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的回忆录Final

scene10

那是我第一次自认为穷途末路。

虽然之前也有不少作为铺垫的经历,但于此之前我都没有碰到过真正的“谷底”——其实人生大概既没有谷底也没有天顶,因为深渊可以不断地下落,天空亦可不断地上升。真正的谷底,只存在于人心之中。

那种巨大的无助源自于内心的脆弱而并非糟糕的现实。糟糕的现实只是心理失陷的外延。而心理失陷的本质是没有建立坚定的价值观。

价值观的混乱是教育的结果。从小被教育要在竞争里取胜的人,会为了他人的目光或是父母的希望而忽视自身内在的追求。这两种力量在一个人的精神世界中斗争,则造成了分裂。

我必须反复牢记这个事实,我必须追求,且必须不断追求。如果不是如此,心神必然失陷于没有方向的迷雾之中。

对于很多人来说,快乐可以是一种追求。而为了快乐,人们便需要那些令人满意的现实——用不完的钞票,华丽的车子,高贵的地位,人见人爱的外表,看似美满的家庭——但为了这些,我又何尝不是迷失其中?终归到底,我得到的那个结论就是——宁可痛苦着追求,也好过快乐着迷失。这种结论,抑或说我自己的规则,大概形成于这个时间段。

这是我“拼搏”得最狰狞的一年,在广州冷巷的一个阴暗的小房间里,课本高高地堆叠起来。

广州炎热而潮湿。

每天热风夹带着潮气吹入幽深冷巷,在不见天日的窄巷中化为潮雾。

那里的空气永远弥散着潮湿的咸味。

我的住所曾经是贫民窟,后来贫民靠发租成了房东老板,于是留下学生们搬进出租屋里苦读。

出租屋的租金一个月仅500,房门是一纸铁皮,每天二十四小时都能听见从门口经过的脚步声。

那房间终年昏暗,不见天日。

在棺材般大的房间里,只摆下一张单人床。单人床的床头另一侧便是茅坑。房间有两扇窗——而每一扇都对着对边楼的卫生间,而两栋楼之间相距不到一米。

有几次我都在深夜被恶臭熏醒。

房间里的两扇窗户分别飘进不同种类的臭味,而这两股臭味则在我的房间里争夺主导权,直至一方胜利,我才能适应那臭味睡着。

有一日我走出门,发现门口的小街上遍布蟑螂。蟑螂铺成了地毯,每走一步都能踩到蠕动着的蟑螂。而小孩们则跳着踩蟑螂为乐。小街上到处都是垃圾堆。楼下的小吃店里却照样挂出叉烧和蒸鹅。

我试图维持最规律的作息,但却在三个月后被这个嘈杂、肮脏的地方彻底打破。

在夜晚的时候,深夜一点的楼下仍如同闹市。至于两点后,不时有地方传来女人的呻吟。终于有一日,我忍不住深夜的喧闹,两点钟从出租房起身,去就近的网吧通宵。

那是崩溃的开始。

在此之前,失眠已经频繁造访,在此之后,则是日夜颠倒。

失眠者无日无夜,失眠模糊了现实和虚幻的界限。我甚至不时看到幻觉,抑或将幻觉当作真实。

每日我都在网吧中度过漫漫长夜,清晨时走上无人且肮脏的街头,迎着远处的晨光,会突然产生流泪的冲动。

网吧通宵后则前往学校自习,我趴在教室桌子上昏昏沉沉。无日无夜无节制的生活彻底令我混乱了,而意志则每日都催逼自己要回到正轨上去。意志力的崩溃使我每一个行动都在违背自己的意愿,这大概是我所经历过最惨痛的感觉——终日恍恍惚惚,如罹大病,精神好像悬挂在半空冷漠地看着那具堕落的肉体。

每一天都无始无终,不知所谓。朋友们离我远去。父母偶尔会打听我的消息,而我则随意搪塞。

一同考研的人,在这段时间里也遇见不少,但对于每个人,我都产生了难以言述的戒心和与人交际时的极度不适感。

我对人的感觉正如波德莱尔的《恶之花》中所写:“在我们这罪恶的动物园里/养着豺狼,虎豹,母狗,蛇蝎和猴子/有一头野兽更丑陋,狠毒,恶劣!/它打着呵欠,将人间沦为断壁残垣/这就是’厌倦’!“

我对生活产生了厌倦。

我将自己视为隐士,从正常人中匿去。不愿对任何人说起任何一句话。不久后,我发现自己若要开口,发音甚至都已变得困难。大概说话也是一种需要锻炼的技能,若长久不用,则会衰退。

这虚妄的努力持续到年末,即使我继续勉强,也觉得自己几乎没有可能考过吧!

考试的前一天,我进入了精神分裂状态的最高峰。身体一边自顾自地收拾行李,想要装作忘记了一般收好东西逃回家,竟是连考场都不想去了。巨大的耻辱感折磨着我,这令我折腾了半日。

直到临近考试时,我最后还是去了。在考场座位上坐下,却忽然感到如释重负,发现答题时并没有想象得那样困难——最后结果是勉强差了几分没上线——倒是比我想象得要好得多了。

我终于彻底承认了自己的失败。

scene 11

我曾在一门心理咨询课中听到,中国的高校,如北大清华等很多优秀的高校中,常有学生在心理咨询时对咨询师吐露,认为自己“是个全然无用的废物”。

这毫无疑问是一句真话。至少我曾经如实地产生过这样的想法。

产生这种想法的本质性原因,在于比较。

有一个寓言似的故事值得谨记——说有一群孩子在一个老人家门口踢球,每日欢闹不息。老人想要得到宁静故试图驱散孩童,但孩子们则闹得更欢。翌日,老人心生一计,见孩童们踢球,便大加赞赏,并给每个孩子五颗糖。之后,每日给孩子们发糖,但数量逐日减少。直到第五天,老人不再给孩子们发糖,而孩子们也就不再踢球了——从心理学上说,老人将孩子们踢球的内在动机转化为外在动机,而外在动机则脆弱不堪,容易粉碎。

这是鼓励竞争的弊端之一。

当我再次回到家中时,斗志已然丧尽,对与人竞争比较再也兴不起半点兴趣。回到家里,刚打开门听到电视机里传来一句台词,女主角尖声朝男主角吼道:“你怎么一点上进心都没有?!”

忍不住笑出声。

回家第二天,我迅速联系了本地的设计院,几日后便去上班。

正因为我那点“上进心”被接连的失败摧得飞灰湮灭,所以我才能老老实实地埋头上班。

那工作日复一日,每天戴上耳机便开始画图,摘下耳机则已经到了深夜十点。

在最初的一段时间里,我畏惧着,躲避着所有人。将自己隔绝在耳机中的世界,后来亦试着戴上面具与人进行最基本的交流。

大概那就是所谓“现实”的生活吧,没有了“上进心”,也没有了自尊,这样的我,融入现实,成为社会人大军的一员。

客观地说,工作中学到的东西远远多出课本所得。现实的一面在工科专业中显得尤为突出,以至于我怀疑读书意义为何。

我的低自尊和高理解力在一年后开花结果,渐渐可以为小型项目的设计负责。而此时,一个大型项目正好开始,设计院恰好没有建筑设计师担任此位,我便被推上负责人的位置。

想起来,有的时候,事情的发展,真不是人为所能控制。我想如果我如果运气不会那么“好”,在被彻底打败之后一年便又给了让我翘尾巴的机会,我又怎么会重新燃起希望呢?绝大多数我的同学,在设计院中都有短至两三年的“坐板凳”的经历,偏偏我总在能力不足时被推上风头。如果我在那设计院中坐冷板凳,现在的我,是否会得意于自己的晋升而老老实实呆在家乡呢?

对未来的设想多半是无用的,若没有坚定的信念,人生便是随波逐流。

这个项目为我的建筑师生涯画上句点。也在家乡留下了与我自己的工作有关的最大的一件实绩。

它让我经历了长时间的折磨,但却让我认识到坚持的意义。我曾看到过老万在向政府汇报的会议上的尴尬表现,而现在,我自己则有机会体验同样的猥琐与尴尬。我陪官僚喝酒,在酒宴上为官僚祝寿。我甚至见识了变相行贿,亦见识到权与钱的跋扈。

印象中有次陪完酒出来,抱着树又哭又笑。酒劲过去,只觉得一切都是如此乏味,不值一哭,亦不值一笑。

通宵画图时,有时会突然感到两眼发黑。几天后听到消息,说与我同一届其他班的大学同学因加班而猝死——

我那时会想,猝死也许是一种幸福。

罗曼罗兰说:大多数人在二十到三十岁左右便死去了,他们之后的生活成为了他们自己的影子,日复一日重复曾经的所作所为,所思所想。

我是否已经无所作为,像个死人?

我设计的项目在城市的远郊动工。

建筑图纸上的画面变为城市远郊的楼盘。我反复画过的售楼部,被一砖一瓦地树立在散着碎石的土地上。售楼部门前的喷泉里喷出水花。

我的父母为我在家乡贷款买房,妈妈说要买一套我设计的房子作纪念。她张罗着为我相亲。爸爸脸上也有了笑容,时常说我做的不错。而我大概就要这样安定下来了。

在那项目结束的时候,我在设计院中变得无所事事。

我会在周五买上一张去往任何地方的火车票,然后在一个陌生的城市里大走特走。

中国的城市,无论走到哪里都是一样的感觉,灰蒙蒙的。四处建着如我一般苟且求生的建筑师堆砌起来的泥土块。

除去四处大走特走,我对编故事的技术特别感兴趣。买了大堆的故事理论书回来看,但仍是写不出什么好故事。

终于在一个双休日,我游荡在武汉的一条烟尘漫天的大街上,突然,一个想法击中了我,“为什么不出国去看看呢?”

那是非常突然的想法,一时的心血来潮。

我放弃出国的念头已经快五年了。中间没有兴起过哪怕一次要出去的念头,也没有认真学过英语。

曾经害怕过向国外老师写信,或者像学校申请,或者认真学一下英语,这点微小的努力,现在看来则不值一哂。

不知不觉间,我出国留学的障碍被清扫一空。

回想这个故事的最初,当我为放弃这条路而去工地实习的时候,我是否想过自己最后还是会出去看看呢?

我想起曾经,我数次提笔,想要写一写自己那些平凡而给自己留下印象的经历,然而提起笔,写出来的却皆是琐碎。

但这个绕了一大圈回到起点的经历,特别像一个故事。

所以我书写,并准备去画下一个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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