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台上的仙人掌经过雨水洗礼,竟冒出了嫩黄的花骨朵,几日未见,它的娇身愈发鲜绿了。
距上次看到仙人掌开花已有十五年之久,我像一只被困圈了数十年的井底之蛙,冲着面前的白色花瓣惊呼起来,甚至引得众人围观。直到人群唏嘘着散去,我那颗波动的心才稍稍缓和。
十五年过去了,我心中仍保存着那份让人流泪的感动,白色花瓣萦绕于仙人掌冠顶,像腾飞在绿城之上的天使。
仙人掌开花并不是什么稀奇之事,但不知为何,这件平庸小事,就像黑暗岁月里落下的亮光,深深牵动了单纯少年的心。
如果说我是困在井底那只青蛙,那盆开花的仙人掌就是带我重见天日的绳索。
我先后养过四盆仙人掌,分别取名为小仙女、人字拖、掌掴、绿爷。
养仙人掌的目的不是为了美观或者别的什么缘由,只是单纯地想看它开花。
小仙女最柔弱,刚进家门时就一副病怏怏的样子,冒出的刺也柔柔弱弱,当时家里养了只母狗,开春时就下了两只小狗崽,小狗崽觊觎小仙女的鲜活,趁主人不在,愣是把小仙女活生生地刨烂了。
人字拖倒是条汉子,在出口气都能冻住的冬天,还敢光着膀子调戏落雪。在某个下雪天,父亲叫我出来跟他“比武”,我虽打不过他,但身小较灵活,当我躲开那只毫不留情甩过来的拳头时,父亲便一个猛子坐在了仙人掌上。
人字拖,12月中,卒。
掌掴没有小仙女矜持,也不似人字拖爷们儿,我当时偏执地认为,只要是我养得仙人掌,命里注定无花期,阳春三月搬家之际,我将掌掴送给了喜欢的女生,一别再无相见之日。
前三盆仙人掌均是浅尝辄止的败笔,或许它们在某个夜晚悄悄绽放过,只是我未曾见到。
现在,我习惯了失望,学会欣赏仙人掌的肉身,不再期待它能开花,也觉得它没必要再开花。
在某个不太特别的午后,我叼着烟正打量雨后的天空,不经意间,烟灰落进花盆里,才发觉绿爷已悄无声息地绽放了。
而我,没有做出想象中惊喜的举动,只是默默地将烟灰拨净,把绿爷端进屋里……
我养所有的东西,就像我本人一样经不起风雨。
小时候我跟别人吹牛:长大了我要上清华,北大抢我都不去,就要上清华!
现在想想,小时候的自己真不要脸,清华的门槛之遥,岂是上嘴唇碰下嘴唇就能穿越的,我这种凡夫俗子断不敢轻踏。
如今的我,与清华也只是“XX到此一游”的缘分,虽是一墙之隔,却是一生的距离。
再长大些,我爱上了跳舞,励志成为一名舞蹈家,于是偷偷报名参加学校的舞蹈班,课余时间学习舞蹈。舞蹈班里除了我,全都是女孩子,老师不愿对我单独教学,就让我跟在女生后边跳。每每参加校外活动及比赛时,我都会被老师扮上女妆,耳畔的嘲笑声似乎比初入班时更大了些。
家长知晓后斥责我不务正业,比起男孩子学跳舞,他们更愿意从老师那里听到我打架的消息,然而一次都没有。被别家孩子欺负,我一向都不还手,只是抱头蹲在墙角默默挨打,挨打完后,自行整理衣服,不哭也不闹,当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即便我装得再像,也只能骗过同龄人。我曾以为,只有我的父母标配了火眼金睛,无论我在外面做了什么亏心事,他们总能一眼望穿,为此我还抑郁了很久。
父亲指责我身上毫无男子汉气概,他认为,我这个年龄的男孩子,就应该在外面轰轰烈烈大干一场,好叫他也为自己的儿子擦回屁股。因为这,父亲特地向工作单位请假,利用闲暇时间教我如何打架,学不会,就骂我是块朽木,当巨大的拳头毫不犹豫地甩过来时,我才意识到母亲常说的那句话的真实性:“你是我从河边捡来的……”
说来也怪,别人家的父母大多教育孩子善待他人,我的父母却教孩子如何打架,好似惹是生非才是男孩子的正确表现形式,为了掰正我软弱的个性,他们也真是煞费苦心。
从这以后,父母彻底断了我学跳舞的念想。那段时光除了学习,我无事可做,也无事可想。
高中的时候,我喜欢上同班的玲玲。不知为何,从小到大,同学们都爱疏远我,只有玲玲不嫌弃我。玲玲是个温柔的女孩子,也是我第一个朋友。她的笑容就像棉花糖一样甜美,跟她结婚,就是我最大的梦想。
玲玲有个坏同桌,她的同桌经常借钱不还,还总是让玲玲帮写作业,惹了事也总让玲玲背黑锅……玲玲脾气好,从不跟同桌计较,我替玲玲气不过,于是把她的同桌约在操场打了一架。
那是我第一次打架,也是第一次觉得自己是个男子汉,而且,我打赢了。
父母因为我打架的事来了学校,手上还带了一张医院诊断证明,上面赫然写了几个大字:精神发育迟滞伴精神障碍。我不知道这份诊断书能证明什么,但玲玲说,这就是我从小到大被别人称呼“白痴”、“智障”的原因。
父亲打了我一耳光,火辣辣的疼。父亲打我,不是因为我打架,而是因为我打了女生。
原来,玲玲的同桌是个女生。
据说正常人的世界里,都会把人分为两种人:男人和女人。我的世界分不出男女,但也存在两种人:普通人和玲玲。我是普通人,我的父母是普通人,父母之外的人也都是普通人,而玲玲是天使。
我打架的时间,恰好是父亲工作调动时间。在同学们的骂声和嘲笑声中,父亲牵着我的手离开了学校。父亲的手,温暖又厚实。
玲玲答应帮我照顾仙人掌,她承诺抽空就会给我写信,还会寄仙人掌开花的照片,可我离开之后,玲玲和仙人掌却再无音讯。
我曾经那些梦想,就像先前养得仙人掌般弱不禁风,它们总是以不同的方式登场,然后以不同的方式凋零。失败似乎贯穿了我整个人生,别人实现梦想的方式有千万种,我却用千万个梦想归纳一种方式。
梦想还是要有的,无聊的时候还能用它擦个眼屎。
现在,我最大的梦想,就是能像正常人一样生活。
不管我走到哪里,人群总会疏散,朋友也会远离,他们看我,就像看动物园的大猩猩一样,嘴里还总嘟囔些什么。
我习惯于自己的生活方式,所以不太懂正常人怎样生活,在我的世界里,我就是个正常人,可在未来四十年或者更久的时间,我都会活在别人的世界里,而我,要做别人世界里的正常人,我们精神病也很讲究“入乡随俗”。
等我成为别人世界里的正常人,要开一家店,专门养仙人掌。
因为这样,我才能让自己活得轻松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