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有天使替我爱你

火化,是人类文化的一部分,也是人的一生中最残酷的时刻。残酷的不是被火化的死人,而是火化它的活人。死了的人已经没有任何知觉,再也不需要喘着一口粗气而疲惫的扮演着别人眼中的自己,它可以去那个所谓天堂的地方领盒饭了,而活着的人却要承受至亲至爱离去的切肤之痛,得一个人接着继续演这场孤单的独角戏。

  亲妈火化之前,有一个简单的告别仪式,亲妈的五个儿女以及六个儿孙,还有一些喜欢她的和不喜欢她的七大姨八大姑们,站成一排围绕着她的棺材原地兜圈,美其名曰默哀三分钟。哭了一天,彼时我竟没有掉眼泪,我不仅不觉得这样的仪式有任何意义,反而觉得很滑稽,像幼儿园小朋友排队出教室,然后大家都不知道要去哪里,只知道盲目的跟着前面的人走。前面的人停你也停,前面的人走你也走,前面的人哭你也哭,如同行尸走肉般。好歹死者的灵魂安安静静的躺在木头棺材里,而活人的灵魂将何处安放呢?

  礼毕,亲妈被推到另外一间屋子,他们又像刚才一样排着队跟着往前走,那间屋子大约叫火化间。我就这样眼睁睁的看着亲妈冰凉的身体被推进灼热的火化炉,在此之前我目不转睛,呆若木鸡,而那一瞬间,我突然有一种强烈的冲动,想要跟着一起进去,于是我拼命跟着往前跑,跑啊跑啊跑,就是跑不过去,还被大家拦了个满怀,我终于挣扎不动了,跌倒在地,听着火烧人肉的声音滋滋作响,我仿佛觉得我的肉身已被拖进去随亲妈一起高温火化了一次,千苍百孔,痛不欲生。然后亲妈再出来时,已变成了一堆骨灰,整个过程仿佛只需要几分钟,原来生离死别也不过是几分钟的事情……

这几天上班的时候,我脑子里老是不断回旋亲妈火化时的场景,晚上还不断做梦,我梦到在蜡烛街附近的黑暗弄堂里,老是有一群怪兽扛着奇形怪状的武器一直追杀我,我拼命的跑啊跑啊,最后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救了我,然后我就惊醒了。反正睡不着,我就拿起同事小唐借我的《会有天使替我爱你》看了起来:

“你会喜欢我多久呢?”

“永远。”

“永远有多远?”

“即使你已经不爱我了,即使已经忘记了我,即使我已经从这个世界消失,我依然爱着你。”

“乱讲,都不在这个世界了,该怎样爱我啊。”

“我会去找一个天使,让它替我来爱你。”

2008

第二天,上班的时候,我把《会有天使替我爱你》还给了小唐。

“看完了?”

“嗯,这本书来得真是时候。”

“怎么了?”

“没什么……”

他没有再问,他有一种特异功能,就是我不想回答的问题,他不会追问。跟他讲话不费劲,感觉像自己跟自己在对话。

“哦,对了,汪总说我在辅料城的时候老是给王编打电话,一打就是半小时,我打的是内线,他是怎么知道的?”其实我的心里已经有了答案,只是不敢相信罢了。

“那还用问,肯定跟你打电话的人告的状……”小唐还是面无表情,他是那种喜怒不形于色的人,跟他说话仿佛隔空对话,没有情绪,罢了,那也好过当面一套,背后一套。

  当时我不过是个23岁的小女孩,刚经历了亲人去世的悲惨遭遇,觉得眼前这个王主任像个邻家姐姐,喜怒哀愁全都挂在脸上,率真而爽快,像个女汉子,于是我被调去辅料城心情不好时,就总是给她打电话,诉说衷肠,那也总比对着辅料城那块不苟言笑的黑炭——小唐强吧?结果,因为一个电话,我眼睁睁的看着自己和王编好不容易培养出来的革命友谊一夜之间被离间,其实汪总的离间计被我识破后,我在小唐的撮合下找王编谈过的,但为时已晚。

“你好,毛衫报,请讲……”

“我找汪总编……”

“对不起,汪总编在会客,请您稍后再打过来……”

“毛衫报吗?我找吴经理……“

“您稍等,我让她回来之后给您回电话……”

“您好,我是小吴……”

一人分饰三角,对我来说已经习以为常。我突然开始怀疑,自己为什么要来这个鬼地方工作,每天办公室的气氛压抑得像火葬场,没有人敢大声说话和喘气,更没有人敢公然顶撞汪总编。我每天工作的唯一乐趣,就是看《毛衫世界》杂志后面连载的《我的江南我的爱》,比起那些千篇一律的软广,显然只有它有点温度。

  “看连载多麻烦啊,我认识王立,我帮你去要一本书来好了。”唐宇波路过我办公桌莫名其妙丢下了这么一句话,然后神不知鬼不觉的消失了。我知道这家伙永远只打雷不下雨,结果这本书,我等了三年都没有等来。好在,没有期待,就没有伤害。

  编辑部里有很多女人,而且都是有知识有文化的女人,这给流言蜚语和办公室政治提供了野蛮生长的温暖土壤。其中有一个女孩叫小汤,客观的讲,长得漂亮,气质一般,性格大大咧咧,没心没肺的,在她的眼里,职场就是学校,大家都是同学,都是好朋友。小汤是编辑部里男生缘最好的,就连设计部的佛系男神张维,和她关系也不错。当然和小唐关系也不错,可惜她不懂,她还是不懂,唐宇波不是个“小男孩”,此人只可远观,不可亵玩。彼时,我是真心把小汤当成朋友的,觉得她性格比较真实。然,我无法告诉她这个世界的真相,这个真相只可意会,无法言传。

  彼时,编辑部已经传出我和小唐关系比较暧昧的流言,不仅仅只是小汤,大家都早已淹没在流言里,失去了明辨是非的判断力。我和小唐的关系其实很微妙:其一,从我来毛衫报的第一天起,唐宇波就是汪昌斌强行塞到我身边来的,我接受也得接受,不接受也得接受;其二,我和他几乎同时来公司上班,相当于是一个年纪一个班的,还被同时调到辅料城的小黑屋里。患难是见不到真情的,只能发现彼此的小秘密。那些“小秘密”随便抽出一条来,就能置对方于死地,实力均衡,棋逢对手,这样的友谊,在旁人看来自然是坚不可摧的,实际上却是如履薄冰的;其三,我掐指一算,觉得汪总早有在我和小唐之间开除一个的计划,然小唐的土豪干爹就是他的护身符,我没有护身符,留小唐在身边,就是我的护身符,如果汪总编要动我,我就把小唐的秘密抖出来,鱼死网破,是我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了;其四,一个知道你所有秘密的人,你在他面前所有的伪装都是徒劳的,倒不如现出原型爽快些。从某种意义上来讲,我和唐宇波是职场利益的共同体,这就注定了我在毛衫报三年多职业生涯里,关系最好的是小唐。

  这中间关系比较复杂,我更没有办法向小汤解释清楚为什么不要靠近小唐,解释多了会把自己推向另一个万丈深渊,你们懂的。小汤对我们确实挺好的,老是请我们吃各种各样的零食,还带我们见她的上海男票,请我们吃饭。她老是喜欢逛街买衣服,交朋友,K歌,泡吧,她在办公室里永远穿低胸性感的紧身衣,掐指一算,小唐他们一定流了不少口水。话说,吃不到的葡萄是酸的,女同事们因此老是骂她骚。你们问纪检委员怎么看?依哀家的看法呢,骚也是要有资本来骚的,没有资本的女人呢,想骚也骚不出来,就算脱光衣服也不会有人碰。就是这么简单。

  不容忽视,小汤是有才华的。这一点我是从夏主编嘴里得知的,夏主编原来在深圳的国媒,满腹经纶,怀才不遇,才会忍痛屈就于毛衫报篱下。他曾说过,小汤的几篇随笔写得非常好,小姑娘很有灵气。然君子爱才,留之无道,汪总彼时和夏总的关系已经进入白热化了,男人和男人之间的矛盾,除了利益,还有什么?难道是女人?作为纪检委员,我只能弱弱的说一句,不排除这种可能性。彼时,编辑部八卦头条已变成了夏主编和小汤有暧昧,纪检委员对非自己亲眼所见的事情永远是不相信的。然大家要知道,我大编辑部最不缺的就是记者,有位记者说亲眼所见夏主编拉着小汤的手。纪检委员瞬间发现自己的王位不保,夏主编经常爱喝小酒,酒足饭饱之后难免会言行失礼。牵个小手而已,并不足以证明什么。然夏主编智商高,情商低,他并不知道,真正把小汤推向万丈深渊的,不是王编,也不是小唐,而是他自己。

  彼时,王副编和汤小姐的关系也进入了白热化,王副编不喜欢有才华的女人,同时她以为汤小姐是夏主编的女人。一山不容二虎,弹劾掉了夏主编,她才能被扶正,再加上唐宇波的煽风点火和助纣为虐,编辑部的主要矛盾一夜之间变成了王副编和汤小姐的矛盾,尔等小兵小卒完全无用武之地啊,此处省略一万字,你们自行脑补吧……

“喂,小汤要走了,你知道吗?”唐宇波突然冒出这句话来,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

“为什么啊?”我一脸疑狐。

“听说是勾结《时尚针织》什么的,我也不清楚。”

“她是自己辞职的吗?”我突然觉得浑身发抖。

“不知道,你也是从《时尚针织》跳槽过来的,我可警告你哦,你可不要和《时尚针织》不清不楚哦,尤其是莫些人哦……”

“你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啊?”

……

  目睹一个人的离开是残酷的,汤小姐离职的那个瞬间,我差点都要哭了。我想拉住她不要走的心情,就像当初想拉着亲妈不要走的时候一样,但我知道那都是徒劳的。我抬头看了一眼小唐,默默的低下了头。

“喂,我就算什么也不说,她也会走的,只是时间的问题,她从靠近夏主编的第一天起,就注定成为二虎之争的牺牲品了……”我承认他说的是对的,但还是不想和他说话。

  一晃眼,真的是十年了。在那个没有微信没有朋友圈的年代里,我们还来不及长大,就已经学会了沉默;在那个没有自由没有灵魂的办公室里,我们还来不及恋爱,就已经被扼杀在流言蜚语里了;在那个没有纯文学没有纯友谊的编辑部里,我们还来不及告别,就已经飘散在天各一方了。那是我们共同的青春,那里有快乐,有疼痛,有甜蜜,有苦涩,也有可乐鸡翅和泸州老窖,虽然我们已经回不去了,再也回不到同一个次元了,但是,在另一个次元里,会有天使替我好好爱你们,保护你们永远都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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