献给《世纪三部曲之世界的凛冬》,献给热烈生长的战火生命
边江/文
约翰.托尔金:家园已在身后,世界尽在眼前。
————题记
肯.福莱特在《世界的凛冬》的扉页上写道:“我亲眼目睹,每一个迈向死亡的生命都在热烈地生长。”
想起第一部《巨人的陨落》里热情洋溢的开场,“世界是属于勇敢者的,所以,世界是我们的”,如此蔚然成风,气势磅礴,还有封面上那一片恢弘壮阔的红色海洋,再看看《世界的凛冬》略显深沉的深蓝领空,厚重,冰冷,若隐若现的游荡人们心头的幽灵铁幕,一切反转的细节感悟仿佛历史姑娘的另一张面孔,人类史上最愚蠢的一战时代在作者笔下透着颂赞青春般的勇敢希望,而在人们如此讴歌二战的伟大以至乐此不疲的时刻,《世界的凛冬》却如漫长凛冬降临的前戏,给人以一种厚重的肃杀感,那些流血的季节和分裂的焦土,那些战火的硝烟和凛冽的寒风,那些悲怆的爱情和刻骨的背叛,那些胜利的阴影和冰冷的和平,那些迎向异族的拥抱和拒绝接纳的双手,如此这般,在漫长的黑夜里深重延续。
与阅读《巨人的陨落》一样,我仍然酷爱这种在深夜读书直到东方既白的怆然,感知天刚放亮的时刻窗口涌进的冷风,宛若沉浸在大半个世纪前的蓝色海洋里,冰冷,绝望,战栗,却深邃,震撼,空灵,带我重回属于那个时代的吉光片羽,那些勇敢在纷乱年代的凛冬斗士们,那些深埋在战火中的沉默断章。
里尔克:未来走到我们中间,为了能在它发生之前很久就先行改变我们。
在《世界的凛冬》里,五个家族方才经历一战的硝烟,二战的战火又在二十年后的下一个路口露出森森的獠牙。在破碎的世界中,在凛冽的寒风里,等待他们的都是未知的无常和生命的渴望。他们抵抗命运,也在拥抱世界,他们迈向死亡,也同样走向新生。命运的齿轮从转动的那一刻开始,每一个被命运驱使着的普通人都用自己的方式,演绎着自己和世界的故事。
茉黛和艾瑟尔在全书的开篇重逢,背景是纳粹捣毁民主杂志社的悲怆戚戚。在大洋彼岸的民主政治日益壮阔的时刻,波德平原上的冲锋队员以如此不堪的方式摧毁了欧洲民主的自由意义。而自这一页宿命的际遇起,他们的后人以爆发性的生长姿态登上历史的舞台,如此风云际会的改变了自己和一整个时代;
伍迪走进《布法罗哨兵报》总编室,议员后代与生俱来的正义感促使他毅然曝光困苦工人被欺凌的现状,但作为证据的照片却被资本家渲染成了工人暴动的模样,母亲宽慰道,欢迎来到现实世界,年幼沮丧的他一定不会想到,比起若干年后的夏威夷,未婚妻乔安妮死在他怀里的那一刻,一切的现实都不算了什么;
埃里克在最初的年代里时时想起元首在33年竞选时的口号:给我4年时间,我会给你们一个不一样的德国。而在远东和苏俄目睹了一次次残忍的屠杀和血腥的镇压后,他开始深深质疑曾经无限信仰的法西斯,从骨子里,他依然流着乌希里家族赤诚的热血,他依然热爱生活并如此渴望着和平,他依然是沃尔特和茉黛的儿子;
年轻的格雷格走进总统套间里,面对性感半裸的黑人女孩无法自持的原始渴望,下一秒,父亲的老对手罗赫就在浴室的门口被诬告强奸未遂,而他的父亲,美国最伟大的俄裔黑手党领袖列夫笑吟吟地告诉他,看吧,不出一个月,那个老家伙就会把他的电影院卖给我,以原来一半的价钱。而列夫咄咄逼人般的陷害既让格雷格彻底成长,也无形中将女儿黛西的人生轨迹,永久的改变;
1936年秋的玛格丽特教堂,奋不顾身的黛西和高高在上的博伊举行了世纪婚礼,一心跻身英国上层的年轻渴望如此荒诞的改变了她绵长的一生,在婚礼上她笑得格外灿烂,丝毫不顾眼前成为婆婆的碧公主在并不遥远的沙皇时代冷眼观看自己祖父被吊死时的置若罔闻,在父亲列夫的口中,这才是所谓的粗野 ;
沃洛佳子承父业进入了红军情报总部,从年青的近卫军到受人敬仰的战斗英雄,他和卓娅的战时婚礼甚至得到了斯大林本人的祝福,但下一秒,排除异己的大清洗就如潮水涌向曾在斯大林格勒战天斗地的他们,无情的坠落一如当年站在列宁身边的父亲格雷戈里同样的遭遇;
在上下一心对抗法西斯的艰难岁月里,面对将私人别墅改成伤兵医院的请求,碧公主依然叫嚣着显示自己的公主身份,浑圆的身体里透着曾经沙皇时代君主俯瞰农奴的帝国傲气,却不曾想见,骨子里流着她血脉的博伊,已在战争的洗礼中从被世人唾弃的偷情者转变成避免妻子,母亲和国家遭受占领和侵略之苦的国家英雄;
经历了西班牙内战,经历了贝尔西特战役,经历了间谍行动和永无止境的黑暗,劳埃德在当选议员的那一刻依旧热情洋溢,拒绝政治手腕,以及对黑暗势力毫不克制的憎恶,一如当年他在一次次的集会游行中,面对法西斯的镇压挥起的坚毅拳头,以及在世界的凛冬深处那些勇敢的回应;
在凛冬日益逼近的岁月里,不再年轻的茉黛以自己的信仰深入到间谍工作里,拯救着岌岌可危的第二祖国,在战后的柏林,面对宫殿里的歌舞升平,和屋子外饥肠辘辘的德国民众,她坚定的敲开门,像一个高贵的英国公主。
德国的民主死了,然后,沃尔特走了。在卡拉的记忆里,父亲为创造更好的世界而献出了自己的生命,他一定希望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像她看待父亲一样,让世界因为她而变得更好。于是,她将瑟缩的幼女护在身后,用自己稚嫩的身躯迎向了苏联士兵罪恶的灵魂;
在劳埃德成为议员的日子里,菲茨伯爵依然叫嚣着“男人有权忘掉年轻时的错误”,拒绝为眼前的私生子献上祝福。而他高傲的贵族头颅终于低下于为建露天矿而远道而来掀翻他庄园的挖掘机,不知道在他失声痛哭的时刻是否会想起,20年前那次阶梯之上与艾瑟尔和劳埃德的相遇,满脸的愤懑却不得不侧身让道,身后引以为傲的巨人阶层已被蔚然崛起的新生世界所取代。
在世界的凛冬深处,你们依然热情洋溢地生长着,有人性的弱点,和无法掩盖的光辉。
我渴望见到他们,竟如此乐此不疲。
尼采:你今天是一个孤独的怪人,你离群索居,总有一天,你会成为一个民族。
那些熟悉的地名,在柏林,在莫斯科,在威尔士,在布拉格,在绚烂温和转瞬变成地狱的珍珠港,在虚与委蛇盟军绝地反击的诺曼底,热烈生长的吉光片羽从未远离。
那些陌生的城市,在布法罗,在阿伯罗温,在乌斯丘尔特高原,在濒危冷酷西伯利亚放逐之地,在马歇尔计划实施的东欧土壤,凛冽刺骨的冬日风暴彻夜呼啸。
从他们走过社交的舞厅宴会,从他们涉险的战场海难,走过他们暴动的酒吧和幽深的牢狱,走过他们原子弹爆炸的领空和间谍接头的歌剧院,《世界的凛冬》继承了《巨人的陨落》里宏大壮阔的POV转换,时间的脉络,版图的延伸,从小人物在大时代面前手足无措的抉择到整个世界赋予一代人的深刻记忆,层层叠叠的穿越死亡的风声。
而与之一并继承的,还有虚实人物在书中各个场景见缝插针般的结合,天衣无缝,气息鲜活。严谨的史料安排和巧妙的情节缀连,情感与命运的交织,历史与虚幻的结合,虚构人物对历史事件步步紧逼,既不让历史逃遁,也不被历史反咬一口,这样亲临历史现场的快感逼真的让人兴奋,却也恪尽了真实历史的尊重,并没有滑向穿越架空的巢穴,作者的历史储备功力可见一斑。于是,你能看见五大家族的子孙后代们热烈生长在世界的每一个角落,跟着国家和民族的命运不由自主地跑到了洪水尽头,坚守着不同的信仰,护卫着各自的祖国,甚至也有干戈寥落,炮火相向,却永远的站在历史的深处,仿佛恒久真实的存在着那样,凛冬深处见证着世界的变革,见证着那些伟大的瞬间。爱德华八世退位口吃国王上台,斯大林在昆采沃的困顿然后回归的更加凶悍,罗斯福与丘吉尔的《大西洋宪章》掀起了远超想象的波澜,尼米兹在破解后狂喜之余随即展开将偷袭扼杀在萌芽中的伏击之旅,中途岛海战让世界知晓太平洋战争的胜利将取决于从航母起飞的战斗机,广岛长崎的蘑菇云让世界永远的改变……
虚实人物恰如其分的结合,融入一整个世纪的战争洪流中。在这大概是是人类世界行径到二十世纪后最惊心动魄的时期,陷入世界凛冬的人们在时代洪流中追逐他们的理想和爱情,你会宛如亲临现场一样体会不同场面不同时刻不同人的多种感受,在宿命纠葛的时代中,在风云变幻的历史中,在历尽坎坷的命运中,或恐惧、或喜悦、或愤怒、或惊慌、或振奋、或失落、或嘲笑、或茫然无措,通过他们,去看两次世界大战前后两代人的成长与陨落,去触摸那个时代疯狂世界背后的凛冽寒风。
沃尔特.惠特曼:后代子孙永远也不会知晓当初战争中零星冲突的悲惨情况;事实上,一无所知反而最好。真正的战争永远会隐没于历史的黑暗面。
而这样的寒风,源于并不遥远的《巨人的陨落》时代里,一战结束后的五大家族们面对着的依旧动荡的变革时局,源于现实历史中《凡尔赛协定》之下,张伯伦等辈手持协议书期待着的长久和平所迸发出的二十年裂变。这大概是《世界的凛冬》带给我们最深的震撼,在二战反法西斯胜利70年后的日子里,福莱特没有从主流价值观出发讴歌二战不朽的英雄和事迹,却从世界的各个角度,通过各个阶层的人物还原一个有血有肉的鲜活二战,走一条曲线救国的崖边小径。在已知的历史中,我们知道一战的结束只是酝酿二战爆发的二十年拐点,《巨人的陨落》却在作者笔下透着颂赞青春勇敢和欣慰世界觉醒的希望之火,而在《世界的凛冬》里,明明是二战胜利,人类已知世界文明的拯救和延续,却仿佛亘古的寒冬仍未褪去,一场盛世的胜利背后是阴影永无止境的黑暗延续,世界在再次破碎后残缺的缝合着,战后的人性更加暴烈和残酷,铁幕演说的前戏已经蓄势待发,马歇尔计划和冷战的前戏已悄然奏响。战栗的乐谱下,这股疯狂的劲风将社会层层卷起,仿佛一个看上去华丽的冰晶,伸手触及的一刹那,寒意刺骨,钻心的折磨让人长久寒意。
曾经你以为二战的一切都是光明的开始,其实,那只是凛冬的延续。
《凡尔赛协定》的签订不是和平的到来,相反,它是下一个二十年灾难的开始;美苏军团在易北河的英雄会师,也打开了波德平原地狱之门的钥匙,那些在我们记忆里如此英勇无畏正直善良的苏联红军,并不比刻板印象中喜欢花姑娘奉行三光政策的日本兵高尚多少;小男孩和胖子的横空出世,爆炸声消退,蘑菇云散去,世界依旧在眼前,但永远地改变了;
那些在战时看似牢不可破的帝国盟约在战后崩塌的支离破碎,在1947年初,全欧洲的国家似乎都有了赤化的倾向,而人们不知道全面赤化还是全面民主化会给欧洲带来更大的希望;
还有在世纪之战后依然无家可归的犹太难民,还有延绵七百里的莱茵德国战俘营,还有筋疲力尽的英国,满目疮痍的中国,躺在手术台上的法国,和百废待兴看着两个超级大国针尖对麦芒的全世界。
这个时代历史很难做到温情脉脉,它总是急匆匆地按照自己既定的方向行进着。一战的荒诞,二战的悲壮,甚至之后冷战的压抑,莫不如此;即使是在柏林墙倒塌之后的世界,也依然如此。人类随着时代的发展代代相继,有时难免历史重演,有时却也啼笑皆非……
茨威格:世上的暴君,若准备打一场战争,不到万事俱备,总是要侈谈和平的。
在故事重新启程的1933年,大洋彼岸的美国才刚刚从金融风暴的深处探出头喘上一口气,希特勒在万人敬仰中叫嚣着“给我4年时间,我会给你们一个不一样的德国”,日本的远东战场捷报频传,欧洲在巨人陨落的新生世界里经历着一浪高过一浪的战略变革,而在故事又一次暂告一个段落的1948年,流离失所的人们依旧无家可归,赤化和民主在欧洲大陆摇摆不定,蓝色的海洋中困顿的人们看着被撕裂的世界,恐惧着拉开序幕的冷战时代。
恢弘,壮阔,奇妙,震撼,残忍,冷酷。
这就是《世界的凛冬》为我们展现的这个世界,既满怀希望,又湿润冷酷,既触手可及,又错综复杂,善与恶的对立,爱与激情的交织,以及信仰的萌生与格局的确立。
凛冬真的到来了,属于伦敦的社交季,真的结束了。
期待永恒的边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