心,就可能浑身碎骨,如果割掉子宫就再也不能生孩子了,现在该怎么办,并没有过往的经验可以参考,不过是希望妻子后面不要再出现那可怕的预言,希望她一切平安,希望她能走过那生死的钢丝。
大概是太困了,又或者是高度的紧张让他精疲力尽,在等候的妻子的过程中,他竟然被睡眠的软体动物打败,彻底沦陷,睡着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再次被妻子的电话叫醒,妻子说,我出来了,章博闻急忙跑到分娩室门口等候,妻子躺在移动床上,被护工推出来,她穿的还是进去时衣服,分娩后的腹部向下明显塌陷,整个人凹陷在床上,两只脚赤裸裸无助的裸露在床头,她的脸色略显苍白,几天没有洗的头发凌乱耷拉在面颊两边,疲惫堆满在脸上,像蒙上了一层灰色阴影,章博闻木讷的跟着移动床往前走,临到电梯时,他突然想到遗落在分娩室门口的那双水红色的塑料拖鞋,他说等下,远远望见躺在门外的那两只水红色的塑料拖鞋,弯腰捡起,小碎步两步当成一步忙不跌跑过来,他想给妻子穿上鞋,好让她暖和一点,屈膝弯腰,他将一只拖鞋轻轻的塞到妻子脚下,妻子因为妊娠两脚已经发肿,拖鞋根本插不进去脚上,该死的手一直在颤抖,好不容易插进去一只,去插另一只脚,刚插住那一只,又从脚垫上滑落下来,他让妻子稍微有力踩下,妻子说她脚好酸。护工阿姨说,现在不要穿了,弄脏了床单,他像犯错的孩子,站起来,一只手举着粉红色的拖鞋,一手握着她的的手,她的手冰凉,软软无力,进了电梯,妻子跟他说,我大出血了,差点死掉!
住院的走廊里悬挂着一只电子钟,推到走廊处,他看了下时间,电子钟上刺眼的红色数字显示3:45,转到屋里,隔壁床的孕妇婆婆从折叠床上坐起来,朦胧的说一句,生完了。护工将妻子躺的移动床紧靠折叠床,空间狭小,移动床转过头,和折叠床竖着并排,形成两个一字形,人才能方便挪过来,章博闻把折叠床向靠窗的位置拉一下,外面腾出更大的空间,护工轻巧的转动移动床,脚下一推,床在咫尺之间调转床头,护工阿姨对妻子说,你先上半身转过去,边说着掀开被子,章博闻站在靠窗的位置,两只手握着妻子的手,用力抬起她的身体,借用惯性,顺势一拉,妻子的屁股挪到了折叠床上,护工不由分说的把两只脚抬过来,似乎两只腿是自己挪过来的,妻子还没有准备好,不禁啊的一声,他抬头像眼镜蛇一样盯了一下护工,她正埋头整理刚刚因为妻子挪动身体而弄乱的被褥,收拾好床上的被褥,她转身调转床头,面无表情的推出出门了,妻子说谢谢阿姨,对方也没有回应,直径出门,随后轻轻的嘭的一下带上了房屋的门。
妻子躺在床上,章博闻双手握着她的右手,她手冰凉,像握着一块冰,他说你手好凉,然后轻柔的揉搓,这时他才发现妻子的手上扎了滞留针,针外黏贴着苍白的固定胶布,我说你要不要休息一下,妻子没有回答,却说你能把床摇一下嘛,平躺着难受,床尾处有个手扶拖拉机一样的摇把,稍微转动几下,床头就会自动升起,妻子说好了,这样刚刚好,他停下来又坐到原来的位置。
妻子扭动下体,他轻声的叮嘱,不要动,不然会流血,妻子哀叹一声,下面有点难受,刚刚医生说了要观察你的出血情况,如果出血多了要及时跟他们说,你刚出来暂时忍一下不要动。妻子还是忍不住动来动去,他愠怒的说跟你说不要动,你为什么非要动呢,等会出血了怎么办,他脑子一直回旋着假如大出血就要给割掉子宫的判词,妻子委屈,哭诉难受。她可以动的,隔壁床的婆婆说,动一下淤血可以下来。章博闻和妻子都没有说话,他心里想,是不是我错了,我担心妻子下体有伤口,翻动无疑会撕裂伤口,增加出血的可能性,甚至是大出血。但陌生的婆婆也似乎很对,如果淤血滞留在子宫里,也是不好的,需要刮宫。为了确认清楚,他准备去问护士,在门口正面迎到护士推着小推车来给妻子吊水,
护士在固定吊水袋时,章博闻问挂的什么水?护士说,消炎的,他说我老婆能动嘛,动会不会流血,护士聚精会神的用绳子绑着吊水瓶,好像出了什么问题,一直没有固定好,说可以动,说完这句话时,已经固定好了,又认真的调动吊水的阀门,把控合适的滴水速度,这时才回过眼神,目不转睛的和妻子眼神交流说话,等会小便观察一下,不能小便跟我们说,血量观察一下,大出血要及时跟我们说,上厕所最好叫你老公护一下,不要头晕摔倒了,刚刚你出血比较多,人会头晕。章博闻一个劲的点头说好的。
护士离开后,过了会,妻子好像没那么累了,妻子跟章博闻说,刚刚上去的时候,疼死我了,那个时候只开了“一指”,还不能生,躺在那就一直挣,一直疼,一直疼,一直挣,眼泪挣下来了,疼啊疼,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想死的心都有了,感觉这辈子再也不想生孩子了,后来眼泪都挣干了,我叫他们打无痛,他们就是不打,后来开了两指,他们还是不打,我说我疼死了,求求你们了,他们根本不理会,还训斥我说流产很少打无痛的,我想骂他们,可是没有力气,喉咙被堵住了,什么也说不出,眼泪吧嗒吧嗒掉,也没人理你,也不知过了多久,下体有点下坠的感觉,那医生就使劲的按我的肚子,向外挤,我躺在床上就不是个人,是一头待宰杀的猪,现在猪已经要死了,还要把里面的内脏掏空,他们肯定觉得反正孩子是死的,就不用照顾孩子的感受,不用照顾产妇的感受,使劲的按吧,挤呀,总之搞出来就是了,谁会在乎你的死活,我觉得比生第一个孩子还要痛苦,生第一个孩子,医生都是小心翼翼的,左右为难,害怕弄伤了孩子和大人,现在呢,他们就是想早点捞出死尸,早点结束工作,挤、压、按、摁,手里动作不停,嘴巴里一直催促我用力,使劲,我一只手抓住床沿,一只手绞紧被角,肚子里如搅拌机一样上下旋转,医生说,下面露出一点花生米了,再继续,也不知过了多久,我疼的牙也全部嚼碎了,花生米长成鱼丸子,婴儿头露出来了,医生就拽住头使劲往外拽,就像小时候睡觉前脱不下棉裤,妈妈使劲的用力拽,然后我感觉就像拉大便一样,哗啦一下泄出来,婴儿外面包裹着一层透明的膜,特别薄的膜,裹着血水,湿哒哒的,那个脐带像猴子的尾巴一样,有这么粗,妻子用一只手比划着。章博闻打断妻子说,你不要说了,你累了,先休息一会,他一边不忍听其中的残忍,一边担心隔壁的婆婆听到了,嘲笑,毕竟这不是光彩的事情。
妻子好像意犹未尽,没听到他的劝阻,继续说,是女孩,我一直以为是男孩,妻子说完好像还有点失落,妻子说,看到女孩我不知道为什么,有点放心了,章博闻嗔怪的说,什么时候,还分男女,妻子说,不是重男轻女,就是一直以为是男孩,也说不清楚,那孩子的头长的特别像你,头上一点点头发,湿湿的黏在头皮上,尖尖的头,后脑勺有点凹,头型很像你,眼睛微眯,嘴巴不动,半张着,嘴角流出半抹血,挂在下颚,出来的时候已经没气了,她有这么大,妻子双手比划着,看起来有三个月的猫那么大,原来长这么大了,医生说再过两个星期,那么大的小孩子都可以存活了。
妻子说到这个时候,已经眼睛潮湿了,她撇过头,背对着他,他看她的肩膀在颤抖,他一只手无力的抚摸着她的双肩,却说不出一句安慰的话来。
没过一会,妻子大概是累了,熟睡了,肩膀不再抖动,均匀的呼吸,拍打着有节奏的韵律。。章博闻看了一下手机时间,4:35,还不到天亮,这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他关了灯,窗外和屋内一样漆黑,一样的阴凉,黎明前最毫无道理的黑暗包围着城市、包裹着医院,埋葬着他和妻子以及刚刚还没有出生就已死去的孩子,阳光还没有来,远处的城市霓虹灯也沉默,整个城市闭上眼,无言以对,他独坐在黑暗里,脑子里空空如也,虽然有些疲惫,却好毫无睡意,身体像被抽干了河水,裸露出干涸贫瘠的河床,鱼虾皆死,枯枝败叶,腐朽的动物尸体只剩下赤裸的白骨,内心深处皲裂出一道道手掌宽的缝隙,就像死去的孩子半张着的干裂带血的小嘴巴,诉说着无言的痛。
章博闻醒来时,
夜里还是一样,每两小时护士就会过了给隔壁床的孕妇听胎心,再过一会,靠门旁边的婴儿开始啼哭,也许是太累了,章博闻后来竟然睡着了,屋里不知哪里漏风,从窗户的缝隙里,深夜的凉风溜进来,寻觅着温暖的身体,像寄生虫一样吸附在他裸露的脚踝处皮肤上,蛰醒了他,远方的灯光透过窗户,让屋里有些微亮,走道天花板上灰黄的灯光眯着眼,透过门缝溢到屋子里,他揉了揉眼睛,这一刻大家都熟睡了,婴儿没有啼哭,婴儿的胖妈妈喘着呼噜,一声接一声,时高时低,隔壁的小鸭子孕妇或许是呼吸困难,能够清晰听到其空气在她身体里拉扯的碰撞声,他上了洗手间,回来做了一个梦,梦是什么,已经忘记了,后来又睡着了
章博闻坐在折叠床上,还没有从睡眠中完全苏醒,妻子靠在床上玩手机,他有点恍惚,有一瞬间会觉得自己怎么在医院,他应该刷牙洗脸起床,洗澡吃早餐,然后上班,现在呢,被困在医院里,那里也去不了
没过一会,医院又开始重复一天的节奏,大家从昨晚的睡梦中醒来,走廊逐渐恢复了白天的热闹,每天早上查房的主任医生和簇拥的护士准时出现,一群人走到靠门旁边的床位,简单的问了句“今天可以出院了”,肥胖妈妈询问了办理出院手续和发票的事宜,一行人走到中间床位,旁边的护士把昨天的各项指标资料拿给主任看,小鸭子问,我可以出院嘛
主任说,血糖有点高,你吃了什么,小鸭子说,没吃什么,主任说,血糖有点高,昨天6.7,今天6.9,还是有点啊,你是不是吃了什么甜的,旁边的婆婆说,没有。主任说,不要吃甜的啊,少吃主食,多吃点蔬菜,鱼和肉也可以吃,小鸭子说,我今天可以出院了嘛,主任说,一般要四天,现在看还不是很好,小鸭子说,昨天你们护士说可以出院了,之前说的三天就好了,怎么一定要住四天,主任说,不是一定住四天,指标要达标啊,今天再观察一下,明天早上再测一下,你是胎前问题啊,是吧,小鸭子说,好吧,不想住这里了。主任说,那也没办法。
主任走到妻子床头,昨天大出血,今天还是要注意,如果上厕所有血块流下来,要跟我们护士说一下,没有流下来,也要说,到时候再做个B超看一下,妻子点点头,章博闻说,为什么还要做B超,主任说,子宫里的有凝滞的血块,不可能掏的那么干净的,如果没流出来,不做B超怎么看得到,到时候还可能要做清宫,他听到“清宫”二字,头皮一阵爆裂,心颤颤的不知说什么好,妻子急忙问,我这样的情况清宫的概率有多大,主任说,那要过几天做了B超才知道,妻子不置可否,主任接着说,有没有点涨奶,妻子下意识点点头,主任说,涨奶的话,到时候买点大麦茶和山楂片冲水喝,下奶的。章博闻和妻子都没说话,一行人转身走了。
婴儿妈妈收拾东西准备出院,小鸭子在一旁说,真好,你们可以出院了,婴儿妈妈说,你们也快了,小鸭子说,还要一天呢,婴儿妈妈说,一天很快的。妻子轻轻跟我说,我也想出院,感觉像坐牢一样,章博闻说,应该快了,等会问一下护士。
章博闻去洗衣房洗衣服,回来的时候,靠门旁边的床铺已经空了,床垫被卷起来,罩上了透明的塑料袋,保洁阿姨在扫床底下的卫生,屋里少了人,一下子安静了很多,也冷清了很多。
妻子说,刚护士来挂水,护士说要四天左右才能出院,章博闻惊诧要这么长时间,妻子说,你以为呢,护士说了,像你这样情况,对身体损伤很大,要等身体好了才能出院,章博闻不置可否的点点头。妻子说,你知道嘛,昨晚那个小孩掏出来,医生举个我看,我没敢仔细看,瞅了一眼,我眼泪就下来了,医生问我孩子是我自己处理,还是交给他们,我想了一下,我们自己怎么处理,还是你们处理吧,那个医生就递给护士,我就看不到了,以后也看不到了,也不知道他们埋到哪里去了,小时候我们村口有个小山丘,是个乱坟岗,生的小孩活不下来就埋到那里,听我奶奶说,有时埋的浅,就被村里的狗扒出来,撕开,吃掉了,不知道我的孩子埋在什么地方,埋的好不好,妻子眼怔怔的空洞的望着天花板,章博闻瞥见她的眼角有些湿润,拿了张餐巾纸去擦,妻子撇过脸,不看他,然后说,希望她以后可以投胎找个好人家。呜呜呜,妻子放声哭泣。
下午的时候,妻子上完厕所出来,跟章博闻说,我刚刚流了好多血,有一团温热的东西噗通一声掉到马桶的水槽里,我起身的时候看见是一个大血块。不知道是不是医生说的那种,章博闻跑去问护士,护士叫妻子不要一直躺在床上,多下地走一走,他问妻子能下地嘛,妻子说,身体感觉好多了,妻子穿着之前的孕妇睡衣,孩子卸出来后,睡裤松垮的耷拉在肚脐眼处,每走一步,就往下滑落,妻子一手拉住睡裤的腰带,留着滞留针的另一只手举在半空,像美国自由女神像的石雕,踽踽在走廊里来来回回。
晚上母亲打电话过来,章博闻把医院的情况简单说了一遍,他怕母亲多想,只说了结果,母亲说雯雯还没有做核酸,下个星期上不了学,章博说知道了,母亲接着说,雯雯不愿意洗澡,非要爸爸妈妈洗,怎么劝也没用,晚上回家一直念叨想爸爸想妈妈,章博闻听的心里戚戚然,母亲又在电话里对妻子啰嗦,什么能吃,什么不能吃,不要吃咸的,吃咸的下面伤口会痒,章博闻将信将疑,去问护士,护士说都可以吃,不要太油腻的,汤汤水水不要吃,补血的桂圆不要吃,护士说,汤汤水水的吃了怕是要出奶,你刚出大血,现在不能吃,油腻的吃了不消化,多吃点清淡的,妻子不放心,护士走后,自言自语说,明天我吃一天白粥,章博闻坐在旁边没说话。
下午的时候,小鸭子孕妇也办理出院了,章博闻和妻子的房间更空了,每天待在医院什么事情也没有,除了等待就是吃饭睡觉,上午九点左右,医院食堂的人过来询问,明天吃什么,妻子脱口而出说只吃白粥。章博闻见妻子脸色没有血色,想点一点营养的,妻子却执意如此。
中午,公司老板打电话,表面是关心章博闻,实际上是侧面的想了解一下能不能回去上班,因为工厂又出事了,接电话时,妻子正好在身边,电话里说的事情,她听得一清二楚。妻子欲言又止,章博闻亦装聋作哑
你今天感觉怎么样,章博闻说,妻子说感觉还好。章博闻试探的说,要不明天再观察一下,没什么大问题,我明天先回去。妻子没说话,他也不知道说什么,空气好像瞬间凝固了,他说,如果你身体还好的话,我觉得不能一直在这,家里孩子已经四天天没洗澡了,我也好几天没上班。孩子认生,在家里不让母亲洗澡。母亲天天电话里苦诉。妻子说,我今天比昨天好多了,昨天有点头晕,整个人没力气。章博闻说,你现在感觉怎么样。妻子说,我现在感觉很好啊。他说,要不我今晚回去吧,妻子半天没说话,低头看手机,隔了会才说,也可以,你自己定吧。他说,今天好像是星期天,孩子不做核酸,估计明天上不了学。妻子说,那你等会吃罢晚饭就回去吧,我现在没事了。章博闻说,确定没问题?妻子说,你就别啰嗦了。
晚饭后章博闻收市好东西,把饭碗洗干净,打了开水,妻子洗好身体,正要走时,房间里进来了新的孕妇,女的先进来,挺着肚子,转了一圈又出去了,老公提着大包小包,哼哧哼哧的喘着粗气,进屋的时候,把大包小包仍在床铺旁边,如释重负的深呼吸了一口气,他朝里面瞅瞅章博闻,章博闻亦看看他,两个人点点头,又各自收回视线。
章博闻手拉行李,站在电梯口,妻子送他站到住院部门口,她好几天没洗头,头发油腻,乱糟糟顶在头顶上、披散在肩膀上,身上穿着洗的泛白的淡绿色睡衣,松垮的睡衣套在单薄的身体上,显得形影相吊,嘴唇发干,人脸发白,没一丝血色,眼睛疲倦的耷拉着,像是没有力气睁开,章博闻看的有点心疼,不知道她一个人在医院会怎么样,心里默默担心起来,要不还是在医院陪着吧,小孩洗澡也罢、做核算也好都算了吧,不去上学又有什么关系呢,工作耽误就耽误吧,老板随他去,在这一刻,他心底有点动摇,身体本能往前走,但有种力量在向后拉,一拉一扯,他的脚就粘在原地,走不动了,心沉甸甸的,像船锚一样定牢在地,他想回去抱一下,可是根本挪不动,又觉得众目睽睽之下有点别扭,于是站在原地怔怔的望着她,无语凝噎,她的眼睛有点发红,眼角似乎悬挂着泪水,一如清晨玫瑰花瓣上的露水,他不忍看,低下头,这时电梯正好来了,滴的一下,电梯推拉门由右到左打开,他提着行李滑进去,随后电梯门逐渐关上,在那一刹那,他瞥见妻子挥挥手,眼泪分明已经流下来了,随着电梯门关上,妻子哽咽的嘱咐说“你注意安全啊”,他挥挥手,也没说话,电梯门关上,眼前瞬息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