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年轻,我的愚蠢,我的不用心,让我在最后一次面对她时,愧意像铅水一样灌满了我的胸腔。
寒假到家的第一天晚上,照例和发小去泡澡,回来之后接到她的电话,电话那头声音虚弱,有气无力:“我该走了,再和你见最后一面”。明明只是通了电话,她却当做这辈子的最后一次见面。我浑身震颤,再也想不出一句回应的话,我竭力控制住我的情绪,害怕再听到任何一句有关“最后、再见”的字眼我的眼泪就要忍不住决堤。
她的丈夫接过电话,“好了,那就不说了,挂了吧”。
挂掉电话的瞬间,我的心里像拉下了一块巨大的幕布,空的要命。
不行,最后一次见面不能这样草率,电话里的告别根本不算,我必须去见她!
我跟她是在半年前认识。由于父辈们的关系,我们算没有血缘关系的亲戚,印象中似乎只见过一次,就是这一次让她在生命弥留之际想见我一面。
半年前的暑假,干姐姐出嫁江苏,她作为干妈唯一的妹妹回来送亲。因为路途遥远,她身体不好,无法舟车劳顿,只好留在家里。出嫁前的那天晚上,我的家人也在,干妈不无忧虑地说“明天一大早就要去江苏送亲了,她身体不好不能去,留她一个人在家实在不放心啊”,一边说一边叹气。我坐在旁边一言未发。
我妈望了我一眼,我顿时感觉不妙。接着就听我妈对干妈说“反正他放假在家里也没事,他也会做饭,就让他留在这儿”。权当客套,千万不要答应,这是我当时内心最真实的想法。
谁知干妈也望了我一眼:“恐怕不合适吧”。虽是这样说,我却分明从她眼中看出,希望我能做出肯定地回答。
说实话,我反感父辈人之间的人情世故需要拿我来当媒介。跟干妈家的关系也只限于一年仅一次地拜访,我送去代表看望的礼品,干妈塞给我压岁钱,至多在那吃一顿午饭,再无其他。这让我在回去的路上十分埋怨我妈,虽然他们口中那个我病弱的妗子看上去十分慈蔼,可说到底我心里还是很不情愿。
第二天一早,我在送亲的队伍走之前赶到了干妈家。干妈把钥匙交到我手里,又跟我交代了一些其他的事,一挂长长的玫瑰色的鞭炮响完,新娘被搀上了车,浩浩荡荡的队伍开向江苏。家里只留下了我和她,也就是他们口中我的妗子。
我拿起扫帚心不在焉地打扫地上刚刚燃放过的鞭炮,她站在一旁病怏怏地看着我。我不以为意,打扫完院子,我扶她回屋,说:“那我回去了,中午过来做饭”。她笑了笑说:“嗯,你去玩吧”。
她只吃放了西红柿和青菜的汤面,浅浅的一碗。让我跟着她吃这样的饭,她似乎不好意思“妗妗吃不了别的,冰箱里有肉,你可以再做一些你想吃的”。我说没事,一顿饭而已。做饭时,她步履蹒跚地走进厨房想来帮我,我拒绝了。
晚上我问她想吃什么,她说中午做的就挺好的,还吃那个吧。吃饭时,她时不时抬头看看我,似乎想和我说话。我只顾低头看着手机。感觉得到,她脸上始终挂着笑容。饭后,倒上水,看她吃完药,帮她打开电视和空调我就出去玩了。
七月的北方,即使是傍晚,依旧酷暑难消。约上朋友骑车去陆浑游泳,刚准备下水,手机响了,我爸的。
接通之后一顿责骂“你在哪?赶紧回去!你妗子锁在家外边回不去了”。我没说什么,跟朋友打个招呼,旋即穿好衣服返回。当时心里并没有抱怨,生病的人需要照顾。
到了干妈家门口,看到我回来,她又笑了起来。屋里呆着无聊,她想出门散心,钥匙忘了拿。没我电话,找邻居帮忙打给干妈,干妈从江苏打给我爸,我爸又打给我。
我给我爸回了一电话,电话那头责骂不止,从接到电话到我回来,不出二十分钟还是要骂?我生气的挂了电话,她一直在旁边听着,觉得很不好意思,她说你把电话给我我给你爸说。我把电话给了她,她又解释了一通,我拿回来之后没再接,直接挂掉了。
扶她躺回床上,我又骑着摩托车出去玩了。盛夏的晚上,似乎跟白天没什么两样。
在那仅仅照顾了她两天,姑且称为照顾吧。期间,我怕她无聊,好不容易说动她到我家里和我妈聊聊天,等待干妈他们从江苏回来。去之前,她还特意提了一大堆新鲜的蔬菜。
第三天早上六点,我醒来时看到干妈他们已经回来了。一大早我就急急忙忙回家,干妈留我吃早饭我没吃。没跟她告别,我就回去了。
2017年1月17日,接完那通电话之后,我打电话给我干妈说我想去见我妗子一面。夜里将近十一点,干妈说我刚到家好好休息吧。我还是执拗地开上了车载上干妈和一个舅舅去了洛阳市第一医院。一个是她的亲姐姐,一个是她的亲弟弟,另一个是和她没有任何血缘关系,只有名义上外甥的我。
市区内的道路并不怎么熟,打电话问了朋友才知道我开过了一个街道。凌晨一点,终于到达了医院,她的大儿子带我们到了她住的病房。看到她的一瞬间,我才明白她为什么会在电话里说“最后一次见面”。
她安安静静地躺在病床上,鼻子里插着氧气管,身上还缠着一堆乱七八糟的线,连着一旁的白色仪器。
她的丈夫跟我说:“你妗子一直很惦记你,回到家她一直跟我说那几天你把她照顾得很好,总是想着在走之前和你见上一面”。
干妈走到她跟前,轻声把她唤醒了。她缓缓地睁开了眼,气息微弱的对着干妈叫了一声姐姐。干妈指了指我说“孩子来看你了”,我叫了一声妗妗,她看了我一眼再没有一点说话的气力。我像个木头一样杵在那里,憋着泪不敢流。进病房之前她大儿子已经给我们交代过了,见了面一定不能哭,怕她情绪波动太大。
看的出,她儿子十分孝顺,在她睁眼看着我们的时候,她儿子一直在旁边一下又一下地抚摸着她的头,像在哄小孩睡觉一样。她太累了,眼睛已经睁不开了,我们轻声退出了病房。
自始至终我除了那一声“妗妗”再没多说过一句话。我在一旁听着他们在谈论她的后事,那件谁都不愿提及的事到来之后要如何安排,如何布置。
她丈夫说已经见过面了,你们赶紧回去休息吧,不用呆在这。在离开医院之前,她住的那个病房我进了三次。最后一次从病房中出来,我忍不住回头看,总觉得她应该是知道我们要走的,我想她一定是假装睡着让我们安心,然后,在我们走的时候偷偷看着我们离开。
我没猜对,她太虚弱了,已经失去了眷恋的力气。
回来的路上我才得知,其实她心里比谁都明白,所有人都瞒着她。可是,身体上的病痛是真真切切不会说谎的。她曾经问干妈“姐姐,我走的时候是应该穿五件衣服还是穿七件啊?”。眼前的她,只能靠着呼吸机和营养液维持生存,明天回山西老家,只为落叶归根。
我也是到那时才知道,她所得的病是癌症。食道癌扩散成胃癌,癌细胞在她身体里发了疯似的挤入了骨髓变成了骨癌。皮肤松散的不成样子,身上是成群结队的硬块。
凌晨三点,回去的路上人迹全无,我开着车毫无困意,道路两旁的路灯像打了败仗一样节节后退。从车灯射出的光线直直地插进前方的黑夜,能看清的也只有眼前的一小片区域。
我的喉咙里不知卡了个什么东西,说不出话来。摇下一点车窗,寒冬的风钻过车窗缝隙像刀子一样扎进我的心里。我默不作声,眼泪终究肆无忌惮地淌了下来……
也许,死亡只意味着走出时间而已。到了那时,我们会换做另外一种方式存在。一株草,一棵树,或者,是一个微笑。
我以陌生人的方式出现在她生命里,于那时的我而言,那几天似乎无关紧要。于她而言,那些微不足道的关心与照顾却一直惦念到了生命的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