邦国考异
上周末有朋友问:在文言文中“邦”字和“国”字都有国家的意思,那么在古代邦与国两个字的字义有没有区别。有一种说法认为汉初避高祖刘邦的讳,才使邦国字义混同,以国代邦,这种说法可信吗?今天就来絮叨、絮叨“邦国”二字。
一、不说字源的考据都是耍流氓
古代汉字从字形到字义或多或少都有一个演变的过程,要谈字义首先要从字形字源开始说起。
先说“邦”字。邦的甲骨文是上下结构,上面一个“丰”下面一个“田”,异体字写作为“𤰫”。这个丰字不是后来丰收的意思,而是封建的意思。在甲骨文中“封”和“丰”也是同字异义,到金文时代才另造封字以示区别。甲骨文“邦”字下半部分的田字也不是田地的意思,而是边界的意思。到了青铜器时代,金文的“邦”字变成左右结构,左为丰右为邑,也就是封邑的意思。在甲骨文和金文时代,邦与封有时候也混用、通假,但总体上“封”字作动词用,“邦”字作名词用。由此可知“邦”字的本义是分封的领地。
而“国”字是个后出的字,在甲骨文中没有“国”字,只有“或”字。“国”字是由“或”字衍生、分化而来的。甲骨文中“或”字写作左口右戈。口代表围墙和城郭,念作guo,也是“或”字的声旁;戈代表武力。造字的本义是既有城墙围绕又有武力守卫的城邑。金文时代,“或”字增加了表示边界的四条杠,字义演化为四周有明确边界的军事领地,包含地域、区域的意思。也有用大口框将“或”字包含在内的字形,不过这个大口框就不是城郭的意思了,而是边界的意思,读作wei,是“国”字的形旁,而“或”字则成为声旁。直到简帛时代后期,才在“或”字旁边加了土,将地域的字义从“国”字中分离出来。
因此,从造字本义看:邦是分封的领地,具有诸侯国的意思。而国是武力守护的城郭,具有城邑的意思,既可以是天子所辖城邑也可以是诸侯城邑,二者显然不同。那为什么造字本义如此清晰的二个字,在后世会出现字义混同的情况呢?这就又要回到前面提到过的封建。
二、分封制下的邦与国
说邦国差别时,很多人喜欢引《周礼·太宰》中“掌邦治,以佐王均邦国”1一条的郑玄注“大曰邦、小曰国”2。因此有不少人认为大国称邦、小国称国,邦国二字同义都指国家,只是大小有别。也有人说邦指天下,周天子的疆域可以称邦,诸侯只能称国。《周礼》为晚出之书,并不能反映周初分封实情,据此来望文生义自然就会贻笑大方了。
《左传》记载了卫国太祝祝佗的一段话:分鲁公以大路,大旂,夏后氏之璜,封父之繁弱,殷民六族,条氏、徐氏、萧氏、索氏、长勺氏、尾勺氏。使帅其宗氏,辑其分族,将其类丑,以法则周公,用即命于周。是使之职事于鲁,以昭周公之明德。分之土田倍敦,祝、宗、卜、史,备物、典策,官司、彝器。因商奄之民,命以《伯禽》,而封于少皞之虚。分康叔以大路、少帛、綪茷、旃旌、大吕,殷民七族,陶氏、施氏、繁氏、锜氏、樊氏、饥氏、终葵氏;封畛土略,自武父以南,及圃田之北竟,取于有阎之土,以共王职。取于相土之东都,以会王之东搜。聃季授土,陶叔授民,命以《康诰》,而封于殷虚。皆启以商政,疆以周索。分唐叔以大路,密须之鼓,阙巩,沽洗,怀姓九宗,职官五正。命以《唐诰》,而封于夏虚,启以夏政,疆以戎索3。这段文字很好的诠释了西周初年鲁、卫、晋(唐)三个诸侯国的初封状态,包含分到的礼器、人民、土地、法制和都城。其中的鲁、晋(唐)两国只提到封地的国都,即少皋之虚和夏虚。这里的虚通墟,是指先民旧城的遗址。而卫国则模糊的表明了其领土范围在自武父以南,及圃田之北竟,取于有阎之土,以共王职。取于相土之东都,以会王之东搜。如果按照大曰邦小曰国的解释,岂不是只有略知疆域的卫可以称邦,而仅有都城的鲁晋(唐)只能称国了?
诚然《诗经》中确实有“周虽旧邦,其命维新”4的诗句,但也有“保彼东方,鲁邦是常……泰山岩岩,鲁邦所詹”5这样的诗句。同时,鄘风、卫风、郑中也有常有自称为邦的记载,甚至还有万邦、大邦、南邦、邦家等各种专用词组,由此可见说邦是天子疆域的专称不能成立,大国称邦、小国称国的概括也不符合史实。因此想要说清邦国差异,还是要回到字义演变和周初历史背景之下来探讨。
三、国野制度下的邦与国
《左传》记载了这样一个故事:宋人使来告命。公闻其入郛也,将救之,问于使者曰:"师何及?"对曰:"未及国。"公怒,乃止,辞使者曰:"君命寡人同恤社稷之难,今问诸使者,曰'师未及国',非寡人之所敢知也。"6商周时期的城邑一般有内外两城,外城称作郭也写作郛,内城称作城。孟子所谓“三里之城,七里之郭”7就是指这个规制。鲁隐公五年,郑国伐宋,攻破宋都商丘的外城。宋国向鲁国求救。鲁隐公问郑军到达了什么位置,不知什么目的宋使诈称“未及国”。鲁隐公因为宋使撒谎,一怒之下拒绝派兵援救。这里要注意一下“未及国”的“国”字,并不是指国境而是国都。也就是说内城外郭都属于国都的范围,如果再联系一下“国”字的造字本义,就不难发现,“国”字在西周初年分封制背景下指的是国都,而非国家。
那么国都之外又称为什么呢?同样是鲁隐公四年,《左传》还有一条记载:四月,郑人侵卫牧,以报东门之役8。此处的牧是指卫国都城朝歌的郊外。《尔雅·释地》解释为:邑外谓之郊,郊外谓之牧,牧外谓之野,野外谓之林,林外谓之垧9。郊牧野林垧统称为野与内城外郭的国,构成了周初诸侯的地方治理架构--国野制度。住在国中的人就称为国人,西周著名的国人暴动就是指西周都城镐京的周人,而非指周王室直辖领土上的所有臣民。住在野中的人被称为野人,孔子的大弟子仲由就是个著名的野人,《尸子》就说“子路,卞之野人”10。国人和野人最大的区别在于,国人是强大的社会势力,对政治问题很有发言权,而且参与政治活动,过问国家大事11。《左传》中国人一词出现了82次,并记录了大量的各国国人参与国危、国迁、立君,甚至驱逐大夫、驱逐国君的史料。而野人主要从事生产、不从军,在国内政治上几乎没有什么发言权。《左传》中提到野人的地方只有3次,几乎可以忽略不计。这种国野制度一直保存到战国时代,《孟子》就记载:请野九一而助,国中什一使自赋12。由此可见西周初封之时诸侯国领土由二部分组成,一个是由围墙保护的城邑,也就是国,一个是无围墙保护的郊外,也就是野。那么结合“邦”的造字本义,邦作为国和野两部分的总称也就不言自明了。
四、风雅颂里的邦与国
聊完史料,再回头来说说典籍中的邦与国。周初典籍留存于后世的只有《诗》《书》《易》等所谓五经,本文就试以《诗》《书》二经来分析邦国二字的差异。
先说《诗》三百篇。近四万字的《诗》中“邦”字出现了49次,逐一分析发现所有的“邦”字只有一个解释,就是国家。而“国”字出现了68次。逐一对照,发现《诗》中的“国”字有四种字义。其一是国都,出现了15次;其二是地域,出现了23次;其三是国家,出现了28次;其四是人名,出现了2次。乍一看,“国”字解作国家是四种字义中使用频率最高的一种。但换个角度分析一下,却能得到一个有趣的答案。《诗》分为风雅颂三种文体。其中风是当时十五个主要区域民间传颂的诗歌,共计160篇,占到了《诗》篇幅的一半以上。但是风类的诗歌中出现“国”字只有15次,没有一次可以解释为国家。颂是宗庙祭祀的舞曲歌辞,40篇颂分为周、鲁、商三类。鲁颂4篇中只有閟宫一篇出现了2个“国”字,且全部都作国都解。只有商颂中出现的7个“国”字才作国家解。而周王室宫廷宴飨或朝会时的乐歌,也就是大雅小雅中,却出现了44次“国”字,其中一半作国家解。
现存的《尚书》因涉及古文伪造这一桩千古公案,因此本文仅选取伏生二十八篇作为分析样本。《今文尚书》二万余字,邦”字出现了62次,除了“武王既胜殷,邦诸侯,班宗彝,作分器”13中的“邦”是分封的意思,其他的“邦”字都解作国家。“国”字出现了25次,有三解。其一国都,出现了5次;其二是地域,出现了4次;其三是国家,出现了16次。只有周书中才出现“国”字,虞夏书、商书中都没提“国”字。
基于《诗》《书》中邦国二字的使用方式和出现类型分布,再结合二字的造字本义,不难得出如下的结论。在周朝立国之前,“邦”是唯一具有国家字义的字。这点也得到了出土青铜器铭文的证实。而进入西周之后,周的国人(仅仅指镐京的国人)以天下主人自居,开始以国代邦,并在《诗》中出现了王国一词,如王于出征,以匡王国14,以显示国人的优越性。而王国替代邦国则成为邦国字义混同的开始,并慢慢在整个西周春秋时期被各诸侯国效仿。
五、战国诸典中的邦国逆转
春秋开始,诸侯国之间的征伐不断,大小诸侯逐渐摆脱了一国一城的城邦制国家的模式,大大小小的城邑在新征服的领地或原本控制薄弱的野中建立起来。这些城邑或成为诸侯直辖城邑,或成为公族、大夫们的封邑,被纳入了诸侯国治理体系。按照原本的国野制度,只有都城才能被称为国,其他区域只能称为野。但新的封邑和城邑都是从国中分离出去的,是需要承担政治和军事义务的,因此国人的范围开始扩大,国的概念也开始向新的封邑和城邑转移。这种概念的延伸和转化,在古籍中也留下了痕迹。如《论语》中“道千乘之国,敬事而信,节用而爱人,使民以时”15,这里的千乘之国就是合并计算国家所有军事力量的,而非仅仅计算国都的军事实力。不过在《论语》一书中,“邦”字作为国家解还是压倒性的存在,共出现了48次;而“国”字仅出现了10次,不过这10次全部可以作为国家解。
再以《孟子》为例,全书三万余字,“国”字出现了101次,大致三个字义。其一是国家,89次;其二为地域,7次;其三是城郭、国都,5次。那么《孟子》中有没有“邦”字?有,但不多只有二处,全部是《诗》的引文。
先秦文献中《左传》算得上是少见的大部头,全书二十五万余字,“国”字出现了938次,有四个字义。其一是国家,共出现了745次;其二为地域,仅出现了6次;其三是城郭、国都,共出现了86次;其四为人名或姓氏,共出现了101次。而“邦”字在《左传》中仅出现了11次,全部为《诗》的引文。
从上述三本书中“国”字出现频率逐渐的增加,可以证明春秋之前作为国家字义的“邦”字已经逐渐让位给了“国”。在战国中后期,“邦”字几乎只能靠着《诗》《书》这样的先代典籍引文,才能偶然在文献中露面。可以说在战国中后期,扩大化的“国”字已经完成了与“邦”字的字义混同,并基本取代了“邦”字的地位。而“域”字几乎也是在这个时代被创造出来,用于减少扩大化后“国”字可能产生的歧义。
由此可见,邦国字义混同萌芽于西周初年,但总体上称国家的时候仍然多用“邦”,“国”仅指都城,偶有代表国家的字义。到了春秋晚期,随着旧有领土管辖方式的变化,“国”字的外延开始加速,但在代指国家时总体还是“邦”盛“国”衰。到了战国时代,井田制的崩塌彻底摧毁了国野制度,扩大化的“国”字开始全面挤占“邦”字的生存空间,在代表国家字义时,邦国的使用开始逆转。到了汉初,随着避讳制度的全面确立,“邦”字最后一点地位也被完全取代,只能在安邦定国、友好邻邦、邦交等特定成语、词语中找到安身立命之地。
癸卯 蒲月三十 作于书如羽齋
1《周礼译注·天官冢宰》,杨天宇译。
2《周礼注疏·天官冢宰》,郑玄注,贾公彦疏。
3《左传全译·定公四年》,王守谦、金秀珍、王凤春译注。
4《诗经译注··大雅·文王》,程俊英译注。
5《诗经译注·鲁颂·閟宫》,程俊英译注。
6《左传全译·隐公五年》,王守谦、金秀珍、王凤春译注。
7《四书全译·孟子·公孙丑》,刘俊田、林松、禹克坤译注。
8]《左传全译·隐公五年》,王守谦、金秀珍、王凤春译注。
9《尔雅译注·释地》,胡奇光、方海译注。
10《尸子疏证·劝学》,汪继培辑、魏代富疏证。
11《中国古代社会》,何兹全。
12《四书全译·孟子·滕文公》,刘俊田、林松、禹克坤译注。
13《尚书译注·周书·洪范》,李民、王健译注。
14《诗经译注··小雅·六月》,程俊英译注。
15《论语集释··学而》,程树德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