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花了两天时间,才断断续续地看完了《黄金时代》。看这种纪实性质的电影,实在是又过瘾又伤神。尤其是在这样一个阴翳密布、风雨压城的初夏午后,周遭的一切沉闷得近乎抑郁,萧红那张写满倦怠凄凉的脸,豁出去的烈火般的绝望,还有那爱起来不要命的气质,让我的心也随之爬满了灰色的碎屑。
杨先生曾很不客气地评之曰“一篇被史料压垮了的论文”,我承认,许女士为了把人们带回历史现场,的确称得上呕心沥血。然凡事过犹不及,她的忠诚竟是为人所诟病的口实。这不由得让人唏嘘——悖论充斥人类生活的每一寸空间,凡俗如你如我逃不开,除了才华一无所有的萧红,亦如是。
如果非要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来审判萧红,那么,她肯定要让正襟危坐的卫道士们失望了。这可真是个活得一塌糊涂的女人——母亲早逝,父亲残暴,逃婚,私奔,怀孕,被弃,爱人出轨,被家暴,怀着前任的孩子再婚,战火中新生儿夭亡,逃难,病入膏肓,客死异乡。萧红一生辗转于四个男人的怀抱,却从未得到过任何一个人给予的完整而丰沛的爱。
人世间的千难万苦,铺展在她如朝露般短暂的生命里,等着她去一一领略个中滋味。这是一种无可逃脱的宿命。在那个战火频仍朝不保夕的年代里,萧红注定得承受这些痛苦与不幸,如果换一个时代,她还是必须要遭受,因为那是她的性格,是她骨子里躁动的灵魂所致。她的灵魂充满痛感,疼痛是她感知生命存在的一种方式。对她来说,必须激烈地活着或者死去,必须把生命力挥霍到最后一点一滴。
这样的女人,我其实是能够理解的。作为卓有才情的女作家,她是那种把神经裸露在空气中的生物,对于爱,对于恨,对于痛苦,要比平常人敏感一百倍。这世间任何平静的风吹草动,于一个敏感善思的女人来说,都可以成为山崩海啸。在她的心里,总是悬着一个硕大无比的黑洞,或许暂时的满足,可幸而有之,然而no zuo no die却是生命的常态。对她而言,活着便是不断地用各种东西去填补心底的黑洞,有时候,甚至到了不择手段的地步。
疯狂而不加检点地享受那些一股脑丢给她的东西,让她在片刻的欢愉之后,承担更多的是浮华消散留下的渣滓。受苦,让她的神经一日一日地愈发敏感,她的灵魂亦被心里的黑洞压榨得毫无保留。于是,她只能对自己和他人都不留余地——爱得炽烈真诚,恨得彻底恣意。那些充满痛感的活生生的文字,是血肉淋漓生活的自然涌现。从这个程度上说,萧红的才华更像是上帝的诅咒。因为,加诸于她生命中的那些不幸,很多是她自己主动“寻找”来的。
她向往自由和独立,才毅然逃离旧家庭,与心爱的人私奔,可她又不能靠自己好好活着,为了摆脱窘困而接受未婚夫的庇护;她明知萧军风流成性,还有暴力倾向,却割舍不了曾经相濡以沫的情分,甘愿忍受不忠和屈辱;她了解端木自私懦弱,无胆卑怯,却硬是大着肚子嫁给他;她清楚自己身体孱弱,无可依凭,还放纵地抽烟喝酒……她穷其一生都在折腾,动荡与贫病,是她31岁生命里的主题,所以东渡日本时,她一生中唯一不用为钱发愁的日子,被她欢快而忐忑地呼之为“黄金时代”,“最自由和舒适,平静和安闲,经济一点也不压迫……对于自己的平安,显然是有些不惯,所以又爱这平安,又怕这平安”。
平常女人触手可及的现世安好对萧红来说,是永远无法企及的乌托邦。这是一个多么卑微的女人!她在幸福面前卑微,在爱情面前卑微,甚至连衣食无忧也深感不安,像那些从小没有得到过正常关怀的小孩一样,总觉得自己配不上任何略微好一些的东西。
不管是同时代还是现在,总有人把萧红当作“脑子不好的女人”。其实,她不是脑子不好使,她只是太“饥饿”了——要么身体,要么情感。
电影里用了很多镜头来表现萧红爱吃。第一次见汪恩甲,她便像个饿了很久的乞丐一样,吃得毫无尊严,面对一桌丰盛的食物,连抓带抢地往嘴巴里送;在餐馆见弟弟的那一次,她觊觎着邻座桌子上的奶油蛋糕,而对久别重逢的亲人却显得漫不经心;萧军把逃离东兴顺旅馆的她接出来后,被饥饿与虚弱折磨得奄奄一息的萧红走进房间的第一句话就是“我拿什么来喂肚子呢?这桌子能吃吗?这被褥能吃吗”;萧军谋到家庭教师的差事,领了薪水请她出去吃东西,明明已经点好几个菜了,她还是眼巴巴地盯着别人的肉丸子;香港沦陷,端木凭空消失几天之后回来,刚把带回来的苹果放在床头,苟延残喘、气若游丝的萧红抱起一个就啃……
她那么渴望食物,并不是她有多饿。吃,是她对抗残缺的一种方式。一生漂泊流离,极度的不安全感让她把食物当作一种依赖。在繁盛热闹的食物里,她寻求的是慰藉和踏实,因为,生活中能够真正让人把握和拥有的东西太少了,而那些吃进身体里的食物却可以切实地抚慰她。
萧红对食物的追求,与她对爱的攫取如出一辙。她是一个典型的“爱饥渴”患者,对温情有着近乎病态的渴望。她太缺爱了,缺到慌不择食,任何一个男人靠近她,她都会像一只八爪章鱼,将其牢牢抓住。只要他们分给她哪怕一丝一毫的爱,她都可以奋不顾身,把整颗心挖出来拱手奉上。萧红本来希冀靠着这些男人的爱,泅渡出人生的苦海,可他们不是临阵脱逃的白面书生,就是懦弱猥琐的富家公子,不是冷酷花心的粗野男人,就是自私胆小的无良少爷,这些人不但解救不了她,还一个比一个更加残忍地把她推入万劫不复的深渊,让她从一种被弃到另一种被弃。
我相信,萧红一生中唯一的爱情寄放在萧军身上。她搭上自己的一切去爱这个男人,至死都相信萧军也以同样的深情回馈着她。弥留之际,在跟骆宾基讲述往事的时候,她还笃定地以为,只要自己拍一封电报,萧军便会放下一切过来接她。这个可怜的女人却不晓得,男人其实是世间最凉薄的生物——那个她怀抱着恳切希望的男人,在离乱中与另外一个女人琴瑟和谐岁月静好地养育了八个孩子,并且再没有闹过什么绯闻。
在稀薄的爱的空气里,萧红一辈子唯一的华彩来自住在呼兰河小城的祖父那里。一个只有矮矮四角天空的废弃园子,寂寞而欢乐的童年,足够她在香港的病榻上反复咀嚼回味。明亮而澄澈的《呼兰河传》不是写于和萧军情深意笃的商市街上,也非衣食无忧窗上洒满白月的1936年,而是生命最后时刻炮火连连的香港。这就是萧红并不可爱却值得所有人去理解和心疼的缘由。
这个被爱成就和毁掉的女子,天真、笨拙、任性,她除了自己满腔的才华,一无所有。她一生走的都是败路,对待爱情是自毁式的固执,对待写作更是要命的炽烈。那皮肤的柔软和骨头的坚硬,那作为一个人对这个世界深沉的痛与爱,在她身上都得到了妥帖的收容,并用尽一生去幽幽吐尽。
多年以后,戴望舒走了六个小时的寂寞长途,只为在她的墓碑前放上一束山茶花。那一刻,这个饥饿一生的女人终于能够安息了,她流传于世的,并不仅仅只有她的绯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