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晶兰的千年幽怨

火热的夏天过去了,凉爽的秋意,也越来越浓重了。一直都在家与单位之间,钟摆般度日的柳玉,忽然来了激情,她必须在深秋到来之前,去大自然的怀抱里,尽情地体味一番。要不当萧瑟的北风肆虐,把一切绿色都吹走之后,心里一定会感到遗憾和难过。

她出发了。独自一个人。岁月让她的心沉寂下来,孤独不再是难以忍耐的折磨,而是某种馈赠,让她感觉丰满和坚强,或者已接近于自豪。孤独的顶峰是快乐的。

天气不错,天空蔚蓝,几抹浮云,十分随意地飘在天幕上。秋风偶尔会刮过来,出其不意地令她打了个寒战,反倒是增加了一丝清醒和兴奋。

秋天的风景是美丽的,当银杏树和枫树的叶子开始变黄变红的时候,人的心情也跟着色彩斑斓起来。大自然是个卓越的调色师。

湖水凉了。水波纹随着微风荡漾,有几对鸳鸯,自在地相伴相依地浮游在水面上。她告别湖岸的杂草,沿着被半人高灌木丛所包围的羊肠小路,向丛林深处走去。

林中,依旧是茂密而幽暗的,还有一条难得的小溪潺潺流过,虽然它看起来瘦瘦的、弱弱的,但流水却透着清爽和纯净。

地面上长着各类杂草,有的还结出了黄豆大的黑色和红色的果实。柳玉叫不出它们的名字,也不敢摘下来尝一尝它们的味道。

不过,它们值得被感谢。做为大地的点缀,它们不求一丝回报,也丝毫不介意他人忽略的目光,或者踩踏的脚步。

一块白色的石头匍匐在小溪边。她顺溪而上向丛林深处走去。这里很幽静,不会有很多人来。因为这里的景致不是华美,而是荒凉中带着凄清和神秘。柳玉就是一个神秘主义者。她天性中的沉默和孤独,只有面对一个人的时候,才会流露出自然和欢快。

这里很安静,虽然有清脆悦耳的虫鸣,反倒更加衬托出一种天籁的孤寂。越往前走,脚下越蓬松,那是陈年的落叶厚厚地积淀在一起,还散发着一种蘑菇的味道呢。

是的,这里很幽暗潮湿,是蘑菇们喜欢生长的地方。如果低下头仔细看,还能看到草叶子下面,已经腐烂但尚有残存的黑色木块,静静躺在暗褐色的腐叶之间,放射着独特的气息。它不是那么让你心旷神怡,但却让你感受到生命的某种不屈和挣扎。在一小丛绿草的包围之中,出现了一团奇异的、白色的又晶莹剔透的花朵。

柳玉蹲下来仔细看,真的是花!从没见过的花。它十几二十厘米高,从根部到头顶的花都是白色透明的,只有花心是淡蓝色的镶嵌着黄色花边,花朵谦虚地低着头,形状有点像半开的玫瑰。柳玉不知道怎样形容,这一生中第一次看到的奇异的花朵。她好奇地伸出手,想去抚摸一下,但是那花朵居然说话了:

“不——不要碰我,不要碰我们!”

柳玉吓了一跳,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不过这个质疑,很快就被打消了,那奇异的花再次说话了:

“你只要碰我们一下,我们就会化作一滩血水,或者变黑枯萎。不过,你也不要怕,虽然有人叫我们幽灵草,或者在武侠故事里,常被称作死亡之花,但其实,我们也没那么恐怖。相反,我们这样,反倒逃离了恐怖。”

“那你们可以告诉我吗?”

“这说来话长,我也只能略说一二。”

柳玉坐下来,怀着一颗好奇心,认真倾听这花儿给她讲故事——

在很久很久以前,具体年代就不告诉你了。那是一个刚刚发明“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年代。在此之前,人们的婚恋观是宽松的,男女青年之间的恋爱,固然会沿袭一些约定俗成的东西,但却相对自由得多。人们会寻找情投意合的人做伴侣。直到某一天,有人出于某种目的,让婚姻大事,成为必须的责任和义务,成为父母之命和媒妁之言,成为男大当婚和女大当家,甚至成为恐怖事件……

在这之后,男女就以授受不亲的理由,没有机会再见面了。也许,结婚的晚上,才是他们人生的第一次见面。“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被人们奉为圣经。女人的地位是附属于男人的了,成了传宗接代的工具。

几乎所有女人都被教化成功了。她们再也不能踩着天足,在田野或树林里奔跑,自由地劳作或与心爱的小伙子约会了。她们被缠了足,裹了小脚。从此走路都颤颤巍巍,生活空间局限于家庭内部,变得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弄残一个人的身体之后,他的灵魂也就跟着残废了。女人成了男人的仆从,或者是没有任何威胁与一丝反抗价值的陪侍。女人被裹了脚,就如同鸟儿被折断了翅膀,再也无法按照自由意志去行动了。

从此之后,每个家庭到了一定的阶段,都会有五六岁或七八岁的女孩子,发出惨绝人寰的哭声,传出很远,凄厉得令人颤抖。但发自内心颤抖的人其实很少,因为两条腿走路的,早就不一定是人了。他们的内心是冷酷和残忍的。顽固的教条,更是加剧了他们的愚蠢。

绝大多数的女人,和她们的脚一样,都选择了麻木和屈服。只有极少数的人,无法忍受这样的变态和畸形。我就是其中之一。

但是到了婚配年龄,父母无论如何也要为我着急了。如果不能在规定的年龄婚配出去,父母在财物上是要受罚的,在舆论上他们也不堪忍受。那时的男人,开始流行以小脚为乐,戏称之为“三寸金莲”。已经很少有人能够容忍和接受天足的大脚女了。

虽然我家世清白,容貌秀美,知书达理,但是由于是天足,却一再被拒。父母历尽千辛万苦,在我十八岁的时候,终于谈成一门亲事。那是个饱读诗书的年轻人,家境贫寒,迫不得已,才答应了迎娶我这个大脚女。

婚后,倒还平静,他努力发奋,很快就在我家的财力资助下,取得了功名。他也从往日的卑微状态,有了一份容光焕发的傲气。俗话说人不可无傲骨而有傲气,他的确是有了傲气却无傲骨。他对我的态度,也从谦卑,平淡,而转成了无视与反感。

一次酒后独饮,他喝醉了,耍起酒疯,破口大骂,说我是“大脚怪”,让他在同僚面前抬不起头来。这次咒骂,给他带来的收获就是一个叫绿云的小妾被他理直气壮纳入门中。绿云拥有一副三寸金莲,满足了他的男性虚荣心。他们痴迷于此,不亦乐乎,似乎天下再无别的赏心事。

在我的父母不幸染病去世之后,他变得更加肆无忌惮。而这一切,都源于我没有那双实则丑陋至极,在他看来却美妙无比的三寸金莲。他不考虑我为他家省下了多少米裹脚布钱,只对我不能满足他与世俗的审美观保持一致,而感觉丢人现眼。这一切都源于他读书太多,读书太多也会中毒的。因为每一本书都只教他规矩,却不教他做人。其实那些规矩是吃人的,至少吃掉了人性。

本以为自己低调隐忍,就可以把日子继续过下去,直至终老。虽然苦不堪言,但不必饥寒交迫。我早已亲手掐死了曾经活跃和向往过幸福生活的那颗心。只有我的心死了,那比死还可怕的岁月之河,才可以无欲无思地趟过去。

“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他做了官,也发了财。他收集小脚的嗜好,也一路飙升。那些小脚女人,如果站到一起,拍成一排,正好组成十二金钗。这样的队伍,还有继续扩大的趋势。

做为他13个女人中唯一的大脚,我在他们眼中,如同一个怪异的病人。对我而言,他的肉体和他的心灵一样,是空虚忙碌的。长期的被歧视或者视而不见,使我身心憔悴,也使我有了某种特殊的不可思议的“毒性”。他已然不再是我的夫君,也不是我的家人,他对我弃之如敝履,又躲之如瘟疫。我被孤独地搁置在我的空房中,只有看不到头的岁月和忧伤。慢慢地,我偶然发现,我的手碰过的银器会变成黑色,开始是筷子,后来是烛台,然后是其他任何银器。我找来母亲赠予我的银镯,它也一样很快变成黑色。

直到有一天,他醉了酒,破天荒来到我的房间,也许是走错了吧。的确,他口中喊着“香兰,香兰”,而不是我的名字“幽兰”。在他抓着我的手,与我对视的瞬间,他也意识到错了,原来这并不是香兰的房间。他嫌恶地甩开我的手,有些怒而轻蔑地说:

“你对我已经毫无用处了,如同一个废弃的梯子。”

说完,他晃晃悠悠地被男仆搀扶着离开了。在此之前,我只知道,我碰过的银器会变成黑色,我并不知道,我碰过的人也会这样。到了第二天,我仍然以为这冰冷无情的大千世界,还是那个样子。没有想到,它已经发生了改变。凌晨时分,这所阔大的宅子,被此起彼伏的哭声所占据,那哭声是凄厉恐怖的,只有家里死了人,人们才会用那种可怕的腔调。

很快,我也从丫鬟口中得知了这一消息。他——这所宅子的大老爷,得了一种怪病,浑身黑如焦炭,已经如腐败的朽木般僵硬着死去了。

人们在惊讶之余得出的结论是,有人陷害老爷,老爷是中毒而死的。鉴于他昨晚曾经到我这里来过,那十二个小脚女人一齐作证,说我害死了老爷。他们告到了衙门,我被投入狱中。那些男人发明出来的、难以想像的酷刑,居然是有性别的。一想到那惨绝人寰的、对待女子也绝不网开一面的残忍,我那早已死去的心,居然复活了。但是复活对它却不是好消息,它除了承受恐惧,就只有心绞痛了。

好在我有办法。我用丝绦结成套子,挂在高处,用上吊了结了自己的一生。衙役雇人将我的尸首扔到了幽暗的丛林里,任凭野兽豺狗撕咬,或者蛆虫腐蚀啃噬。但这一切并没有发生,我那被绝望浸透的肉身,化作了晶莹的泪滴,全部渗入到黑色的土壤之中。这土壤里,有来自远古落叶降解和沉淀之后的养料与阴郁,不久之后,就生出来一簇簇跟眼泪和幽怨一样晶莹剔透的花朵,人们看到后给它取名水晶兰,或者幽灵草,有人甚至干脆叫死亡之花。

无论人们叫它什么,有一点它是不变的,它不喜欢接触人类,不可能像其他花朵那样成为人类豢养的奴隶。它是孤独而高贵的,如果有人碰过它,它很快就会让自己化作一滩血水,消失在他们面前。它们不会与人类为伍,因为他们忍受不了来自人类的污染。它们也不在乎人类的爱,那样的爱与其称为爱不如说是肮脏的占有。它们从人类那里受过伤,这是我的亲身经历,要不世界上就不会有水晶兰,它是古代女子们受过的伤害与所有疤痕的结晶……

柳玉听完,明白了。于是对着水晶兰道歉:

“对不起,我太冒昧,打扰你们了。”

“那就回去告诉人类,我们不喜欢被打扰。”

柳玉急忙答应了。她决定退出这幽暗、神秘又荒凉、岑寂的丛林,回到那属于人类的地方。回去的路上,她在想:万物之灵,万物之灵,多么一厢情愿的自封和自作多情!比较起来,人类跑到大自然那里去,也许有点急切了,起码,他们应该先退回到自己的内心深处去,自爱,反省,放弃贪邪……

然后,然后,才谈得上其他吧。要不,即便是去爱大自然,我们也不配!

水晶兰好可怜,它是一个被谬误和不平等迫害的灵魂,控诉着这个世界的丑陋……

无论男人女人都应明白,在你自己变得更好之前,你是无力让世界变得更好的。对统治这个世界的男人,也许尤其如此。

不知道水晶兰的千年幽怨,何时可以终止?

在柳玉心中想的却是另外一个问题:如何度过眼前——这个即将到来的冬天,它会很漫长、寒冷和难熬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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