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望安第几次想起她了?
不知道,他喃喃自语,那年长风细雨中,她抱着一束莲花站在石阶前,淡淡地笑。
那般的笑,在他心里又下起了四月的雨。
01
四月斜雨淅沥沥落在巷前青石板上,轻烟又起,袅袅地荡浮在眸前,陈望安再次登上沈家的门。
他穿着一件淡青色的长袍,衣摆与鞋袜已湿了不少,一手提着书箧,另一手甩了甩油纸伞上的水,略尴尬地将伞搁在沈家门外,然后立在天井前的檐下,遥遥恭拜,“学生望安,问先生安。”
“父亲今日不在家,他往你家送了信,你没收到吗?”兀地一声清甜在他的身后响起,他匆忙转身,只见她刚刚迈入门槛,怀里抱着一束莲花,一身淡青银绣莲裙,衬得她出尘脱俗,丽质天成,她扬起笑容,双目熠熠。
“陈望安,久仰大名了。”她深深地看他一眼,喊出他的名字,陈望安慌张地低下头,连退两步。
他身上淡淡的湿气混杂着汗味,低着头再作揖,“望安……来得匆忙未收到先生的书信,唐突了,望安……告辞。”
“慢着。”她却不让他走,轻语,“来都来了,不如陪我下把棋吧,父亲说你棋艺很好。”
他原想走的,可是她说他的棋艺很好,他那颗阴暗潮湿的心豁然开了口子,阳光照了进来,他觉得浑身都暖烘烘的。他蓦然抬首,只见她笑,双眸如水中一汪月,清亮得令人向往。
雨仍在下,似断线的珠子从檐瓦上坠落,一颗接一颗地掉进天井中,陈望安坐在二楼的小厅里,低首去看天井里栽着不少莲花,若是平日,她是否也是坐在这个位置去看这些莲花的呢?
陈望安这般想,顿觉两颊飞红,匆忙挪开视线,“陈公子,若换好了衣裳便过来吧。”丫鬟在门外轻喊,他连忙应了一声,仔细整理了一番仪容,才安心开了门。
她早已摆好了棋在等他了。
一黑子,一白子,横纵棋局之中,他与她仿佛淡抹了身份的界线,他微蹙眉宇,犹如坐镇三军之中的将军,挥手而下,万马嘶鸣,为他尽夺山河,而她是他势在必得的猎物,稚嫩的棋艺在他的眼中犹如三岁小儿,半盏茶还未到,棋局已明,他不安地挠了挠头。
她见状,朗然一笑,便弃子投降了,“我输了,再来一把吧。”
陈望安想让她,可他本性耿直不知如何让棋,她不想他让棋,倒是痛痛快快认输吧。
雨下了一整天,陈望安与她下了一整天的棋。
沈先生回来后,见到他,拍着脑门直嚷不好意思,“你自来只会早到,那封书信你怎会收得到呢,是老夫考虑不周了,让你白白跑这一趟,还与这只臭棋篓子下了一日的棋,真是委屈你了。”
陈望安连摆手,一时结巴不知如何言语,他该怎么表达,这是他最欢乐的一天。
02
很快,第二年的第一场雪来临,阮阮和冯生依旧在一起。阮阮渐渐来得少了,我想她们大概是准备好好过日子了。
一天快打烊的时候,冯生一个人来了。
他拖着个行李箱站在门口,我也不好赶他走,便让他进来坐下。
沈莲若坐在二楼小厅前,依栏而坐,眼神淡淡地望着楼下天井中,水波荡漾,莲花含苞待放,再举目,四方方的天际湛蓝澄清,她张开手,握住一缕阳光。
陈望安是沈先生的学生,因他家境贫寒又天赋异禀,惜才如金的沈先生将他收为关门弟子,悉心教导,而陈望安每日无论阴晴,刻苦求学。
他与她相识后,每每下了课,他路过天井时便多留一会儿,仰起头时便见到沈莲若向他挥手,他亦挥手,无声之中却胜过许多言语。
有时她也来上课,坐在菱花窗前,斑驳光影将她笼罩其中,她的手极其好看,执笔之时,紫檀狼毫笔被她盈盈地握在指间,白皙如玉的肤色映着檀色更显清透,她的字如其人,清雅风姿,初写黄庭。
沈先生偶尔打盹之时,她便向他眨眼,他神差鬼使般跟着她蹑手蹑脚地离开书房,她拉着他的手在长廊中奔跑。
陈望安感觉岁月与风雨都在这一刻都凝滞了,他只听见自己的心跳如雷鸣般轰隆作响,如果可以,他们就这样一直跑到天涯海角去。
他们躲到二楼小厅里,吃着冰水湃的樱果丸子,她指着楼下的莲花缸,“那是我母亲种的。”
“我的名字,”她顿了顿,咬碎嘴中的樱果,酸甜沁入心脾,“是父亲在思念母亲。”
陈望安一怔,小勺伴着琥珀碗里的碎冰,低下黝黑的眸光,“我的名字,是为遇到你,以一生,祈望莲若平安。”他说完以后,鼓起勇气抬起头,沈莲若却满脸通红,银牙细细压碎了齿间的一粒细冰,如她与他的心事,宛如是盛夏中的碎冰落瓷碗,当啷响。
03
可一夕间,风云变,转目又是一年冬,当年十五六岁的少年已褪去青涩,合身的苍青长袍衬托得他长身玉立,萧萧肃肃。
趁雪还未下之时,他匆忙赶到沈家,他要告诉他的先生与莲若,他已中了会试。
石阶之上立着个人影,烟青的颜色,令他心中一紧,莲若看到他,跌跌撞撞向他跑来,抓住他的袖子,像一个苦旅已久的人看到了绿洲,她捧起心中的甘泉,眸中已涌出泪。
“望安哥哥,父亲,病倒了。”
他心中轰隆一声,先生于他如父般的恩情,他紧紧攥着她的手,一起走进沈府里。
“莲若,别怕,我在,我在。”他一遍遍重复,安抚无措的女孩,亦安抚自己不安的心。
沈先生的病来势汹汹,请遍小城中所有的医生都未见好转,只能苦苦拖着,沈先生膝下唯有年幼独女,他这一病,沈家内外皆慌了神。
沈府门前挂着的那盏福字红纸灯笼晃了晃,在夜风里愈显凄凉,陈望安望着年岁尚小的莲若,又转目看向屏风外各怀心事的众人。
“大家这般是来探病,还是奔丧?”他眸光渐冷,像匹孤狼缓步而行,挡在了莲若身前。
“小哥儿说话怎么这么难听,我们也是担心家主的病情,这么大的沈家,可不能一日无主啊。”与沈家打着八竿子关系的亲戚言语,颇有瞧不起陈望安的意思,“小哥儿虽说是老先生的学生,但又不姓沈,我们沈家的家事,还是我们自己说了算。”
他的脚步一顿,硬生生横在屏风前,长眉微挑,冷笑,“谁说沈家无主,先生不过是生了一病,过几日便好了,家中按照往日继续便是,若有变故,自来过问沈家大小姐。”他旋身一指,沈莲若擦干脸上的泪珠,也鼓足勇气站了起来。
“父亲病愈之前,家中事务由我暂管。”
待众人走后,莲若跌坐在地上,仰起头,咬着下唇,硬是不让眼泪流下来。陈望安将她揽到怀里,她抱住他的腰,埋进他的袍子中,呜咽哭得伤心。
“混蛋,他们都是混蛋。”
04
沈先生还是没撑过那个冬天,在第一片雪花飘落之时,他睁着浑浊的双目,像老雁的眼。
他吊着最后一口气,指了指陈望安,嘴角抿起笑意,“我信你……我视你如己出……今日起……你便是我儿……”
他都安排好了,族中长辈按照他的吩咐将陈望安过继到他的名字,即日起,更名为沈望安。
“保护……她……我无憾……”他深深地看向自己年幼的女儿,目中无奈又安然,他向她伸手,她凄然恸哭,扑到他的身前,“父亲,父亲别丢下我!父亲!”
“我……终于要去见你……你的母亲……”他对于死亡其实是坦然的,他为了这一天,早已准备多时,他不是故去,而是赴约,只是可怜他们的小女儿,亦要在尘寰受苦多年,但是他相信,陈望安会好好保护他的莲若。
在这个多事的冬雪日,幸运的是在大厦将倾之际沈先生将这个重担交付给了陈望安,这个年轻人从大雪与泥污之中将年幼的沈家大小姐扶了起来,沈家的光辉仍未泯灭;不幸的是,莲若与望安,他们相视一笑,相执的手渐渐松开,他恭然作揖,如当年,“妹妹。”
05
沈府里的人称呼他为沈大爷,称呼她为沈大小姐,四月长风斜雨落在门前的青石板,淅沥沥,如梦呓,沈莲若撑着伞走下天井,抚着缸沿,等待新的莲花再次盛开。
“沈大爷回来了。”他放弃了科考,留在家中支撑沈府家业,丫鬟高喊一声,她回首来迎,只见他将伞收了,手中捧着一束莲花。
“西塘那儿的莲花开了,替你摘了一束回来。”他身上弥漫着雨水湿气,混杂着莲花清香,笑着告诉她。
“谢谢望安哥哥。”他一滞,略失神,好似又回去了当年,她拉着他的手穿过长长的廊子,阳光都逐不上他们的脚步,她一边跑一边回过头,笑得灿烂如花。
他们一人未娶,一人未嫁,可沈家内外皆是流言蜚语,他彻夜未眠,推开窗子看见月亮如银镜,漫天无星。
他走下楼,看着天井之中的一缸缸莲花,萤光熠熠,他又想起当年的情景,世间有这般干净的女孩,她抱着莲花从雨里走来,目光澄澈映见贫寒局促的他,她目光一丝杂质都没有,还说久仰他大名……莲若啊,他的莲若啊……
他怎能让世间的淤泥将她弄脏呢?就算要他万劫不复,沉入莲塘之中,他也要保护她。
那一夜,他的眼泪滴落缸中,花瓣轻晃,另一人看着他,亦哭得无声。
沈家为沈大小姐招婿入赘,沈大爷千选万选,终于选到一位品貌端正的,他指着屏风外的人,对莲若说,“妹妹,你看,可喜欢吗?”
莲若看着他的眼,柔情万种,“喜欢。”他问的并非她所答,但又是她所答。
选定日子,沈府举办喜事,张灯结彩好不热闹,因沈大小姐父母双故,长兄如父,沈大爷坐在高堂之下接受他们的拜礼与敬茶,新娘子一身凤冠霞帔皆由他亲自挑选,他心满意足饮下她与她夫婿的茶。
“我奉父亲之命,保护你一生安康,今日看你已成婚我已无憾……望你们夫妇二人琴瑟和鸣,百年好合。”他的笑容温煦如春风,却字字泣血,他的祝贺何不是少年之时他对自己与她的期望。
06
沈大爷一生未娶,每日都需在二楼小厅坐一会儿,每到大暑之时必要吃一碗樱果丸子,然后看着楼下的莲花缸葳蕤盛放,独自痴笑。
沈莲若逝于诞子那日,他推开众人,捶着关紧的大门,嘶吼,“保大人!保我的妹妹!保我的莲若!”
但产房里一声痛哭,又是绝望的喊叫,最后一声,“哥哥,哥哥!我给沈家生个孩子!来生……”她的话戛然而止,婴儿的啼哭清亮地响起。
他颓然跌坐,一手轻捶房门,闷闷地,宛如心上这道冰河豁然开裂,汹涌的海水与冰山向他奔袭而来,他空空地转目,笑了两声,轰然倒地。
她没说完的话,他听到了,“来生再见……”
她早已选好了赴死之日,今生已不能,为沈家诞下血脉,她痛快地前往赴死。
如当年,她将棋子扔进盒子里,明眸善睐地看着他,“我认输啦。”
痛快又决绝地认输。
他给了莲若的夫婿一大笔钱,让他另寻佳偶置办家业,而孩子他亲自教育抚养。
给小孩儿取名“沈若安”,他轻叹,要将沈先生教他的都教给这个孩子,日后岁月还长,他的莲若也会等他的,等待他赴约的那一日。
四月的雨又落了下来,淅沥沥的,天井中盛满一泓春雨,莲叶摇曳。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