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只要见过世界的边界一次,他就会锥心地感受到自己遭受的禁锢。”新晋的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奥尔加·托卡尔丘克,在《太古和其他的时间》里如此写道。
而毛姆,被世界誉为最会讲故事的作家,则在《月亮与六便士》里,为我们讲述了另一个冲破禁锢的故事:
主人公查尔斯·思特里克兰德,人到中年,事业有成、家庭美满。但是突然有一天,他莫名其妙地离家出走,抛妻弃子,只留下了一封信:我不会回来了,我的决定不可改变。
原来,他只身一人去巴黎,开始学习绘画。虽然他窘迫到每天只有一顿面包、一瓶牛奶,但却得到了自我的释放和满足。在他贫病交加时,唯一欣赏他才华的朋友,伸出了援手,但他却让对方落得家破人亡。可是,他却不为所动,继续动身前往大洋洲的一个小岛,寻找自己的精神家园。
面对这个惊世骇俗的故事,罗曼·罗兰却说,它呈现了一个充满美好、艺术和完美的小说世界。
源自高更和绘画艺术的灵感
毛姆是一个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的作家。他一生去过很多地方旅行,纸醉金迷的巴黎、牧歌琴声的墨西哥、帆船云集的大阪,还有椰林环礁的大洋群岛。
当他在南太平洋的塔希提岛(又称大溪地)发现了高更的画作时,内心受到了强烈震撼。于是,他创作出了《月亮与六便士》,高更则是主人公的原型。
保罗·高更是法国后印象派画家,与梵高、塞尚并称为后印象派三大巨匠。高更原本是一名股票经纪人,育有四子一女。但是在他婚后第10年、35岁时,他决定抛弃一切,去巴黎专心学习艺术,并从此过起了穷困的艺术家生活。
几年后,他辗转到了南太平洋的岛屿。这里原始的热带风光,给他带来了艺术启发,开始形成他粗犷鲜明的绘画风格,并为后世的原始艺术和象征艺术开辟了新的道路。
他在此创作的,最著名的哲理画作《我们从哪里来?我们是谁?我们往哪里去?》让他铭刻史册。而这片热带岛屿,也成了他的长眠之地。
在《月亮与六便士》里,思特里克兰德最后也到达了这片土地,“好像他那脱离躯体四处游荡的灵魂,不断地寻找归宿,最后在这个遥远的国度回归自身”。
苏东坡曾说,"文者无形之画,画者有形之文,二者异迹而同趣”。不论是画家高更的笔下,还是作家毛姆的笔下,两人都是要展现,对精神世界的纯粹和艺术创作的真实。
冲破世俗枷锁的禁锢
毛姆对人性的解读既不失优雅,又犀利老道,每个人都能从中捕捉到自己的影子。
《月亮与六便士》中,有与人群格格不入的局外人,有贫困潦倒却不停追梦的“疯子”,有精致的利己主义者,有不求回报的老好人,还有为爱飞蛾扑火的痴情人。
我们也可以用“月亮”和“六便士”,把他们分为两类:
追求“六便士”的人,他们在意世俗的眼光,看似幸福的生活下,往往隐藏着难以启齿的秘密和无奈。
思特里克兰德夫人就是如此。她明白“如果他不是因为恋爱跑的,那一切都完了”。她隐瞒了丈夫为追求艺术而出走,对外只说他受到了女人的迷惑,因为这才是大众所能接受的事实。
同时,她不再找丈夫回来,而是自食其力地开了一个打印社,把生活安排得井井有条。一段时间后,她对丈夫的背叛已经坦然,甚至借助丈夫死后的名声,顺利跻身向往已久的文学圈。
这就是她的“六便士”,富足的生活、满意的儿女,还有满足虚荣心的文学圈。
而追求“月亮”的人,他们被世俗归为异类,但他们内心的富足,却是常人难以企及的。
思特里克兰德一生的目的十分单纯,“我告诉你我必须画画儿,我由不了我自己。一个人要是跌进水里,他游泳游得好不好无关紧要,反正他得挣扎出去,不然就得淹死”。
当他在南太平洋的小岛上,忍受着病痛的折磨,在木屋的墙壁上完成了自己最后的旷世巨作。去世前,他要求他的土著妻子,“放火把房子烧掉,而且要她亲眼看着房子烧光,在每一根木头都烧掉以前不要走开”。
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思特里克兰德的月亮圆满了。
英国作家伍尔芙说,读《月亮与六便士》就像一头撞在了高耸的冰山上,令平庸的日常生活,彻底解体。
悲剧式英雄,超越传统道德的架构
在《月亮与六便士》出版后,主人公思特里克兰德因为离经叛道的行为,饱受道德败坏的诟病。
但是,就像法国作家波伊尔,称毛姆为“天堂之魔”一样,毛姆笔下的人物,同样很难用黑白、善恶来区分。
最初,思特里克兰德不顾妻子儿女日后的生活,冷酷地一个人离开。更可恶的是,他竟然没有一丝的愧疚与不安。当他在巴黎病得快要死了,是唯一的朋友施特略夫带他回家,让自己的妻子勃朗什照顾他。但是,当他病情稍见好转,他就霸占了施特略夫的画室。勃朗什飞蛾扑火地爱上他,却得不到回应,在绝望中自杀,他也不为所动。
思特里克兰德简直是一个十恶不赦之人。
但随着人物的进一步刻画,主人公得到了更全面的展现。
他不受世俗的约束,他的这种“自由”甚至让人火冒三丈。他不在乎别人把他当做坏蛋,不在乎别人鄙视他,他不在乎别人的任何看法,他也不在乎自己能否成名。他只一心想着画画。
他在谈到画画时,流露出的真诚,让人不由自主地被他感动,“好像有一种猛烈的原始的力量在他体内奋力挣扎,仿佛违拗着思特里克兰德自己的意志”。
他为了追求精神生活,顽强地抵抗着贫病交加的日子,完全不留恋之前物质富足的生活。这是很多人无法忍受的,他却不以为苦,仿佛天生就有挨饿的本领。所以,如果说他不顾妻子儿女,不如说,他连自己都不顾。
同时,他在绘画上的天赋,强烈的个性,开创了一个全新的风格,为世界绘画史带来了一次革命。
思特里克兰德一生追逐梦想,却好似为自己赢得了一场厄运。
存在主义哲学家雅思贝尔斯在《悲剧的超越》中说,悲剧描绘超乎善恶之外的伟大人物。而思特里克兰德就是这样的一位悲剧式英雄,早已超越了传统道德的架构。
毛姆的哲学家视野
海明威说,一个作家最好的早期训练就是不愉快的童年。毛姆也接受了这样的训练。
毛姆不到10岁,父母就相继去世,他第一次感受到生命的渺小和脆弱。之后,他只能生活在伯父家。但他的伯父是个冷漠虚伪的牧师,对他吝啬至极。
进入学校后,毛姆因为身材矮小、严重口吃,常常受到同学的欺凌和辱骂。
毛姆对为他写传记的人说,“我的一生和我的作品,在很大程度上都与我的口吃的影响分不开”。
童年时期的毛姆,形成了敏感、孤僻的性格。直到他16岁,进入德国海德堡大学,第一次接触到叔本华的悲观主义哲学,他的人生有了转变。
在毛姆带有自传色彩的小说《人性的枷锁》中写道,“他出乎意外地入了迷,有点像观赏走钢丝的舞蹈演员在悬崖峭壁表演惊险绝技似的,令人兴奋不已。这一厌世主义的主题,深深吸引了这个年轻人。”
从此,毛姆开始认真阅读叔本华的著作,而悲观主义哲学也在这个年轻人心中扎下了根。
叔本华开创了非理性主义的先河,是唯意志论的创始人。他认为生命意志是主宰世界运作的力量,人的一切追求、恐惧都受到意志的影响。
他把人生看做永无止境追求欲望的过程,而意志世界充斥着无尽的烦恼。因此,他把一切生命的存在,从本质上归结为痛苦。
为了解除生命存在的无尽痛苦,叔本华提出了两种方法,艺术和禁欲。
就像《月亮与六便士》中,思特里克兰德感受到体内一股猛烈的力量,逼得他不得不采取行动。虽然忍受着各方面的诱惑,但是非理性的力量牢不可破,他历尽磨难,只为追求心中的艺术。
当他追求的目的达到时,却也失去了所有力量,并将一切付之一炬。
就像在《人性的枷锁》中,主人公最后领悟到,“生活根本没有意义,也不可能改变,人生处于无尽的幻灭之中,我们应该摆脱身上的一切枷锁,走向真正的自由。”
毛姆笔下的人物,竭力表达着挣脱牢笼的愿望。这也正是他以哲学家的视野,探索着人应该如何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