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久不见,旧时光神神秘秘的和我约在四季爷爷家门口的那颗香樟树前,怎么问也不答,只说去了便知去了便知,深知他性子的我无奈前往。
照旧带着一束向日葵背在手后,沿途的花草都因酷暑缩了头,想想昨日刚刚枯萎的茉莉,便郁郁往前。如约而至却并未见到旧时光,便烦闷地坐在树下四季爷爷纳凉用的藤椅上,左右不见他来,便打算将花给了四季爷爷先回去,毕竟酷暑当头,没人愿意晃悠。正打算起身,旧时光拉着一位年迈的老妪缓缓而来。我连忙起身让座,旧时光得意地朝我扬了扬下巴:“姐姐姐姐你快猜猜她是谁,我可是好不容易从阎叔叔那里借来的。”
“阎叔叔......那不是......”大夏天的我竟然开始流冷汗。
“是呀是呀。”旧时光使劲点头,我倒吸一口气:“你胆子也忒肥了,敢去阎叔叔那里偷故事来听,那这位岂不是......”我又抽一口气,“孟婆?!”
孟婆朝我和蔼地点头笑了笑:“不妨事的,不怪旧时光,我这正好有事和你有关。”我一惊,孟婆有事和我相关......不大妙啊。
孟婆看出我的想法,失笑道:“莫怕,是这样的。前些日子我和一妇人聊天,准备送她去轮回......嗨呀!孩子,老婆子不是和谁聊天谁就得往生,这事你是听是不听?”实在是我表情太过直接,老人家觉得好笑。捡了地上的芭蕉叶给直流汗的旧时光打扇,正色道:“听。”
孟婆盘了盘腿:“那妇人呀倒是少见的不惧不回头,虽有一丝不舍眼底却全是释然,身边跟着一只半人高的黑狗......嗯,也就和你一般高”她见旧时光比划自己的身高便拿过芭蕉假意扇了扇他,“那黑狗有点岁数了,我看他们应该长途跋涉而来便邀请他们歇歇,歇着便聊起为何是与黑狗一起前来往生,她眸子里啊尽是淡然,只说是缘分,说着便把自己仅有的一口水给了狗。人啊只有千帆过尽后才会什么都放开了,我不便细问,只说还有什么想给世上亲人说的,可由周公帮忙捎一句。她仿佛怔了一下:是有那么个人,有点对不住她,如果可以劳烦告诉她,谢谢你,都没为你做什么便走了,以后好好的,有缘再见吧。她说完就笑笑起身招了招黑狗,喝了汤子只又说了句:终于解脱了。黑狗跟着她身后一步一步缓慢地走着,往红尘处看了看,眯了眯眼也转头走了。”
小猫听着无聊,用爪子捂住眼睛躺在地上假寐,孟婆揉了揉它的肚子接着说:“后来我听阎大人说,那黑狗颇有灵性是寄了人的生魂,那人原先是可以往生的,但英年早逝,不肯舍弃红尘,甘愿往牲畜道,只求待在凡间十年,你说哪有那么容易,要是真这般好说话,也不会有这人生百态了不是?都是要还的啊。”
其实讲到这里我已大概知道这黑狗的来历了,按岁数来算的话,这黑狗还与我一般大呢。
那时候我刚出生,外公捞回来一条也刚出生的小狗,通体黑的发亮,只有眼睛水汪汪地盯着你,那时候我也黑,活像另一只小狗,只少了柔软的皮毛,姐姐长得白嫩,但外公却常抱我。有一次外公送我回家,那狗不舍,硬是追了一个小时,追到了我家,外公指着它脑袋骂,它只躺在地上摇尾巴,外公没说话,只把自己喝的水放在了它脑袋旁边。七八岁的记忆断断续续,只记得后来外公去世,那天下了那年最大的暴风雨,我出门去找它,一个炸雷,我只看到它两行眼泪,说来也奇怪,它那身快与黑夜融为一体的黑色,我却记得它躲在黑暗的角落里哭,我摸了摸它的头,你是不是也不舍得,它竟还点了头。现在想想,哪里是黑狗不舍,明明是外公不舍我们。后来渐渐地我们回去少了,外婆不常在家,它也不愿待在家里,只在我们回去的时候出现。我们回去它就跟着,怎么也不肯回头,跟得狠了,舅舅停下拿石头砸它,两次以后我们停下它也停下,回头看了看身后,竟果真转头走了,可是那一步一步往前走得了无牵挂一般,就着落日,它的背影孤寂得像个老人,那时的它也是外公吧。多年以后这狗我再也没见过,只听说它老得像个老态龙钟的老人,有了白胡子,爪子也白了,皮毛不再油亮,一只狗活了二十年啊,我愿意相信它是外公。
至于那妇人,应该是外婆了,她口中对不起的那人应该是我妈了。我妈排行老大,从小照顾家里,学紧着弟弟上,鸡蛋紧着弟弟吃,更别提两个弟弟。后来长大,两个弟弟家境不好,她接济这个帮助那个,从不抱怨。说来很心酸的是,外婆中风是因为不忌口,听了家里八十岁老人的话:别人吃了不也好好的,怎么就不能吃了。不听我妈的劝偷偷吃肉,先不评判老人的对错,因为外婆脑梗瘫痪了。这四年里她说不了话, 只长长叹气,看着她丰腴的身体瘦成皮包骨,妈妈疲惫的和我说,如果有天,我也是这样,你就不要抢救了。我硬忍着眼泪:是会辛苦,可是做不到啊,外婆并发症发了你都硬要抢救回来了。妈妈不再说话,背过身抹眼泪。
外婆最后是疼死的,因为褥疮。我看到她身后的洞的时候,终于还是哭了,亲戚不让我看,因为足够触目惊心,哪里还有肉,都穿透到肚子里了,那么疼,她不是不哭不是不说,是疼到没有力气说话。以前想过,即使瘫痪但至少她还在,这样就好。哪里好!我们太自私了,她活得那么累,我们为了自己心安,让一个老人这样卑微的活着,岂止是自私,我们是残忍。外婆病重的最后那几天,妈妈把止疼片两片并一片喂给她吃,只说至少让她在离开时不要那么痛苦。有人说,没有看破才会难过,可是我们的缘分只有这一世而已,看破是不是太为难我们了,只希望能再疼一点,这样我才能清醒,清醒地记住这个人对我的重要性。
孟婆许是知道我的故事,期间并没有打断我,只旧时光握住我的手,想要给予我温暖,我笑笑,哪有这般脆弱,只不过后悔没有待他们再好一点罢了。
旧时光伸手去摸小猫的头,却被小猫偏了头躲开了。我瞧他蹲在地上好一会儿没说话,待我拿着向日葵想要安慰他的时候,他闷闷不乐地抱着我:请一定要充满希望,这一世虽终须一别,但一定要固执地相信可以再见。
孟婆笑的意味深长:“十步红尘走过,老婆子那碗汤是谁都要喝的。不记得不打紧,爱你的人总会陪伴你,也许是一株让你展颜的花,也许是一个心疼你的人。”
我看看旧时光,摸摸他的脑袋把花递给他,他笑着将一朵塞在小猫的怀里,小猫瞄了一眼又闭上了却也没扔,就那么枕着,远处四季爷爷坐在凳子上看着红尘发呆,好像听进去了,又好像什么都没听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