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仙的幻想

临水而立,不过是恋上水中自己的倒影。那些我们自以为是的以为不再存在。谁又能明白谁的深爱,谁又能理解谁的离开。

(一)

长青市的气候,实打实是为了提高人类生存力的,夏天热得出奇,冬天冻得碜骨。此时比这里天气更糟糕的是周冬月的心情。怎么转换这种悲伤“模式”呢——找程小满吧。

朦胧而与氤氲的光打满了整个咖啡厅,雕花石膏壁漫反射不出任何光影。程小满盯着心不在焉的冬月一会儿,忍不住用刀叉子在青花釉瓷碟盘上狠敲了几下,好不刺耳:“唉唉唉,你找我出来吃饭,就为让我欣赏你默默的忧伤?”

“哪有?看看这么周围金碧辉煌,我是头脑发热为你一掷千金,就偷着乐吧。”冬月一摊手懒洋洋地回了过去。

“咋?上次那个什么杨裕,挺不错的。”

“是不错,但是我错了。”顿了顿,冬月又接了句完全不相关的话,“小满,我准备回家。”云淡风轻,仿佛不过是出门买包泡面的事情。

“Are you crazy?!你最近忙傻了吧。GK方案呢?费了那么多心血,现在正是关键的时候,这个时候抽身,等你回来这就不是你的东西了,你以为公司是你的忠实情人,你不在身边的时候还会痴情地等你回来?!”程小满抑制不住怒气。

程小满暗暗说服自己冷静些,周冬月本来就是个不识好歹的。顿了顿,借着迷离的灯光,认真研究了一下冬月的神色,用笃定地语气问了个不是问题的问题:“他回来了?”

周冬月没有应,只是很迷糊地想,这个他是谁呢?

……

是他吗?

周冬月的11岁,十校排球联赛集训在她的学校。冬月的数学老师兼任教练,或许是教练兼任数学老师。于是乎,她每天的义务劳动——捡球。她在界外盯着球飞过来又飞过去,又飞过去又飞过来……慢慢地,就朦胧了。哎呦!冬月是被砸醒的,揉揉热辣辣地痛着的额角,哈腰弓背。

这谁啊?!这么不长眼。一抬头,见一个男生挑眉看着她,没有愧意却似乎还有丝笑意:“对不起啊,同学,失手了。”

魂淡!冬月心里骂了句,但气没法出,起码看起来确实是一个小意外。瞥了他一眼,摸摸头走开了。心里却记住此人,记仇的记。

本以为再无交集,没想到小升初,再度相逢却成为同班的同学?还是好像毫无意外般再次走进同一所高中的陌路人?或者是高二文理分科后又奇迹般成为同桌的那个人,一个一直在周围却不熟悉的人——蒋文。

瞥见冬月一个劲儿走神,根本不把自己的话当一回事儿,程小满刚消点的火气蹭蹭蹭地就上来了,不顾自己的大嗓门在清净的咖啡厅震撼全场:“你他妈傻啊!”说完,毫不疼惜地抓起自己刚买的宝贝包包,踩着12CM酒杯跟转身就走,像束势头猛烈的火苗。

冬月本想追上去软语几句消消小满的火气,但想起大学里那个小满曾经当做全部的人,惹急了她伤疼了她,也一样甩脸子,从此只做陌路。冬月就知道小满从来都是烈性的人,何况现在正在火头上,还是等两天再告饶吧。

程小满走后,冬月依然恍惚,看着窗外飘得稀稀疏疏的雪,想起以前蒋文似乎老针对她,有次大寒节气,上完晚自习,众人熙熙攘攘地挤回宿舍温暖的被窝,冷不丁有团雪球朝冬月脑门儿飞过来,躲闪不及,中标后哗啦散开有些雪渣子就直接钻进衣脖里,冻人得很。冬月狠狠地瞪着肇事者,后者还得意洋洋地站在不远的路灯下朝她露出个挑衅的笑容。冬月本打算好好回击,但想到前几天这个人因为她被班主任和他爸修理得很惨,心里创伤应该很严重,就咬牙忍下去了。那次他和另外一个男同学偷换了她的书包,导致她作业没写完。第二天上课动了座椅的桌脚,她坐上去没注意,一下摔倒在地。知道是他,一气之下,找到班主任,细数他八大罪状。然后,他就被整治了一番。

不过从此见到他就绕道走,挑座位的时候也尽量离他远些,有好几次排的座次表,他俩本来就是前后座或者斜对角,冬月都找同学换了位子。而蒋文对着她的脸色也越来越难看,好像有什么深仇大恨般。冬月有些怵,尽量躲着他。所以初中三年同学下来,他和她反倒越来越陌生。直到中考前个晚上,那几天班上自习的人稀拉拉的,都养精蓄锐去了。冬月估摸着也要早点睡,到晚八点时收拾下书本准备回去,刚至门口就看见蒋文堵在那儿,直勾勾盯着她。冬月心里咯噔一下,莫非要清算旧账?想着呼吸便有些不稳,于是干脆狠声狠气道:“让开!”

蒋文的神色在外廊模糊的灯光下似乎添了些惶惑不安:“我有话跟你说。”所以这句话居然有些柔和味道,有如冬夜星光,似梦似幻。

但是冬月只能听见自己越来越剧烈的心跳,像垂死挣扎的鱼在不停伏跃。她劝求自己的心,不要跳那么快那么快,不要。是怕还是什么,已很难分辨。稍稍平复下,稳着声答道:“我要回去了。”说完,试图拨开他挤过去。蒋文没想到她劲儿挺大,被推得有些踉跄,下意识扯住她的衣角:“我真的有话说。”神色紧张,似乎还有些期待。

周冬月想抽回衣角不成,被攥得太紧,看他与平日有异,心下更是不安,只能像刺猬自卫般竖起浑身的刺:“你就这么喜欢——讨人厌!说了我要回去。”然后继续努力抢回自己的衣角。

她话刚落音,那手就自动松开了,像是突然脱了力,只听见蒋文喃喃自语:“讨厌,我很讨厌?”

冬月不明所以,但是弥散在两人间的情绪像黑夜虚空,看不到光亮,于是又说:“对不起,我……我,明天要考试,我们是同学,有事可以再说。”语无伦次的。

蒋文似乎被打击到,但马上重整旗鼓:“同学?我才不想和你同学,没什么好说的了!”带着少年的傲气转身就走。

那这次回去又能说什么呢?他们俩一直就像断章,未完待续,却再无后话。

冬月自嘲地笑了笑,或许自己一直所等待和追寻的不过是个答案,那个一直若隐若现却始终不确定的答案。

(二)

这一次是恩师蒋域平的60大寿,因已近年关,那时的同学据说这次能凑齐十之八九,也算是一次变相的同学聚会了。而他刚留学归来,必然也会到场。

Z城有冬日难见的明媚阳光,冬月觉得以后落叶归根后找个宽敞的院子晒太阳该是很舒服的。那一天,许许多多经年未见的面孔以一种陌生而熟悉的感学出现在冬月眼前,心里有种很淡然的喜悦和充实。但是最终都没有见到他,冬月心里的失落一阵接一阵涌来。以为世事若此多变,总让人始料未及,期望落空。

反倒是寿宴结束后的第一天,儿时同学又约着去老师家里聚聚。将近10点的时候,大伙三三两两一团,女的大半帮着备饭菜去了,男的有聊天的还有凑成四个人上牌桌的。

蒋老家里的摆钟刚敲响十点整的钟鸣,这时候门铃就响了,冬月正在收拾大家乱堆一气的鞋,离门很近,下意识的就转身开了门。门外就是那人,携了一身外面干燥冷意,此时正扭头看着楼梯转角口并没注意到她。冬月眼里的喜色还没有聚拢就被他一句话打散了,“快点,我们本来就迟到了。”话未落音,一个娇俏的身影踩着楼梯踏面一层一层地出现在冬月的视线里,就像浮水而出的美人鱼。哦,那,那是他们初中同学——余娉,人如其名,娉婷而立,比其身姿更漂亮的是她的头脑,那个曾让他们初中名师——数学高教严立华情不自禁鼓掌叫绝的学生。

冬月思绪一下千回百转,但也明白些许,只得静静退进屋内,看着他们一前一后走进来,双双亮相于众人面前,即有人打趣道:“哟,我们班的金童玉女来啦!”此时冬月反而出奇平静,只余下像这个冬天一样冰冷的心情,果然生活总是充满惊吓,不是正在被惊吓,就是即将被惊吓。午饭席间,邻近的他只淡然地看着她说了一句话:“变漂亮了。”完了继续和旁人举杯交盏,冬月都怀疑是自己的错觉。当然,一句话,并不能改变任何故事的结局,甚至插曲也算不上,只是个错弹的小音符。

返回长青途中,冬月闭目小憩,自我安慰地想:此行也不算全无收获,有了一直寻求的结果,虽然最后有些伤人,起码人家找了一个级别完全在自己之上的余娉,自己输得合情合理,无怨无尤。一场战场是否精彩,不在于你赢否输否,而是你遇上了怎样的对手。

(三)

来年已逾四月,长青市才转暖,绿化带上微微缀点嫩绿鹅黄,可爱得紧。大地回春,冬月觉得自己现在的人生走势也是如此,GK方案最终还是她总负责,看来事业还是比情人可靠些;且与小满口中的优质男也日渐融洽,双方都有定下来的意思。大抵所谓的幸福就是如此,不去追究,不去推敲,迷迷糊糊,安安稳稳。

五月立夏那天,余娉竟然敲来一记电话说是出差长青,老同学可否出来见见。冬月心底是不大情愿的,但实在想不出个不失情味的理由推脱,遂应了约。

落座稍欠,余娉就上上下下扫了她一遍,轻轻笑着说:“我知你不愿见我,我也是。”

“呃?”冬月不明所以。

“有话说,算是积德吧。”余娉见冬月一声不吭,就自顾自地说下去了。“他很难忘记你。”说到这,余娉吁了口气。看得出来,她的情绪起伏很大,虽然已经尽力抑制。

“很多事情很难,但是经常发生。”冬月冷冷回应。

“不管怎样,我期望他好。”余娉有些自嘲地笑笑,在冬月以为她不再说什么的时候,突然又听她接道:“前天他和那群哥们儿喝醉了,送回他家躺下就睡,但他睡着前说了句话,你猜是什么?”说完神色莫名地看着冬月,似喜还悲,有些恶作剧的意味,像是做什么坏事得逞的语气,但有些悲戚。

“你仔细听着,他说的是——我、回、来、了,周、冬、月。”一个一个字眼,像是被卡了很久然后艰难的挤出来,很生涩而且坚硬。说完,余娉整个有些脱力感。

冬月突然就觉得这么几个字说出来很残忍,对她,对自己。而她们的悲伤是不同的,但却都来自同一个男人。

冬月不知道如何接下去,这样的发展远远在意料之外。说实话,本来余娉来找她叙旧,本来就是件很离奇的事情,如果说开始她对这次晤面的预测是一出悬疑剧,那么现在就是一场悲剧。

没有一个人会因此好过,到底,余娉告诉她,是成全,是摧毁?

余娉一番话,对冬月影响颇大。恨不能早些获悉,或者永不知。可理了理所有琐事脉络,也不知能将这一腔怨气加附谁身。头疼得很,躺了一整天。走到现在这个地步,又能如何?不在一个维度时空的默默付出,谁也不曾得到过。

躺在加了几层棉绒垫子的淡青色床上,冬月陷入柔软的回忆中。其实,起初对他并谈不上喜欢,甚至有些怵他的,那样气势刚硬的一个人。后来一次又一次的重逢聚首,冬月觉得缘分真是个奇妙的东西,最最无邪无忧的年岁里总有他的身影。高二下学期某个雪天的早自习,冬月迟了会儿,被老班训了顿放回教室。那人下自习后竟然递过来早餐问她吃不吃,虽然语气神态都很别扭,但冬月肯定不是幻觉,只是想着那是极其诡异的一天,生物钟向来准时的她睡过了头,匆忙赶来的时候滑了一跤到教室狼狈不堪,加上此事,冬月心里默念了声:阿弥陀佛。出于善意的谎言,表示自己已经吃过,他顿时变了脸色,说了句:“不吃算了。”直接起身扔到后面墙角的垃圾桶。冬月为此心里愧疚了好几天。高三的是不愿触碰的暗盒,封藏的伤痛总是一碰就疼。最疼她的外祖母离世,由此引发的父母紧张关系,日夜争吵,以及高考那张沉重的网,冬月觉得无处可逃,开始厌食,等她自己意识到的时候,几乎吃不下任何东西,但沉湎婚姻之战的父母根本无暇顾及她,她瘦得极快。可是那时候不知从哪一天起,那人总会带些香甜的小零食分给周边的人吃,她也有幸得一份,鉴于那次早餐事件,不好不收,他也总会盯着她吃完。冬月起初吃得很勉强,但渐渐竟然喜欢上,胃口也跟着好点,后来养成吃甜食的习惯。还有很多,有次交流学习回去已是很晚,无人来接,一起的他央了接送的舅爷先送她回家;有个下雨天借她伞却自己淋着跑回去……那一点一滴,如若她不去汇集这些琐屑,也只是觉得这人不错,挺感激的。但拢至一起,这种感动便会满溢出感情。所以她为他大二时一句不经意的话——“我喜欢过你”而蹉跎四年,也算是一种感念和偿还,只是终究一个是过去式,一个即将开始。其实她一直想问的是:现在你是否还喜欢我呢?但没有,她等着他回来,想对面相谈,但是不料已另有伊人,也不需再问。等她意冷心淡,恰恰放下,又突如其来“真相”,让人措手不及。

寻思良久,冬月从床上爬起来摸到电话,拨了一串记熟的数字,开门见山:“你是不是喜欢我很久了,现在也喜欢?”那头静默良久,声线清冷,甚至带点嘲笑:“周冬月,几年不见,脑子不长,脸皮倒厚了。”

“对,我是傻了,但只有这一次,你就一个人一直聪明吧!”冬月快速挂了电话,又重新躺下,眼眶鼻腔里酸涩难挡,捂着被子尽情发泄了一回,后来竟然也睡着了,估计累乏了。冬月醒来觉得一身轻松,记忆就像整理房间,清扫之前我们总要找出所有墙角暗边里隐藏的东西,然后打包忘却。

她删掉了能删的东西,丢掉能丢的东西,一切从头开始,且不再回头。

(四)

有些事情等得太久,就变质了,就算得到了也不是原来等待着的。

第二年秋分的时候,冬月的婚礼定下了日子。打电话给小满之后,她从大西洋另外一头飞回来,直接奔到面前,哭着笑着对冬月说:“我不希望你继续等他,但是却又盼着你能携着爱情走进婚姻。月月,你要过得比谁都好。”程小满平时总喜欢凶冬月,但是又比谁都对她好,也没有因为自己哥哥的原因疏离她。她哥在大学追求过她,还求而不得,远赴欧洲求学,红娘是小满。“嗯,我知道的。”冬月重重地点头。

程小满大三的时候知道冬月因为那人拒绝了同在C大的哥哥,很是气不过,找到蒋文的QQ留了个言:你在那么远的地方根本顾不了冬月,我哥哥可以。毕业之后稚气已褪,觉得自己当时太冲动,还会造成误会。后来冬月回Z城寻那人,她又留过言:冬月等了你很久。这是她没有告诉冬月的两件事。

小满问过冬月是否遗憾,她是这样回答的:“我们终究都不够勇敢,所以也不配得到最想要的,这是我们自己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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