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成年
我从武汉回来,他便说要接我,和他有多久没见,我已经记不清了。
我裹了裹外套,顺了顺被北风吹得有些凌乱的头发,扬起脸对他一笑,他没看我,眼睛眨了眨,长而浓密的睫毛在眼睑处留下一道晕圈,他接过我手中的行李,另一手摸了摸鼻尖,干咳了两声,最终,一句话都没有说出来。
他比记忆中要高了,我穿高跟鞋也不过到他耳朵处,眉眼就没有太多的变化,鼻子很挺,唇上有一圈青色的绒毛,耳朵上有一颗芝麻大小的小痣,唯一不同的是,他的头发短了,从前他的额头上总搭着一层厚厚的刘海,左眼时不时会盖住,如今却是清爽了许多,头发剪到了超过发际线两厘米的地方。他舔了舔嘴唇,小心翼翼地抬眸看了我一眼,又飞快地低下,他身上的烟草味依旧浓烈,像极了记忆中的味道。
和他彻底没有瓜葛那天,是2011年,十一月三号,那天,我掀开网吧厚厚的帘子,视线朝周围扫了一圈,穿过网吧那道长而窄的走廊,四周的键盘声夹杂着烟味儿不断的袭击我的听觉和嗅觉,我皱了皱眉,掩住了鼻子,走到一个角落,停住了步伐。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他玩的那个游戏是“CF”,此时应该是生化模式,他被感染成僵尸了,屏幕里时不时地传来僵尸的嘶吼声。
我站了许久,他才淡淡斜了我一眼,接着,又盯着屏幕,网吧的灯已经关了,他的座位靠近厕所,厕所的门开着,里面亮着一盏昏黄的灯,地面都发着黄,白色的瓷砖上还有些那几道似乎是女人月经留下的痕迹,散发着充斥整个鼻腔的尿骚味儿,它就好像张着血盆大口一般,要把它的腐臭蔓延到我的身体各处。他眯起眼,随手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盒烟,里边零零散散的只剩几根,他抽出一根叼在唇间,利落的点燃,吐了一口,另一只手也没闲下来,不停的在键盘上敲着,电脑屏幕的彩色灯光照在他的脸上,他的面庞印满了光怪陆离的光,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他有些不真实。他输了,他使劲地推了一把键盘,骂道:“草!”
他皱眉看了我一眼,没有说话,拉开椅子,“吱”的一声,划过了我的心头,我有些不安,试着去拉他的手,他扬手拍了拍刘海,不动声色避开了,我跟在他的身后,看着他拿小票退了钱,他把左手插在他那带着补丁的牛仔裤里,右手夹着他那支快要燃尽了的那只烟,低着头问我:“去哪儿?”
我看着从他指尖飘下的烟灰一点一点地落在网吧那周边有些发黄的白地砖上,散落了一地,烟灰缓缓地落下,就像绿色的树叶枯黄而落一般,他原地站了几秒,径自往外走,我跟在他的身后,他推开那个绿漆掉落后,泛着锈迹的压缩铁门,“咔嚓”一声,湮没了我叫他的声音。那是网吧的后面,绿色的大棚一直搭到了居民楼前,零零散散地停着几辆自行车,门口处有一条排水的沟,里边堆满了烟头,而旁边是一条下水道,上面漂浮着已经泡的发白的菜市场最常见的红色塑料袋,水是黑的,散发着一阵令人作呕的臭味。
他靠在居民楼的墙上,月光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长,他半低着头,我盯着他的影子,心里默算着那个距离,咬住了下唇,不住地扳着自己的手指头,踩着他的影子走到他的跟前,吞吞吐吐地开口道:“我……我们……”
我有些难以启齿,他轻轻地点头的点头,伸出一根手指头,示意我不要再说了,他睫毛微微颤抖了一下,静静地看着我,他的眼眸很深邃,和这黑色的夜合为一体,也蔓得我心口一阵发闷,最终,他咬着唇,用力地摇头。
我的大脑一阵嗡嗡作响,视线看向了那个已经在臭水沟里腐烂的塑料袋,它早已没了最开始的红色的,它飘零到了那里,它就挣脱不开腐烂了,我的指甲深深地陷入了手心之中,那种刺痛,终于让我寻回了一丝知觉。
“我送你回去。”他说着,就拉住了我的胳膊,不由分说的走,我卯足了劲的甩开他,目光直直地同他对视,质问道:“为什么?”
他侧过身子,垂下眸子,开始蹲了下来,头埋在膝盖之间,整个人都被黑暗笼罩着,黑暗就像一只无形的手,死死地把他困住,而他,又显得那样的渺小。片刻,他又抬头,从兜里掏出烟,咬在牙齿间点燃,我拉起他,他没有防备,向前一倾,身子一个踉跄,我语气固执地重复:“到底为什么?”
他把唇咬得更紧了,目光和我对视,只是,那里面,竟然有了一层水雾,他握住我的手,被风吹得没有知觉的手总算有了一丝温度,可我还是觉得有些凉,我不受控制地打了一个冷颤,他终于在这个时候开口:“有些事,你不明白的。”
我深呼吸一口气,手从他手中挣脱,抬头看了看清冷的月亮,吸了吸鼻子,感觉眼泪似乎又回到眼眶了,这才从新自以为镇定地看着他,他的唇有些干裂了,被咬过后,裂缝处溢出一丝血迹,他不说话,走到我的跟前,紧紧地抱住我,我能感受到他手臂的力度,他把头搁在我的肩上,他的呼吸声缓而沉重,他长吐出一口气,放开我,按住我的肩,眉头皱了起来,眼睛也跟着上挑,语气充满着不容置疑:“我送你回去。”
我再次摇头,他看向了别去,点了点头,连道了几声好,手伸向了他的裤兜,拿出了打火机,递了一支烟在唇间,手护着打火机,生怕火光被风吹灭,我一把抢过他的打火机,使劲全身的力气,扔进了臭水沟。
他静静地看着我,影子慢慢地朝我靠近,我有一种我们越来越远了的感觉,我有些害怕了,后退了几步,他忽的发出笑声,摊了摊手:“好了,好了,打火机也被你扔了,都完了,我们也完了好不好?”
我还是摇头,他将那支没有点燃的烟撕开,粉末一点一点的飘洒在地上,如同枯黄的落叶陷入无尽地黑色,做完这一切,他才看向我,语气中带有一丝恳求:“你真的一点都不明白,我求你了,我送你回去,你好好学习好不好,反正我是考不上高中的,你可以的,我们还是可以像从前那样,只是没有那种关系。”
“去你妈的。”我骂出声,手抬了起来,却始终没能落下,眼泪却不争气地掉下来了,我那一拳终是落在了他的肩上,我知道,那一下并不算轻,他闷哼一声,强抱起我,朝我家的方向走,我的眼泪夹杂着他身上的烟味充斥了我的整个鼻腔,最后,我看着他的背影在昏暗的灯光下拉长又缩短,最后变成一个点,我无力地瘫坐在地上,捂着脸,嚎啕大哭。
“到了。”他的声音将我拉回现实,只是,他身上的那股陌生而熟悉的烟草味却让我有些鼻子发酸,我从他手中接过行李,低头对他道谢,转身离开。
他忽然站在马路对面大声的叫我,声音夹杂着车流呼啸而过的鸣笛声,但仍然清晰地传到了我的耳边:“你怪我吗?”
我紧紧的握住行李箱的拉杆,手指微微有些颤抖,接着,转过身,看着阳光照在他的头顶,金色阳光下他的影子似是模糊了,我心底的事便也随着灼热的天气烧起来,雾似的晃悠悠地飘起来,寻不见了。那一瞬间,我闻到新漆的路上,沥青的味道。暗昧纠结不过,我便笑了。
他也跟着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