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兰舟第一次遇到许何是在兰舟城的一个严冬。
火星迸溅的打铁房里,白青薄衫的许何双指摩擦过新刀光滑的刀面,听铁匠说,这刀还差个名儿,得好好取,刻刀柄上要跟一辈子的。
窗外的兰州城白茫茫一片,不时有凛冽的寒风漩入窗的缝隙刀光剑影般擦过许何的耳畔,后又悄无声息地没入他身后轰然作响的火炉。
“这刀叫兰舟吧。”许何说。铁匠笑了:“来我这打玩意儿的,十个里没有八九个也有二三儿要叫兰舟的,太多了。”许何也笑,他看起来不过而立年,一笑起来从眼角绽开的纹让人忽地无言,他说道:“不是兰舟城的兰舟,是,许兰舟的兰舟。”
繁花刀柄上刻着刀的名字,是许何隔着手掌上厚厚的茧也能摩挲出的“许兰舟”三个字。许兰舟是一把刀,自兰舟一面,他有了个叫许何的主人。许何自称是个书生,许兰舟不信。
许何的故土是兰舟山外之山后一个穷乡僻壤的地方——许何说他们一家都是打柴的,埋头苦日子,直到父亲被狼撕碎了,苦日子开始翘了头。
故事听到这,旁人都会问:“然后你转运了,来大地方混了?”许何吞下一口酒,惯常笑出眼尾花,摇摇头:“哪有这么好的事啊,后来,娘跳了崖,妹子不见了。”
听客大多平民老百姓,壮实的大娘一般听到这眼泪花一下子就出来了,她们猛得捂住胸口,一跺脚,震得桌子抖三抖,大呼造孽啊造孽啊,对许何指指点点:“这哪是翘头啊……你小子尽在这瞎唬人!”周围也是唏嘘一片。
许何不接话,就坐那晃着酒壶,有爱凑热闹想继续听听,看他这样也慢慢散了。等人走光了徒留他一人,他才会灌掉壶内的残酒,摸出几个小钱丢桌上,握上弯刀,踏着晚霞归去。
这段悲苦许何跟人嚼了无数遍,他不说他是个书生也没人晓得,就算说了也不见得有人信,许何就干脆不提了,包括故事的后半段。
娘跳崖,襁褓里妹妹不知道被歹人偷走送到何处去后,他磨了整整三天三夜的柴刀,在一个漆黑的夜里挨个剁下村里人的脑瓜,柴刀掠过月色破空砸在床铺上没任何涩意已是一地血光,老老小小,不放过一个,尤其那个强上了母亲的杂碎,真的被他剁碎了。
他不记得那时自己多大年纪,也没在那个没有星星的夜里感悟出什么,只是意外的发现杀人竟然比砍木林子里那些枯枝老柴还要顺手。撂下柴刀的他,扎紧了装进家里所有物什的包裹,头也不回地走进了家门口的大山。
包里裹着全村唯一的一本书,这书递到许何手上的时候已是半烂卷边。许何的娘常说想许何出了大山,做个书生,年少的许何不知书生为何物,只是莆一想到娘温声细语的模样,他就决心去做那个书生。
于是他又翻了三天三夜的山,又劈翻无以计数的撕碎过他父亲的野兽同伴,来到兰舟城,进了兰舟城他才知道做了个书生不见得能养活自己,得缓些日子。
在许兰舟之前,许何还有一把弯刀,是他在当铁匠徒弟时自己打给自己,材质普通手感普通,那时许何另一个身份只是个普通的打手,握着那把弯刀以血肉之躯撞倒不少春秋岁月。
最后跌倒在一个人身前,那人身着和现在的许何一色的衣衫,对着麻布衣裳满身污泥的许何说道:“跟我走。”许何看了他干净的鞋面许久,一声不吭地跟他走了,当真做上书生。
是做了书生,却是个挂名的,白天里临窗苦读,夜半时分却时常握着弯刀干着见不着光的勾当,形单影只,夜夜如此。
许何杀过人,却没人知道在遇见那人之前,山里的那场是他第一次杀人也是最后一次。遇到那人后,许何的夜只有腥风血雨,次次酩酊大醉转醒过来都已是午时,翻几页诗品几口茶,又是腥甜的夜。
许何厌了,却被“兰舟杀”这个名头罩了个满脸,他成了江湖里的第一杀手,成了肥腻奸佞的枕上噩魇,不知不觉中,他杀破了兰舟夜,同时砍断了自己所有的退路,如今的他也死路一条。
那人又重新回到他面前,又一次说道:“跟我走。”许何冷哼一声,亮开了弯刀。那人说完转身便走,衣衫在冬日里轻如浮花,更轻的是自他嘴角和气而出的那一声“许何”。
“跟我走,许何。”
许何松开握紧弯刀的手,再次一声不吭地跟着那人走了,由暗入明,他成了许副宗主,有了把新刀叫许兰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