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气球

不爱的结晶

 
那天去动物园的路上,女儿开口:“妈妈,我要吃光光强。”

他负责开车,听见她的叫喊,回头看了一眼。

她给她拆了一袋外包装印有光头强的压缩干脆面。

“我最喜欢妈妈了。”自此她一路无话,咔嚓咔嚓吃干脆面。她从前方后视镜里看到他嘴唇一动一动。

“家里窗子都关了么,好像会下雨。”

她说:“今天根本不会下雨。”

天气果然出奇地好,太阳很大,一切光明。动物园里有很多小孩子。空气里充斥着原始蛮荒的味道,一股股混合着植物香气的浑浊恶臭。她抱着女儿艰难地在人群里走,他就在后面跟着。几个妇女朝他们一家三口看。

他冲到她前面,像抢洋娃娃一样把女儿从她手里夺过去。猝不及防,她的臂膀被女儿的鞋磨得生疼。

她瞪着他。

他二话没说,把女儿架在脖子上,“爸爸带你去看大象好不好?”她嘎嘎一阵乱笑。

他带她看大象洗澡。她就在后面看着他们父女。她听见她嘎嘎笑个不停,觉得那笑声像鸭子。她看见她抓耳挠腮,因激动全身不住震颤。

有那么一刻她希望她失足掉下来。臂膀上被磨出的通红印记依旧灼热疼痛。

那个遥远的七年前的下午,他跪在地上求她嫁给他。

她说:“我嫁给你,你给我什么?”

他说:“我给你一个家。”

他从来不说什么山盟海誓鱼雁青鸾的话,学生时代就是如此。他不善言辞,长相普通,她从没注意过他。即使她每次都知道自己经过他视线会被他死死盯住。

但没人知道,其实每次她都用余光计算着他看她的时间。他在人群中渺小轻微。她也只是偶尔在室友嘴里听说过关于他的只言片语,“他家里可穷了,谁跟他谁倒霉,一辈子喝西北风”。

直到现在她都笃信,她爱上他,不是因为后来他写给她的那些看了一眼就被扔掉的信,不是因为他结结巴巴说的那些似是而非的话,只因为一碗热粥。

那次她感冒,没去上课,一个人在宿舍休息,裹着床被还是冷。恍惚间听见窗口有动静,撩开被子,发现是他。她吓了一跳,“你想干什么?”

她起身把窗子上了保险,又缩回被窝。

“你再不下去,我就喊阿姨了。”

他没说话,只轻轻敲敲窗子。

“我不会打开的。”

这次他说话了,但听不清楚。她只看到他的嘴在呼呼风声中一张一合。她没理他,把被子蒙住,不看他。十分钟过去,她小心展开被角,发现他还在那没走。

她终于不忍,起身把窗子打开。他颤抖地递进来一个饭盒。她看着他,不说话,他没看她,也没说话,就这样慢慢爬下去了。

她打开饭盒,是一碗粥,配菜都是她不喜欢的。她在心里骂了一句:什么乱七八糟的。

结婚后的几年里,他仍然不清楚她喝粥喜欢的配菜。

这个把女儿架在脖子上的男人,大概已经忘记,他们当初是怎么躲过众人眼目,藏在停车场里一排排自行车后面偷偷接吻的。

她现在还记得他那时毫无规律的紧张喘息,以及由于不透风的炎热而散发的阵阵厚重又性感的汗味。他那时还没有像芦苇丛一样的胡子,只是个干净贫穷得一无所有却天真地以为自己拥有一切的男人。

他至今仍旧一无所有。

他频繁跳槽,偶尔开开黑车。家里的经济来源,全倚仗她在大学的教书收入。起初他对自己的无能感到些许愧疚,后来他就忘了。

大象用鼻子给自己洗澡的样子,让在场所有人目不转睛,像看天外来客。人群里是小孩子的嬉笑声。她听到女儿在高空中的尖锐大笑。她觉得自己是那头被众人观摩的大象,辛苦地给自己洗澡。

他在笑她,她的女儿在笑她,人群在笑她。

她甚至想到父亲当初一脚踢开他的丈夫,脸上对她爆发的嘲笑。“跟他结婚,你就滚。”

婚后生活里遇到的所有磨难,总是让她在夜里一次次想起那个大雨滂沱的下午,她怎么被父亲赶出来,怎么在雨里抱着他。这样想,她生活里遇到的诸多磨难就丝毫不能威慑她。

他确实因为感激她而给过她一段看起来非常幸福的婚姻生活。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少言寡语的表征背后,居然潜藏着那么大的暴烈与激情。

他起先还会给她夹菜,女儿出生后,他常常因鶏毛蒜皮的事情大发雷霆。

他第一次冲她怒吼的一瞬间里,眼前闪过学生时代给她梳头的画面。

“下来好不好,爸爸累了。”她说。

她没理会她,继续嘎嘎地笑。

“我们去看长颈鹿。”他架着她缓慢挪动,她在后面跟着。

她的女儿回头看了她一眼,没有表情。

从产房里第一次见到她皱巴巴的丑陋额头起到现在,她都一直在想,她是否做好了成为母亲的准备。她后来所做的一切,或许仅仅只是被动又辛苦地在为一次激情的意外负责。

她想过打掉她,他不让。“我说过要给你一个家。”

她把她生下来了。

他们在看长颈鹿。它的脖子像摩天大楼一样直直地向空中拔。大家仰着头看它。她也看它。它的眼睛冰冷、高傲、不可一世。她仿佛听到它对自己说:去死。

周围所有人都看它,但她感觉它只看着她。女儿的笑声刺耳独特,让人难受。她挤进人堆里,朝他们挤过去,她想要把女儿从他身上拽下来。她知道这样做不对,女儿会哭,他会当众掴她一耳光。

她不害怕他的耳光。对她来说,耳光只不过意味着一场幷不愉快的做爱。

她又朝前面挤了挤,女儿在他脖子上高声大叫,兴奋地踢腿,对身后逼近的灾难浑然不知。

她的冲动越来越强烈。她就是想把她生生拽下来,凶狠地拽下来。

“我最喜欢妈妈了。”她想到她说这句话,就在半小时前。

她的女儿因这句话让自己避免了一场灾难。

她出生后,他每天都抱她,几乎不让她碰,甚至还要亲自给她换尿布,但明显很多事情做不来。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事情男人做不来。

直到他开始渐渐腻烦她在夜里无缘无故的哭泣声,就再也不管女儿的事情。她记得很清楚,他曾经用他乌黑肮脏的脚在她的脑门上连踹五次,只不过因为她的哭声扰乱他的梦。后来他选择分房。

有时他无端打骂女儿,她就在边上看。好几次她心里闪过几秒钟的快慰,就那么几秒。这种快慰,就像她刚才想要看着她从他肩上跌落下来的冲动一样,隐隐约约,不可名状。

有个晚上在房里,床上只有她和她。她饿了,想喝奶,哇哇哭,奶瓶伸手可触。

她自顾自看电视,用余光瞥见她用双脚勉强支起奶瓶,努力向上弯曲,一下两下三下,一次比一次接近目标。

她的骨胳柔似橡胶。吸到奶嘴的时候,她看着她,她也看着她。

“你自己也能照顾自己了。”她换了个频道。

此时此刻,她看着他用双手小心地扶着她的腰。到处是人和喧嚣。

女儿熟睡的时候,他们就做爱。她怀孕期间,他压抑太久。床被震得吱吱响,女儿仍不醒。他喜欢掴她耳光。起初她不愿意。他捂着她的嘴,一巴掌一巴掌打下去。她喊不出来,就死死盯着他的眼睛,直到他精疲力竭。

白天工作累,有个晚上她不想做,睡得很死,半夜三点被生生扯去内裤。那次他用烟头去烫她的私处。

不止一次,她想离开他。他跪下来抱着她的腿,“我控制不住自己,不打你了,再也不打了。”他哭,眼泪如珠。

她理不清自己一次次原谅他的可靠理由。她也曾经疯狂地想过让自己变成受虐狂。她没办法为避免痛苦而长期不做爱,也没办法用痛苦的代价换取性爱之欢。

她偶尔偷偷和高中暗恋她的男同学在出租房里做。他不打她,只轻轻抚摸她。他用温热的舌头去舔舐她脖颈上的伤口。她抱着他,哭。

“我要下来。”女儿用力踢他,他就把她放下来,没有牵她。她走过去搀着女儿的手,她没有拒绝。

“妈妈,光光强!”她指着前面卖气球的摊位,一个劲朝前冲。人非常多,他们费劲地朝那里挪去。

其中那只飘得最高的气球上,画着光头强的卡通形象。那只气球有如血的红色。

她看见丈夫偷偷闪到一边接电话。

那时她怀孕五个月,夜里常常睡不踏实。一次半夜两点惊醒,她在踢她。他床头柜的手机屏亮起,没早一步也没晚一步。她拿起来看,一条陌生号发来的短信:“宝宝,我睡不着。睡没,聊会儿?”

她揉着肚子,盯着屏幕。五分钟后,她打了过去。电话通了,“还没睡么?想你,睡不着。”然后是一系列的奇怪呓语和娇弱呻吟。又是五分钟,她把电话挂了。

她努力保持镇定,好让自己有足够理智去确定五分钟前电话那头的淫乱声响,幷非来自一个男人。她只是不断试图让自己相信,世界上确实存在那种声音粗重得与男人无异的女人。她的女儿踢了她一下。

后来她没再想这件事。尽管在生下女儿之后的那段时间里,她曾经有无数次机会触碰这个秘密最深处的真实面孔,但她一次都没把握。事实上,她故意让它们白白溜掉了。

不过她比谁都清楚,他们如何在她的眼皮底下见缝插针地一点点搭建着她无法进入的坚固堡垒。

当他还愿意和她做爱的时候,有几次她在他身下喊“宝宝”。他的身体每次都能给她一个意料之中的震颤,之后,他就不行了。

“妈妈,好痛!”她企图挣脱她的手,但没成功,她的母亲只是放松了一点点。

“这里人太多,要跟着妈妈。”她的女儿感到她母亲的手在发抖。她再一次试图脱离她的束缚,小小的身体扭动着往前拽。她和她,同时开始面露愠色。

她们都盯着前方空中飘着的红色气球。她的母亲看见前方那只气球上的脸,从光头强变成撒旦,进而又变成了一个丑陋的中年男人。那是她单位举足轻重的人。她也曾像现在想要挣脱出去的女儿一样,挣脱这个变态男人在她身上绑缚的绳索,挣脱那些被绑在椅子上经受皮带鞭笞的日子。

那个男人一边打一边说:“我可以让你活得爽,但你得先让我玩得爽。”

“放开放开,我讨厌你!”

在她刚学会说话的八个月里,她对她说过无数次“我讨厌你”,但从没哪一次比这次更让她愤怒。

这里人头攒动,到处充斥着令人作呕的气味和言语。一排排声浪由近及远,好像只不过充当了女儿那句话的背景。“我讨厌你!”,这话像气球一样飘到空中,一遍遍重复。她脑袋里嗡的一声。

“为什么讨厌妈妈?”

“妈妈不给我买气球!所以我讨厌妈妈!”

“气球真的容易破,到时把你的脸弄出大包包,要去打针针了!打针针怕不怕?”

“怕。”

“怕就不要玩气球。”

“我要气球!”

“再这样,妈妈不喜欢你了!”

“我也不喜欢妈妈!不喜欢!”

“啊!好痛!你放开!放开!好痛!”

“你们看什么看?走开!”

“坏妈妈!我讨厌你!坏妈妈!”

“你跟妈妈说,你要红气球是不是?”

“我真的要红气球。”

“那你去吧。到你的红气球那里去,去吧。”

她的身体扭动着,嘴里发出难听的像鸭子一样的叫喊,她快哭了。她放开了她。她看着她朝人堆里挤,想要往卖气球的摊位挤,小小的个子,老鼠似的在腿与腿之间穿梭自如。

在她几秒钟后消失不见之前,她确信不疑,她的女儿回头朝她看了一眼。

(完)


作者:陈家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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