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座很老的桥了。
有多老呢？环绕在它周围的村庄里没有一位村民知道它是何时建成的，不知道它的名字，更不知道是先有了这座桥后有他们的村庄，还是先有这个村庄后有这座桥。有人说桥头有个石碑，从那里或许可以获取一些信息。桥头确实有一座石碑，但那上面的字早已让历史的风雨洗刷不全了，从碑文破碎的只言片字中可以大致判断出：这座桥的建立时间不会晚于隋代！这座桥留给村民的只有更多的谜团，就像一夜发大水把它冲过来似的。
它是一座石拱桥，跨河约三十米，宽六米，宛如一弯新月出于水面，又如一道彩虹架于水上，气势宏伟。桥身拱的弧度虽然很大，但桥面平缓。
虽说这座桥很老了，但它毕竟还能用，每天都会有很多人踩着它过到河对岸。清晨，会有几位老人来到桥头散步，活动筋骨。或是几对情侣。偶尔他们会碰到一起，但互相都不介意，都不打扰。年轻的姑娘会到河边将粉红的荷花带露摘下，或是看到河滩上有几只颜色鲜艳、奇形怪状的河贝或是浅水的石头缝里突然窜出几尾不知名的小鱼，她会兴奋得大叫，忙叫年轻的小伙来看。而老人就微笑的静静地注视着这对情侣，她似乎在想些什么，是否多年前的某个清晨，她也和她的他在这桥头快乐地嬉戏，天真烂漫呢？傍晚，微风拂动着柳梢儿，当那醉酒的太阳昏沉沉地跌到西山头，酒气仿佛使它周围的云儿也醉了，红着个脸，昏沉沉的，在西天上摇摇晃晃，但并不跌落下来。这时，一股清脆又幽远的笛声不知从那里冒出来，让这个即将寂静的大地再热闹一次。哦！原来是那牧童。这个打着赤膊的小毛孩儿原来吹笛子这么好听，瞧他悠然地坐在那头听说的水牛的背上。水牛是极其听话的，对路边的野草都不看一眼，迎着夕阳低着头默默地驮着它的小主人回家去。喝醉酒的太阳竟也喜欢它的憨厚，不忘给它的两柄如弯刀的牛角给渡上了一层金光。夜晚，尤其是夏夜，河边的景色更为美丽∶天上挂着一只弯弯的月亮，月亮下面是一条弯弯的小河，河上漂着一只弯弯的小船，小船上是一架弯弯的小桥……似乎一切都是弯弯的。河里还开着许多芬芳娇妍的荷花，荷花上飞舞着许多的萤火虫，在河上空形成一片小小的星空，照亮了整片河面。透过萤光，还能看到，水草丛里的野鸭子，河滩上蜷伏在一起的鸳鸯。小桥或船上坐着一对对情侣，他们认为他们之间的悄悄话只有他们自己听得见。其实，老河和老桥都听见了。万物皆有灵性。老河流水哗啦哗啦，仿佛在说∶“老桥，这景象多美啊！”水声射到桥洞里，反射出来回声∶“哗啦哗啦”，仿佛老桥在说∶“是啊！这景象多美啊！”
老桥架在这河面上有千百年了，这条河是它一生的挚友。它们之间说过很多的悄悄话，但没有人知道它们之间说过些什么，只听见“哗啦哗啦”“哗哗啦啦”“哗啦啦”……其实，它们是在回忆美好的过去。桥问∶“老河，你今年多大岁数了？”河答∶“不知道，少说也应该有几万岁了。”桥说：“你吹牛！”其实河并没有撒谎，它比桥大多了，有可能它还远不止这个岁数。桥问：“老河，还记得曾经我第一次架在这儿的情景吧！那时，你对动工时弄脏了你的水很生气，待我架好后，你就使劲儿地用河浪打我，想把我打垮。”河的声音一下子就低了：“哪有！”桥问∶“老河，还记得吧！曾经河西那村里一连出了三个秀才，但河东却出了一个状元。哈哈！三个秀才顶不过一个状元！我还清楚的记得那状元中举后非常得意，骑着大白马站在我身上，提笔就在桥壁上题了一首诗，后来还请了工匠将它雕刻在我身上。”河说：“瞧你那得意样儿！”桥却说：“可惜雨水早就把它们冲刷掉了。”
这回是河问了：“老桥，你还记得吗？曾经，河西何员外的公子娶了河东乔员外的小姐……”“不对不对，我怎么记得是河东乔员外的公子娶了河西何员外的小姐。”桥打断了它的话。河说：“不管谁娶了谁，总之那天，两家为了儿女的婚事，特地用了几十匹的彩绸和红毯将你打扮得那么漂亮。好像他们俩成婚，你功劳最大似的。”桥说∶“那可不是，新郎接新娘得从我身上过嘛！”河却笑了∶“河西何，河东乔；乔嫁何，何娶乔！”桥一下子羞怯了，不回答，只是笑。河又问了∶“老桥，还记得吗？曾经那李家的姑娘划着小船到这儿采莲子，张家那小子躲在水里偷偷地看。我早就看出猫腻了，这鬼小子又要搞什么把戏。果然，这小子潜到水底一把把人家的船掀翻了，然后又游到岸上又跳下来来个英雄救美。可是这猴崽儿居然一丝不挂地把她抱上来！惹得那姑娘又羞又气，连扇他两个大耳光。可怜那姑娘不会水，差点儿就淹死了。”桥笑了∶“那他们最后不还是在一起了吗？”河说：“那是那小子捡了大便宜，因为他碰了李家姑娘的身体，而李家姑娘不小心也看到了他的……那儿。”河与桥顿时都笑了，“哗哗啦啦”，它们也不知道这些事已经发生了多少年了，有可能是两百年，也有可能是五百年，它们没有时间观念，所以它们只说“曾经”。
它们在这儿待了千百年，见证了两岸村庄的荣辱兴衰，经历过繁华，经历过萧条，经历过战乱，经历过灾祸。它们说过太多太多的话题，关于村庄，关于战争，关于天灾，关于人祸……如果有人记下来，那一定是研究这片村庄变迁史的最好资料，可惜没有人知道它们说过什么，只有任它们说过的话消失在历史的风中。
然而历史是残酷的，它一定要让历史的遗物永久的封存在历史的尘埃中，甚至是在潜移默化之中。随着历史的发展，时代的变迁，繁华梦破，这条河两岸的村庄早已成为贫困村。生计早就迫使村庄里的人们忘记了他们祖先的荣耀。为养家糊口，年轻人不得不携妻奔向城市，家里只剩下老幼。突然有一天，有一个老乡在城里发了迹，不想在城市待了，两眼开始窥伺生他养他的土地，于是回到家乡创业。几年后，他更是发的不得了。于是吸引一大批在外游子回乡创业，推到瓦房盖大楼，推平农田盖工厂，使得这个贫穷地方焕然一新。
小楼众多，工厂林立，而老河两岸的工厂更多，许多工业废液直接排放到河中，于是老河生病了。老河的确是病了，而且病得很严重，它的水非常浑浊，散发着一股臭气。河里的鱼儿没了，河面上的小船也没了。现在它的水位下降得很厉害，不足淹没一个人的膝盖。河底只有浊臭的淤泥。河想哭，可是哭也哭不出来，即使哭出来眼泪也是肮脏浊臭的。但它最终挺着劲儿对老桥说了句：“老桥，我不行了。”
老桥也是自身难保，白天有几个穿着皮鞋，腆着啤酒肚的人来到桥边，看着这座桥说了一些话，老桥全听见了。它听到其中一个人说：“这桥看上去很老，用多长时间了？”一个年轻人答道：“不知道，应该有几百年了。”“那就不能再用了，明天把它拆了，重新架！”年轻人愣了一下∶“什么？”那人转起身就走∶“爆破！”然后老桥就看到他们离去的背影。
傍晚时分，再没有喝得醉醺醺的太阳。老桥独自静静地卧在河上，它看了一眼昏沉无光的太阳，看了一眼灰蒙蒙的天空，又看了一眼远处光秃秃的山，几只烟囱还在向外喷着浓浓的黑烟。最后它看了一眼它身下的老河，老河已经瘦弱不堪，曾经三十米宽的河道，如今只有几米，而且已经断流了。它看到的老河已成为一滩黑水，河两岸寸草不生，它还看到了正在淤泥里挣扎的泥鳅。它哭不出来，也说不出来，似乎在想些什么。终于，它说话了，但声音来自它身体内部，声音不是“哗啦哗啦”“哗哗啦啦”“哗啦啦”，而是“咯吱咯吱”，像是骨架断裂的声音。那正是老桥桥架断裂的声音，仿佛在说∶“老河，我来陪你了！”而在当时，河岸上的居民只听到了“轰”的一声响。
第二天上午，那个腆着啤酒肚的人带着一些人来到桥边，他们只看到一堆零乱的石块。那人不禁疑惑了∶“邪门儿，昨天说好今天来拆它的，怎么就塌了。这样也好，省得我们动手拆了。大伙儿听好了，开始干活儿！”于是那些人开始搬运石块。岸上有几个人在聊天，一人说道：“嘿！大家说邪门儿不邪门儿，昨个儿下午我到那桥边转悠，我亲眼看到那座老桥从它的桥洞里流出一大滩水来，像是在哭，而那水又是极清的，况且那桥洞之前一直是干的，真邪门儿！”一个员工正在干活时，搬开了一个大石块。突然他怔住了，他发现石堆里居然开出一小朵荷花，娇妍动人，含苞待放。那员工说了句：“奇怪！”也没在意，顺手把它拔了，扔在了淤泥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