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手机相册,陈雅文的照片赫然映入眼帘,那些零零散散的细碎片段都慢慢的聚集,然后从心底泛滥开来,眼前又有了一个活蹦乱跳的小雅文。
屈指一算,小雅文离开快两年了,现在的她应该有六岁了吧。
第一次见到她应该是在一个午后。我正在书写病历,一个小脑袋从护士站台旁边怯怯的探出来。见到我转头望她,又飞快的把头缩回去,藏着柜台下面。我想,小家伙挺可爱的。当她再次露出来的时候,我冲她笑了笑。也许是这个微笑给了她莫大的勇气,她低着眼帘,踩着细碎的步子,慢慢的挪到了我的身后。
她拘谨用手揉搓着衣角,看到我在看她,一下子就把目光移开了,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扫描我们的工作站。小家伙长得白白净净,眼睛又大又亮,扎着可爱的马尾,五官精致和谐无不经过上帝精心打造。我不禁在心里感叹:这样的一个漂亮的宝贝,应该受尽了父母的恩宠才是啊!
你叫什么名字啊?几岁了?我问。
我的提问打开了她的话匣子,面部表情也舒展开来,拘谨瞬间就荡然无存。她跟我说了她的名字。也许是由于我听不懂温柔细软的江苏语,或是因为她缺失的大门牙漏着风,任凭我怎么努力,也只能听出她名字大致的音调。我问了好几遍,惹的她对我的愚笨忍无可忍,最后冲我“咆哮”着:你耳朵听不见吗?!
我在纸上写出:陈雅文。你的名字是这几个字吗?她点点头,又倏的摇摇头,然后泯着嘴笑了:我也不知道呀!是呢,我真笨,她才四岁呢!
第二天见面的时候,她已经不再小心翼翼,看到我从外面走进来,一路小跑的跟上我,主动跟我搭讪着:你今天又上班呀?怎么老是见你上班呀!言语之亲近,仿佛我们是熟络已久的老朋友。
有一次我问她:陈雅文,你为什么不上学啊?像你这么大的小朋友都上幼儿园了呢!她很认真的告诉我,等妈妈的病好了,她就可以回徐州上学了。她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坚决肯定不容置疑,眸子里满是期盼,甚至还有一点小得意,感觉是明天就可以实现的事。
我没有办法告诉她,妈妈得了晚期肺癌,已经好不了了。而且现在情况越来越糟,大面积的胸腔积液,胸痛,呼吸困难。一分钟也不能离开氧气。
然而陈雅文并不知道这一切意味着什么,每天仍是过的无忧无虑。所幸我们科室有一个供病人休息的小庭院,大多数时间她在院子里玩小石子,和狗尾巴草们对话,把新开的野花摘了插在小辫上……如果有家人带小孩来探望病人,陈雅文会慢慢的接近那个小孩,很快两人就有了共同的话题,一起度过一个愉快的上午。
我们在病房穿梭的时候,她也会跟在屁股后头,跟我说:让我给你帮忙吧!这个还没有床栏高的小家伙,一脸的真诚,恳切的看着我。我不忍心拒绝,偶尔会让她帮忙丢一下小纸屑,我随身携带的便签本也会‘‘遗忘‘’在门口的治疗车上,这时她总会乐此不疲的帮我。当我回报她一句‘’谢谢‘’的时候,她脸上的笑容比三月的樱花还要灿烂。
自从跟我们熟悉以后,她总是找着茬的往护士站跑,有时候来炫耀自己的新裙子,有时候过来让我们帮忙梳辫子,顺便再展示一下自己多彩的发卡。但是繁忙而严谨的工作让我们不得不无情的把她碾出去,让她到院子里玩。这时候,她总会极不情愿的嘟着嘴,眼巴巴的看着我们,迈出去的脚像是挪不动似的,每跨一步都会停下来看我们一眼,似乎认为下一秒我们会把她留下来。
这一次她又来了,大有赖着不走的意思,几次想要爬到我的膝盖上。我说,陈雅文,我们忙着呢,出去玩可以吗?下班了再陪你!几经哄骗,最后她提出一个要求:把你的帽子借我戴戴行吗?我把护士帽匡在她的额头上,几乎遮住了她一半的脸颊。她像是得到了一件盼望已久的礼物,眉眼里都是欣喜,可是不大一会脸又耷拉下来,悻悻的把帽子摘下来递给我,忧伤的感叹着:“要是我也有一顶这样的帽子就好了”。为什么呀?我大为惊讶。“这样你们就不会赶我走了啊”。这话一出,把我们都逗的笑了起来。
碰到多雨的天气,我们有时不回家,吃了外卖,中午在科室小憩。煲仔饭、家常小炒、奶茶甜品、汉堡鸡肉卷……偶尔陈雅文也和我们一起共享。起初她扭扭捏捏,借口是爸爸不允许,自己也不喜欢吃那些,而且家里的各种好吃的特别特别多。虽然她说不出名字,不过据她比划,应该是堆积如山。经过我们再三恳求,她开始愿意给我们面子。后来小家伙越来越任性,吃饭的时候都要爬到腿上让我喂她。有一次兴许是饿了,亦或是合了她的胃口,就着米饭吃光了碗里的牛肉和蔬菜,把肚儿撑的圆圆的。
那天上午我正在电脑上敲敲打打,小家伙神不知鬼不觉的进来了。不等我开口,她立马解释道:“我马上就出去的”。说完魔法似的从口袋里掏出一堆吃食来,凑近我的耳朵悄声说:“给你的!”
“我们大人不吃零食的”。我要塞给她。她立马生气的板着脸,双手叉着腰,怒目圆睁,一副要吃掉我的样子。我“害怕极了”,只好赶紧都收了起来。
忙碌了一天,我拖着疲惫的身子,准备回家。陈雅文跑了过来,拉着我说:“你下班了呀”?她的眼睛一直盯着我,猜她是想要跟我说些什么。
“我晚上可不可以去你家呀”?
我蹲下来,她的眼睛像一泓清泉,一直殷切的盯着我,在她那黑亮的眸子里面,装着一个我。
“你可以跟我回家,不过得经过爸爸的同意”。她满怀信心的跑了。约么两分钟回来,人像霜打的茄子一样没了精神。“爸爸让我就在病房里睡。”说这话的时候,双唇紧咬着,眼泪在眶里打着转。
我感觉自己辜负了孩子的信任,心里满满的负罪感。
妈妈最终撒手离她而去。
这是陈雅文最后一次来找我。她倚在我身边,小手指勾着我,默默的不说话。我知道她是来告别。“还会回来看我们吗”?我多么希望她说会,哪怕只是一个谎言。可是孩子并不擅长撒谎:“妈妈已经死了,我们不会再回钟祥了。”
“死”这个字就这么轻巧的从她的嘴里蹦出来,不禁让人油然心疼。也许是这些年来妈妈卧病在床,得到的母爱太少,亦或是年少的她还不懂得生离死别的意义,稚嫩的脸上没有一丝忧伤,倒是拉着我的那双小手,一直不舍得松开。
而这一别,就是再也不见。
转眼又是阳春四月,庭院里的花开了,假山上的藤蔓也经过春雨的洗礼,也愈发葱葱,墙角的狗尾巴草在微风的吹拂下轻轻摇曳,只是院子里再也没有她可爱的身影。
我双手合十,为远方的她默默祈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