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陈一卓最近感觉不太好。
此时他正坐在办公室,宽阔的落地玻璃窗让财务部的大办公室显得格外透亮。越过办公室的格子间,落地窗正对的是一面大玻璃墙和玻璃门。隔着宽阔的走廊,玻璃门的对面就是这家上市公司——星光集团董事长的办公室。
陈一卓的工位就在落地窗边,背对着落地窗,一抬头目光刚好可以穿过对面的大玻璃门看到董事长的办公室。所以集团公司内,谁在什么时间造访过董事长,陈一卓都一清二楚。
他正坐在自己的工位里,好像发生了什么意外状况,突然楞住了。他抬头看了一下四周,大家都在各自忙碌着,没人注意他。他又看了眼董事长办公室,额头上一点一点冒出了冷汗。
陈一卓又迅速浏览了一遍眼前的文件,大脑飞速旋转。
他当机立断拿出手机拍照、保存。然后迅速把文件塞回那叠资料中,把它们放在了桌角。接着,他深吸了一口气,平复了一下心情,似乎什么都没发生。
“陈主管!”不出所料,林副总的声音从对面传来。
陈一卓应了一声,从工位上站了起来。果然,董事长张成功也在旁边。
“刚才给你的那份报告呢?”林副总问陈一卓。
“报告?哦,在那放着呢。”陈一卓指了指刚才放到桌角的那叠资料,挤出一脸笑:“不好意思林总,我这手头的事还没忙完,还没来得及看这份报告,您要急要,我现在就修改。”说着伸手去拿那沓资料。
“不必了。”董事长一把拿起桌角那沓资料,迅速翻看起来。当他看到那份夹在中间的文件后,似乎松了一口气,转头看着陈一卓。
陈一卓是财务部的一名主管,他平常还不够级别向董事长张成功直接汇报工作。所以不经常和张成功这么四目相接地对视。今天这位集团总部一号人物这么直勾勾地盯着他,确实让他感觉到了自己嘭嘭的心跳。心跳的原因还有一个,就是他刚才看到了那份文件。
陈一卓张了张口正准备说什么。张成功冷冷地问:“这些东西你刚才还没有看?”目光仍然盯着陈一卓的眼睛,手里仍拿着那些资料。
“张总,非常抱歉,刚才手头有个紧事,还没来得及看,我现在就开始修改这份报告。”陈一卓连忙道歉。
张成功看着陈一卓,目光又在他脸上停留了一会儿,似乎想要从他的脸上找出什么答案。
“不必了,这份报告我要再看一下。”张成功把目光从陈一卓脸上收回,拿着那份资料扭头走出了财务部。林副总也跟在后面离开了。
陈一卓目送他们出了门,才如释负重坐回椅子。他又回忆了一遍刚才的细节,确认刚才的表现应该没有问题。
可是那份文件确实令他非常惊讶!
那是一份协议。准确地说,陈一卓看到的是一份协议的复印件,从最后的落款时间看,是十年前签订的。但是协议原件应该保存得很好,因为复印件上的字迹、签名和指纹印依然很清晰。不过那份协议的内容非常奇怪,让陈一卓不敢相信。
确切地说,那是一份关于星光集团股权所属的协议。协议的甲方是一个叫做董林川的人,乙方正是刚才让陈一卓感受到自己心跳的人——星光集团董事长张成功。协议的内容令人匪夷所思,主要是说明张成功名下星光集团的股份大部分只是挂名代持,实际所有人为甲方董林川!
一家知名上市公司的控股股东所有股份都不是自己的,他只是个挂了名的冒牌货,公司的真正控制人另有其人?这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这样一份协议对于一个上市公司来说,显然是违法的,没有效力的。可是就是这样一份奇怪的协议,竟然有张成功的亲笔签字,还有清晰的指印。如果这份协议的内容是真的,那么这对于集团公司和张成功来说都是一个天大的秘密。可是如今这个秘密却意外地让陈一卓发现了。
那份报告本来就是陈一卓做的。他做好后连同几份相关的政策文件一并交给了主管公司财务的林副总。林副总审阅后又交给了董事长张成功。刚才,林副总又去张成功办公室拿回了报告,送回给陈一卓,并交待了张成功给出的几条修改意见,让陈一卓尽快修改。可是天知道怎么回事,报告里竟然夹了一份不知道从哪里多出来的协议。所以这份报告才刚又回到陈一卓手里不一会儿工夫,张成功和林副总就赶过来“追讨”,害得陈一卓惊吓了一场。
陈一卓想,一定是张总的桌上资料太多,当他把这份报告整理好交给林副总时,可能当时脑子里还在思考着别的问题,或者手头正有一件要紧的工作,或者着急要接一个电话,总之,一不小心将这份协议混进了报告。因为这份报告后还有几个政策文件,是散着的,没有装订在一起,所以就容易混入别的文件不被察觉。
“幸好我反应快,不然今天就死定了。”陈一卓暗自庆幸躲过一劫,“不然这鬼东西,今天我不管私藏了还是主动上交组织,都他妈是死路一条!”
“妈的!”陈一卓心里又暗骂了一句,“我他妈最近是不是撞上扫把星了,怎么这么多乱七八糟的糟心事。不知道张总到底怀疑我看到那份协议了没,如果怀疑了,那我以后岂不是吃不了兜着走啦?”
晚上,躺在床上,陈一卓翻来覆去睡不着。他脑海里不断播放白天那份协议的内容,越想越奇怪。于是拿出手机把协议照片又看了两遍。
“那些股份真的不是张总的吗?”“公司幕后实际控制者另有其人?”“公司背后到底有什么见不得人的黑幕呢?”“甲方,董林川……董林川是什么人?”
陈一卓满脑子疑问,于是起床走出卧室,给同学路涛打了个电话。
路涛是陈一卓大学同学,他们在一个宿舍住了四年,一起打过架,一起泡过姑娘,用社会话说就是“一起扛过枪,一起嫖过娼。”毕业后,他们都留在了这座南方大都市,陈一卓进企业做了会计,而路涛却考了个公务员进了公安局。
接通电话后,陈一卓要路涛帮忙给查一个人的信息——董林川。路涛问他查这个人干啥?陈一卓说是公司的一个客户。路涛给他开玩笑说,不能查,这是违法的。陈一卓说请吃饭,路涛说外带一瓶好酒,陈一卓说成交!
二
第二天早上,陈一卓到办公室没多久,路涛就发来几十个叫董林川的人的信息。路涛说幸亏不是叫董林林或董川川什么的,不然全国能给他查出两卡车来。
陈一卓仔细看了这几十个叫董林川的人的信息,都没有什么特殊的地方,看了半天,毫无头绪,便不再理会了。
中午吃完饭,陈一卓坐在办公室,又想起了昨天张成功那犀利的眼神。张成功可是从来没有亲自到过办公室给自己交代工作的。就算林副总,张总也都是打电话让他把资料给送过去,很少亲自去他办公室要的。这说明张总非常紧张那份协议,那份协议对他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想到这里,陈一卓又打开电脑,仔细查看起那几十个董林川的信息。这次,陈一卓有了新的发现。他感觉其中一个人的照片他非常面熟。可是他认真回忆了半天,还是想不起在哪里见过这个人。
接下来的几天里,陈一卓还是和往常一样忙碌。那份奇怪的协议仍然时时在他脑海里盘旋。他也暗中留意着张成功,怕张成功会怀疑自己已经看过了那份协议。他可不想被炒鱿鱼或被穿小鞋、边缘化。他身上背着房贷和车贷,女儿才两岁多,老婆又因为生女儿时失去了原公司的工作,后来在家带了一年多孩子,现在刚又找了份新工作,还不稳定。这时候他可经不起折腾。
这天中午吃完饭,陈一卓到公司附近一家咖啡厅,点了杯茶,准备悠闲地听一会儿音乐。这家咖啡厅陈一卓常来,因为这家咖啡厅在公司大楼后面的一条街上,如果走大路的话得走二十分钟,经过几个路口才能绕过来。但是如果绕到公司楼后面,再横穿一个破旧的老小区,只需要不到十分钟就可以步行到这家咖啡厅,所以公司的同事们基本上都会去公司前面那条大街上的几家店里,很少有人来这里。而陈一卓就经常从后面绕到这家店来,这样就可以省去很多功夫和同事打招呼或客套。
咖啡和餐点虽都是是西式的、现代的,可这家咖啡厅的装饰风格却自然古朴。咖啡厅一楼中间有一个碧水曲池,池中有山石,有曲水轻流,水池周围是木桌藤椅,颇有东方古典韵味。
陈一卓就坐在了面对着窗户的曲池边。他呷了口茶看着窗外人来人往。
这时咖啡厅进来了两个中年男人,这两个人一前一后没有说话,但是能看出来是一起的。他们绕过曲池,选择了最里面靠墙的位置,面对面坐了下来。他们进来的的时候,陈一卓没有注意到。但不一会儿陈一卓就看到了离他不远的这两个人,因为正面对着他坐的那个男人,陈一卓认识,是公司董事会的吴总。
当陈一卓看到吴总时,吴总也看到了他。于是陈一卓换上一脸让人如沐春风般的微笑,起身走到吴总身边打招呼。吴总也跟他亲切地客套了两句,说正在和朋友谈事情。陈一卓连忙又满脸堆笑地转向吴总这位朋友致意。
陈一卓坐在那里时,吴总这位朋友一直背对着他。当陈一卓看清这位朋友的脸时,心里突然一震。
陈一卓不知道自己脸上的笑容是不是也随之僵硬了一下,但他很快便继续从容地和他们寒暄了几句,回到了自己的座位。
陈一卓又喝了一大口茶,心中起伏不定。
刚才的一瞬间,陈一卓突然想起,他认识吴总这位朋友,虽然这个人并不认识他。就在上一周,这个人曾两次去张总的办公室,而且每次都不是立即出来,而是谈了很长时间话。因为这个人不是公司的人,陈一卓不认识,所以陈一卓就比较注意。更让陈一卓印象深刻的是,每次这个人从董事长办公室出来时,关门的瞬间,陈一卓坐在工位上,目光穿过办公室的大玻璃门,再透过董事长办公室的门逢,都看到了张成功一脸怒不可遏的表情。他当时还想过这个人是谁?他们谈了什么事情?为什么张总如此愤怒?
然而,令陈一卓心头一震的是,这个人应该就是董林川!
陈一卓又拿出手机,翻出了那张从几十个董林川中挑出来的,他感觉面熟的照片。他又确认了一遍,没错,照片上就是这个人。原来他觉得照片上的人面熟,是因为上周曾经见过他两次出入董事长办公室,可后来却一时想不起在哪里见过了。
陈一卓又仔细回忆了一下,现在看来,这个人八九不离十就是协议上的甲方,董林川。
三
离开咖啡厅回到办公室,还有一堆工作等着要做,陈一卓也无暇考虑最近这些奇怪的事情了,埋头苦干起来。
一整天,陈一卓都像个陀螺似的忙得团团转,接了不知道多少个电话,应付了不知道多少张嘴脸,一脸堆笑地向领导汇报了好几项工作,表扬没听到一句,批评倒挨了不少。
下午下班后,办公室里又只剩他一个人加班了。等到最后一项工作结束后,陈一卓看了看大落地窗外早已是灯红酒绿、霓虹闪烁了。他将自己疲惫的身躯瘫在椅子上,看着窗外无尽的夜幕和灯火阑珊,怔怔地发了一会儿呆。过了许久,他才起身合上电脑,走出了办公室。
到了家楼下,陈一卓没有下车,他静静地在车上呆了一会儿,摇下车玻璃,点了只烟。
他突然想起今天是他32岁生日。不知道为什么,他想到了电影《老男孩》里那两个吊丝男人,哑然失笑。他想起辛苦的妻子、嗷嗷待哺的小女儿和远在老家的父母,想起日复一日的工作,想起这大都市里一辈子都买不起的大房子,想起许多年前信誓旦旦的豪言壮语,陈一卓突然感觉自己一事无成。
透过车窗,陈一卓看见家里的灯亮着,心想老婆一定准备好了好吃好喝的,在家等着给他过生日呢,于是下车朝家里走去。
晚上和老婆一块儿刚哄孩子睡着,陈一卓躺在床上又想起了白天在咖啡厅见到的董林川,想起那份奇怪的协议和张总、吴总这些人,脑子里一团迷雾。
这时手机响了一下,陈一卓一看是路涛发来的信息:“老陈,生日快乐!”陈一卓会心一笑,这么多年了这位大学同学一直记着自己的生日。他起床拿起手机拨通了路涛的电话。
夏夜的海边,温热曼妙的沙滩一望无际,海风习习,海浪声徐徐入耳。夜色已深,仍有许多男男女女贪恋着这份凉爽的惬意,在海边流连。
在连接公路和沙滩的环海坡道上,有一排海鲜烧烤排档,一家接一家,一眼看不到头。这里聚集了许多外地游客和本地食客。陈一卓和路涛正坐在沙滩边一处相对安静的摊位上。微微地俯瞰下去,是平阔的沙滩,沙滩上还有一些玩耍的男男女女,再往前,月光下能看到一层一层翻涌上沙滩的浪花。
陈一卓换上了沙滩裤和棉T恤。路涛显然也是挑了一身最舒服的行头,黑色背心、灰色短裤、白色布鞋,一头整齐的短发,将他的脸趁得更有棱角,显得格外精神。他们相对而坐,点了几盘海鲜,要了一桶啤酒。
“陈总,生日快乐!”路涛举起一杯啤酒,一脸坏笑。
“多谢路局捧场!”两个人一饮而尽,哈哈大笑。
“哎呀,老陈,自打你有了孩子,好久没这么舒服畅快地好好聚聚啦。”路涛一边拿起一个大闸蟹一边说,“嫂子呢?怎么没过来?”
“她刚哄孩子睡着,没法来啊。”
“哈哈,嫂子特别给你批了个假,让你痛痛快快出来过个生日吧?”
“那怎么能呢?哥在家中的地位,你还不了解?我的事情就是全家的主要工作,必须无条件贯彻落实,批什么假啊,没听说过。”
“哥,我当然了解。嫂子不在,你就干过过嘴瘾。”
说完,两人都呵呵笑了。两个人边吃边喝边聊,各自说了一些近况。
“对了,上次你要查那个董林川的信息,有什么事情吗?怎么样了?”路涛忽然问起。
陈一卓一口气喝干一杯啤酒:“我正要跟你说这事呢。上次电话里也没法和你详细说,这个事情很蹊跷,跟我们公司有很大关系?”
路涛一听,放下筷子,来了兴趣。于是,陈一卓就把他如何莫名奇妙看到那份协议,协议上的内容,以及他为何要查董林川,后来又怎么碰到董林川,又想起他找过张成功,张成功好像很生气的事情,一股脑给路涛说了一遍。路涛听得一愣一愣的。
“看来你在咖啡厅碰到的那个人应该就是协议上的甲方董林川。这个人肯定不简单,他和张成功之间肯定有不可告人的秘密。”路涛喝了一大口啤酒,“张成功不就是咱们南大毕业那位师哥吗,校园里可是流传着很多关于他艰苦创业的传奇故事呢。”
“可不是嘛,他是全国知名上市公司的老总,一直是南大的骄傲啊。我在学校时就听过许多张总以前在南大读书和后来创业奋斗的故事,一直以张总为榜样。后来我来到星光集团工作,也是想追随师哥的脚步。有一次公司的庆功会上,我端着酒杯给张总敬了一杯酒,告诉他我也是南大毕业的,是他的师弟。张总好像很高兴,还询问了一些学校的近况。那一次后,我觉得张总注意到我了。后来我升任主管,觉得可能也和张总的提携有关系。这次这件事情,我不知道那份协议背后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我相信张总应该不会有问题。”陈一卓顿了顿又对路涛说:“可是我能看出张总对那份协议很重视,现在我担心张总已经开始怀疑我看到过那份协议了。”陈一卓一脸沮丧。
“那又怎么样呢?”路涛追问。
“你知道那样一份协议,对上市公司来说可是个大麻烦啊。如果事情公之于众,大家各种猜测,谣言四起,公司的股价可能就会暴跌。大小股东们一定会声讨公司,甚至向公司索赔。监管部门也可能会介入调查。最重要的是,这份协议否定了张总领导公司的合法性,否定了张总在公司的地位的合法性。你说这对张总来说不就是枚定时炸弹吗?张总如果要怀疑我怀里揣着这枚炸弹,那我将来在公司还有什么前途可言,不如早早另谋出路吧。”
“就一张协议复印件的照片,就算泄露出去,又有多大影响呢?这年头造假的技术都快上天了,公司不承认,有人会相信吗?不用太担心啦。”
“可是张总会这么想吗?毕竟协议的内容太重磅,牵涉知名上市企业的老总,一旦消息在网上发酵,形成舆论,那也很难收拾啊。”
“那你有没有考虑过该怎么办?”
这时夜已经深了,一阵海风吹来,突然有了些凉意。陈一卓点起一支烟,向海边看了看,无尽的夜色笼罩着大海。
“这正是我要找你商量的原因。你有没有想过,如果用逆向思维,换个角度去考虑这个问题的话,会有什么可能的结果?”陈一卓缓缓地吐了口烟。
“嗯?换个角度?”路涛若有所思,“哦,我明白了,你想置身事中?”路涛恍然大悟
“不愧是南大政法学院的高材生,不愧是人民警察。”陈一卓夸张地竖起了大拇指。
“得得得得,少在这儿消遣人,把你的高帽子留着往你自己头上扣吧。”路涛一脸鄙视,“说说你的想法吧?”
“是的,我只有置身事中,才能增加自己的分量。”陈一卓正色道,“我判断,既然最近董林川突然出现,频繁和公司的人接触,并两次和张总交涉,张总显然动了气。那份秘密协议也在这时突然出现,一连串的事情,传递出一个信号——张总最近陷入了麻烦。现在,既然张总已经怀疑我看过那份协议了,那我就索性彻底弄清楚这份协议到底是怎么回事,如果能帮张总解决麻烦,那我以后不就成为张总的心腹了吗?如果我不能和张总上到一条船上,那我也可以以我知道的真相为筹码,再根据情况变化行事,这样我不就有了和他们讨价还价的资格了吗?你认为呢?”
路涛看着陈一卓,他很理解陈一卓为什么有这样的想法。他知道星光集团人才济济,全国员工加在一起有6万多人。仅集团总部就有5千多人,而且个个高学历,名牌大学、海外学历比比皆是。在这样一个竞争激烈的智力密集型群体中,可想而知压力有多大。像陈一卓这种没背景、没关系,全靠自己奋斗打拼的年轻人,要想在星光集团脱颖而出,成为走上塔尖的少数几个人,那需要付出的,可能是常人难以想象的。
路涛想了一下问他:“你要想置身事中的话,准备怎么做?”
“我准备拿着那份协议找到董林川。那份协议的内容本来就是违法的。他们既然签署一份明显违法的协议,这里面一定有不可告人的秘密。董林川如果真持有公司股份,显然董林川也害怕让别人知道这份协议,使公司利益受损,给自己带来麻烦。那我就以不把协议在网上公开为条件,让董林川告诉我协议背后的真相。”说完,陈一卓重重地将烟头捻灭在烟灰缸里。
这时沙滩上的人已经渐渐少了,排挡里的食客也少了许多,耳边的海浪声夹着海风“哗…”“哗…”地响着,陈一卓觉得这节奏很动听。
“可是那样你就会将自己送入非常危险的境地。咱们这些小人物想和他们斗,基本上是以卵击石,胳膊拧不过大腿啊,你认真考虑过吗?”路涛一毕业就做了警察,他见过了太多普通人看不到的社会阴暗面,他觉得陈一卓完全低估了江湖的险恶和个体的无力。
“路涛,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在学校时天天梦想着自己有个好的前途,有个美好的未来。你还记不记得我们毕业时,喝了很多酒,偷偷爬到南大最高的大楼——南大图书馆楼顶,对着星空立下的豪言壮语。”
“呵呵,当然记得。现在想想那时多么天真,但又很喜欢那时的自己,因为感觉充满了希望。”
“我今天32岁了,自己努力了这么多年,却感觉越来越看不到希望了,梦想已然越来越远,再这样下去就老了,这可不行,我要自救!这一次是个麻烦,也可能是个机会,富贵险中求,我想搏一次。”陈一卓的眼神里看不出是失望还是希望,但他说得很认真。
路涛知道他的老同学这次是下定决心了。其实他自己又何尝体会不到陈一卓的感受呢。他一毕业就考了公务员,进入体制内。警察本来是他的梦想,可是这么多年下来,他看到了太多卑劣和肮脏,原来心中警察的美好光环早就被摔得粉碎。可是回首自己已过了而立之年,多年从事公共事务,已让他远离了专业,丢掉了技能,也失去了青春资本和年龄优势。他再也跳不出体制了,只有在体制内一点一点往上爬。可是当和同学们聚会时,微薄的工资和多年也熬不到的晋升,常常让他觉得有些难堪。陈一卓的一番话,其实也让路涛又一次找回了那种充满希望的感觉。
路涛又看了看陈一卓的眼神,沉默了片刻,抬起右手拍了拍下陈一卓的肩膀,“老陈,如果遇到麻烦,给我打电话。”
夜越来越深,沙滩上的男男女女们都消失了,远处的大海仍然被笼罩在深沉的夜色中,只能听到阵阵的海浪拍岸声。
四
第二天,陈一卓上班的时候收到了路涛发来的信息。是董林川的手机号。这是陈一卓昨晚上拜托路涛查的。
中午吃过饭,陈一卓又绕到公司后面的那家咖啡厅。要了杯茶后,陈一卓拨通了董林川的电话。
“董林川先生你好,您不认识我,但我们见过面。明天就是周末了,我想约您聊聊十年前您和张成功董事长签订股权协议的那些事,协议现在就在我手上,请您务必赏脸,周末愉快!”陈一卓耳朵贴在手机上,挤出了一脸贱笑,眼睛眯成了一道缝,好像董林川就在眼前。
这个周末天气出奇的好。昨晚一夜小雨,将天空洗得瓦蓝,太阳一出,将雨迹一扫而空,整个城市显得一尘不染、生机勃勃。陈一卓穿着一件黑色的POLO衫配深蓝休闲裤,显得沉稳得体。此时他正坐在一家茶馆的沙发上,交叉着十指,静静地俯看着窗外。
这是海滨的一座休闲会所,花园式设计,四周绿植成荫、草木葱茏,因为远离城市的繁华商业区和居民区,所以显得格外静谧。茶馆位于会所五楼,一进门是前台,前台后面是个古色古香的大屏风,屏风上有唐代仕女水彩画,身着旗袍的年轻女侍应立于屏风前。穿过屏风视野一下开阔,茶厅比想象的要大。左边是个巨大的圆形的陈列架,上面摆放了各色的茶品,中间两个实木大茶几就占去了一半的地方,茶几上放着不同的茶品和各色的茶具,靠前的茶几边上正有位女茶艺师在表演茶艺,为顾客冲泡茶饮。右边整齐地布置着若干实木茶几和布艺沙发。
一个人来到陈一卓身边,微微低头:“请问你是陈先生吗?
陈一卓把目光从窗外收回,转过头。眼前是一个中等身材的中年男人,方脸阔额,穿着合体的衬衫西裤,气质深沉,礼貌性地微笑致意,目光凛冽而深邃。
陈一卓认出了他,他是董林川。陈一卓下意识地往他背后扫视了一圈,确认他应该没有带别的人上来。实际上,陈一卓这次过来是有考虑过安全问题的,他选这家会所也是因为他以前来过这里,知道这里四处都安有监控摄像头,董林川应该不敢乱来。因为他知道协议所涉及的股权利益十分巨大,但是他毕竟不知道协议背后到底隐藏着什么秘密,会不会碰触对方的底线。他知道这些大人物们是什么都做得出来的。
陈一卓同样礼貌微笑,但没有起身,示意董林川请坐。
陈一卓叫来了侍应,董林川点了一杯茶艺师泡好的普洱。
“董先生,您好,上次您和吴总在咖啡厅,我们见过。”陈一卓开口道。
“哦。”董林川似乎记得,等着陈一桌继续往下说。
“感谢您今天赏脸赴约,我电话中已经给您说过了。前几天我无意中得到了一份协议,是和您有关的,于是找到了您,想跟您确认一下。”陈一卓拿出手机,翻出协议照片,递给了董林川。
董林川看了陈一卓一眼,接过手机看了看照片。他知道这么重要的东西陈一卓一定另有备份,不然也不会轻易把手机拿给他看。于是看过后,又把手机递回陈一卓。
董林川对协议不置可否,转而问:“你是张成功的人?是他让你来的?”
“不,您误会了。我只是星光集团财务部的一个小主管,张总都不一定叫得出我的名字。我是无意中得到这份协议的,张总也不知道。”陈一卓知道既然董林川认识吴总,而且和星光集团关系不简单,自己也没必要隐瞒身份。
董林川呷了口茶:“那你找我为何?”
“我想知道你和张总当时为什么签署了一份这样的协议。”
“你知道这个,对你有什么好处?”
“这是我的事,与你无关。你只需要告诉我这个协议背后的故事。”
“呵呵,真好笑。”董林川轻蔑地笑着,“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呢?”
陈一卓冷冷地说:“星光集团是上市公司,不是哪个人的私人企业,大小股东共有9万多人,你们签署那样一份协议是违法的,而且隐瞒了所有股东和监管部门长达10年之久。如果那份协议被公之于众,你也知道对公司和你们意味着什么吧?”
董林川听得明明白白,这是赤裸裸的威胁!他稍稍克制了一下情绪,喝了一大口茶:“你以为你那两张破照片有人会相信吗?”
陈一卓微笑着说:“9万多股东呢,我们要不要试试?就算有一两个人天天往有关部门打电话,公司也会被调查吧?另外,我已经查过了,10年前,刚好星光集团有许多大事发生,现在还被许多人津津乐道。而这份协议的内容又和那些事有着诸多巧合,比如协议上的股份数量刚好和公司当年转让的股份数量基本吻合。我想这个世界上还是有许多人爱联想的吧,尤其是这些联想背后隐藏着触目惊心的故事。”
董林川听着听着,脸上逐渐变了颜色。陈一卓知道自己可能已经拿住了他的软肋,心想自己在背后做的功课没白费,看来这个协议肯定和10年前公司的那场股权收购有关。
董林川看着陈一卓没有接话,拿起茶杯慢慢地品咂了几下,大脑飞快思索着。场面出现了片刻尴尬,双方都各怀心思,猜测着对方的想法和反应。
董林川想他既然不清楚当年的事,而且用公开协议作为威胁,那看来确实不是张成功的人。想到这里,董林川嘴角突然露出了一丝微笑:“陈先生既然这么爱听故事,那我就给你讲一个真实的故事。”
陈一卓一听,身子往前倾了倾:“谢董先生不吝赐教,在下洗耳恭听。”
于是董林川微微抬头,闭目凝思了一会儿,似乎是在回忆很久远以前的往事,然后他慢慢地睁开眼。接下来的时间里,董林川给陈一卓讲了一个长长的故事。
二十年前,星光集团还是地方政府下属的一家国营企业,经营房地产业,主要承接政府的城市建设项目。这家国企当年连年亏损、资不抵债,已经奄奄一息。企业内部矛盾复杂,员工到处告状上访,历史遗留问题很多,企业负责人也因经济问题被组织处理了。政府急于重新任命企业负责人,赶快收拾局面,可是物色来物色去,都没人愿意接手这个烂摊子。
这时,有个叫杨怀庆的人自告奋勇,向上级申请接手星光公司。杨怀庆当时年纪不大,35岁,已经是沙蓬区某乡镇的镇长,正科级,在基层来讲可谓是年轻有为、前途无量。杨怀庆是个大学生,专业是经济方面的。所以他对经济一直很有兴趣,这个大家都知道。除此之外,谁都搞不懂他为什么在仕途如日中天的时候,去接手一个职工天天堵门要工资的企业。
杨怀庆有自己的想法,一是他确实对企业经营管理比较感兴趣。他觉得当时改革之风正劲,政府肯定要逐步从许多经济领域退出,搞经济应该大有可为。自己虽然现在已是正科,可是身在基层,朝中无人,再升一级也是难如登天啊,十几、二十年熬过去都很正常。人这一辈子最有价值的也就这二十年。在机关里,基本是日复一日,一眼就能看到头儿,不如投身到经济浪潮中,任它波涛汹涌、潮起潮落,经历一番精彩,才不枉此生。再说,如果能掌握一个年产值几千万的公司,那自己在经济上的腾挪驾驭空间多大啊,那怎么是机关单位能比的。二是杨怀庆清楚。这个企业底子是很好的,有政府背景,和全国许多大型企业和地方政府都有良好的合作关系,拥有行业最高资质,开发的项目都有口皆碑,是沿海一带非常出名的一家老牌国企。亏损完全是因为经营管理不善。
就这样杨怀庆接管了企业,把所有的经历都倾注到了企业身上,下大力气改善经营管理,亲自带着团队全国奔波洽谈项目。杨怀庆又是大学生,文化水平高,思想解放,思路开阔,人也年轻,敢想敢干。再加上企业原来的底子和优势,杨怀庆才接手两三年,企业就扭亏为赢,走上正轨,活力大增,并逐渐解决了各种历史遗留问题。
后来适逢全国房地产行业迅速发展,房价一天一个样,市场急剧扩张。公司在杨怀庆的带领下,像滚雪球似的越做越大。
将近十年时间,星光公司在杨怀庆的领导下,从一个濒临倒闭的国营企业蜕变成为地方政府财政支柱的大型集团公司。杨怀庆也从一个小小的镇长成长为全省知名的企业家。
再后来,政府推进国资企业股权结构改革,星光集团适时推出管理层股权收购激励计划。公司的部分国有股权将转让给企业管理层,以优化股权结构,激励企业管理人员,促进企业升级发展。
而杨怀庆当时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个事儿就成为了杨怀庆和一些人的命运转折。
国有股权是法人股,价格很低,公司当时发展势头良好,盈利能力强劲,而且正在筹划上市。如果几年后上市成功,那股价翻几倍是很正常的。这件事情自然引起了一些人物的注意,其中之一就是董林川。
董林川在本地的上层社会圈子里是赫赫有名的。他是本地人,也常年在京城居住,是一个有着许多江湖传闻的神秘人物,据说他的背景深不可测,手眼通天。他专门帮各地政商翘楚们解决难题,做空手套白狼的生意。那几年房地产红火,听说他染指了好几个大城市的房地产业。
当董林川找到杨怀庆时,杨怀庆却并不买账。
实际上,公司这次管理层股权收购就是杨怀庆一手谋划的。他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自己买下大部分拟出让的国有股权。
因为杨怀庆虽然是公司董事长,但说到底是替政府管理企业的打工仔,自己职位再高总有退休的一天,总要卷铺盖卷走人。于是他就希望通过这次机会拿下这部分国有股份,并尽快将企业推上市。到那时,不仅自己的资产会翻几番,还有机会永久取得公司的控制权。这就是杨怀庆的如意算盘。但是这中间有个关键问题,收购股权的资金从哪里来?这对杨怀庆来说可是个不大不小的难题。因为杨怀庆只是个国家公务人员,虽然他是企业高管,工资高,可也就是一年几十万的年薪。这次收购股权大约需要1个亿,杨怀庆到哪里去融这笔款呢?
董林川也就是抓住了这一点,才找到杨怀庆,提出借款给他,帮助他收购股份,但是股份各占一半。杨怀庆当然不同意。一是他是一个外人,这样做是违法的。二是这明显是喧宾夺主,野蛮抢夺,强行要分一杯羹。企业是杨怀庆一手拉扯大的,他一句话就要来采摘果实,他凭什么这么欺负人呢?
而对于董林川来讲,他就是来仗势欺人的。你杨怀庆虽然有功,但是说到底公司是国家的,不是你私人的。现在你想一个人吞下这笔国有资产,不会这么便宜了你。
杨怀庆虽然不同意,但他对董林川背后的势力还是非常忌惮的。他早听说董林川的幕后老板是京城某位老首长的公子哥。董林川也口口声声说他是为他的老板服务的。最后,杨怀庆抱着消灾避祸的想法,还是勉强同意了将很小一部分股份让给董林川。
董林川说:“您这是打发要饭的吗?”
但杨怀庆却坚决不肯再让步了。
于是董林川拂袖而去。
又过了一段儿时间,杨怀庆如期筹到了一个亿,开始正式进行股权收购。就在这关键时刻,公司传出一个爆炸性消息:市检查院把公司董事长杨怀庆及财务总监等人带走了!
检查院公开把官员带走审讯,一般都是已经掌握了一定的证据,不然不会贸然行动的。所以公司上下议论纷纷,觉得这次杨怀庆恐怕是凶多吉少。收购公司股份的事也无限期延迟了。
又过了一段时间,检察机关查实,杨怀庆和财务总监等人相互勾结,多次挪用公款,为自己谋利。其中,杨怀庆等人曾挪用公款1亿元,用于个人收购星光集团股份。
接着,星光集团改组了领导班子,国资部门派出新的代表任董事长、总经理,原物业管理部负责人张成功任副总,主管全面生成经营,还重新任命了财务总监和财务部负责人。国资部门派来的代表实际上几乎不参与企业经营,而负责生成经营的副总张成功实际上就成为了集团公司的掌舵人。不久,公司又出台了新的股份转让方案,重启管理者收购股份的计划。这次张成功作为公司高管,自筹资金收购了绝大多数拟转让的国有股份。
这位原来名不见经传的张成功在星光集团的这场风波中成为了最大的一匹黑马。
原来,董林川吃了杨怀庆的闭门羹后,便开始调查杨怀庆收购股份的资金来源。因为他知道杨怀庆没有钱收购股份,但他掌管着这么大个集团公司,最方便的就是从公司里拿钱。就在他们秘密调查的时候,有一个人找到了他。这个人便是张成功。
张成功向董林川兜售了一个计划:两人合作,张成功提供杨怀庆挪用公款收购股份的线索和部分证据。董林川利用关系让杨怀庆出局,并帮助张成功掌权。张成功掌权后适时修改管理者收购股份计划,由张成功作为公司管理者挂名收购,董林川实际出资,将大部分拟转让的国有股拿下,归董林川实际所有,同时张成功也实际占有其中一小部分股份。
两人一拍即合。
张成功是杨怀庆老乡,大学毕业后就经别的老乡介绍跟着杨怀庆打天下。当时杨怀庆刚接手星光公司,张成功跟着杨怀庆确实吃了不少苦,遭了不少罪,为企业的发展立下了汗马功劳。当然杨怀庆也没亏待他,将他一步步提拔为物业管理部的负责人。张成功经常当众说杨总是他的老乡也是他的恩人,他非常感激杨总的知遇之恩。
可是对于张成功来说,这份老乡情谊和知遇之恩在利益面前就显得不那么重要了。张成功很早就怀疑杨怀庆挪用公司公款了。其中星光集团近几年一直将闲置资金投给一家投资公司,委托其进行投资理财。但是投资理财一直亏损。就在今年项目资金非常紧张的情况下,张成功又向该公司投入了一亿元。张成功就开始怀疑这家投资公司和星光集团的关系了。
一次偶然的机会,张成功听圈内的朋友聊起这家投资公司,说他们经常帮助一些老板洗黑钱。张成功突然想到杨怀庆收购股份要1亿元,刚好等于前一段星光集团投给这家投资公司的钱,这难道也是因为巧合?于是张成功就暗中利用工作和职务上的便利搜集了一些证据。最后将线索和证据一并交给了董林川。
后经检查机关查实,杨怀庆通过与投资公司签订虚假的委托投资理财协议,将资金打入投资公司账户,投资公司再伪造各种合同、报表等业务证明,或者对投资购买的资产进行抵押贷款等方式套取现金,然后将钱再暗中返还给杨怀庆。这样公司资金就形成了一个隐蔽的闭合回路,完成了体外循环,供杨怀庆私用。
后来,杨怀庆被判处有期徒刑11年。财务总监、另外两位副总及财务部负责人等均受牵连进了监狱。张成功当时虽然还只是个物业管理部的负责人,但公司的实权派高管几乎已经全军覆没,他便有了竞争公司大位的资格。后来张成功凭借董林川的关系疏通,成功击退其它几个强有力的对手,出任公司副总,取得了星光集团实际控制权。
最后,董林川和张成功既得到了股权,又掌控了公司,成为了最终的胜利者。董林川为了防止和张成功发生股权纠纷,要求张成功签署了那份股份所有权协议。那份协议的目的很简单,它并不是为了产生法律效力,而是要证明一个事实。
故事告一段落,而陈一卓却听得目瞪口呆。他知道这个故事应该是真的,因为董林川没有必要、也不可能在这么短时间内编造一个如此完整精致、又如此真实可信的故事来骗他。
最令陈一卓难以置信的是,不,也许更应该说是让他在心理上无法接受的是,他万万没想到,原来他心目中的榜样师哥,社会公认的优秀企业家、公益活动家、慈善家,他的提携恩人,竟然是一个为了自己的利益,不惜出卖陷害别人,甚至是自己的恩人的道貌岸然之徒。亏了自己还多年来一直追随在这样一个人身后,追逐着他的脚步和精神。那一瞬间,陈一卓感觉张成功一直在他心中的伟岸形象彻底倒塌了,那根支持自己多年的精神支柱也随之毁灭了。
这时,董林川挥了挥手,叫来了侍应。一会儿工夫,侍应又端上了一杯刚冲好的新茶。董林川抿了一口热茶,看着陈一卓的反应。
陈一卓平静了一下情绪问道:“那现在您为什么又突然出现在星光集团呢?这次你和张成功之间好像充满了敌意啊。”
“因为这个故事还没结束。当年我们拿到股权后,基本不过问公司经营的事,我们对这个也不感兴趣。只是当公司经营中遇到什么难题时,张成功会找到我们,我们都会想办法解决。我们解决的问题都是大事情。包括后来公司上市,我和我的老板都在背后做了大量重要工作。公司上市后,股权结构几经变更,国资股份已经逐渐让出了控股权,我们变成了公司第一大股东。最近,我们老板急需用钱,得4、5个亿。他想卖出他手上的一个公司,我们找到了张成功,让星光集团拿出一个方案收购这家公司100%股权,老板直接套现。没想到竟然被张成功拒绝了。我们开始发现张成功越来越不受控制了。”喝了口茶,董林川继续说道:“我找了两次张成功,并拿出了我们十年前签的股权归属协议,提醒他不要忘了,是谁让他得到他现在的一切的,不要忘了自己的身份!”
这时,陈一卓才恍然大悟。他记得董林川第二次去到张成功办公室,和他看到那份协议是同一天,原来那份协议就是董林川拿到张成功办公室的,后来又阴差阳错夹在一堆文件中,被陈一卓看到。“原来是你又拿出了那份协议,怎么样?我看现在的张总不会买这笔陈年旧账了吧。”陈一卓笑道。
董林川答道:“是的,你说的对。张成功提出要把股权实实在在转到我们名下,解决这个历史遗留问题。我当时很吃惊,把股权实际转到我们名下,他可就在公司连名义上的股份都没有了,难道他愿意全身退出?”
“恐怕是张总已经暗中取得了控股权吧。”陈一卓猜道。
“不错,原来张成功一直想摆脱我们的控制。后来我们发现,公司上市后,张成功一直在暗中控制外部公司不断收购星光集团的股份。因为我们一直以来都没有实际管理公司的事儿,所以一直没有察觉。现在他们的持股比例已经超过了我们。他现在确实已经今非昔比了,如今他是知名上市企业的董事长,手下员工几万号人,旗下子公司孙公司无数,控制着每年上百亿的资金流动。可是他已经忘了,他是如何从一根寂寂无闻的小草变成如今的参天大树的。没有我们,就没有今天的星光集团,也没有他今天的张总。”说到最后董林川已经怒形于色了。
董林川克制了一下情绪,又把目光移到了陈一卓身上:“张成功已经背叛了我们,他这个人忘恩负义,不足惜。我现在有了一个新的计划,也许你我可以合作,不知道陈先生有没有兴趣?”
“哦?我们?”陈一卓显然非常意外,“怎么个合作法?”
“你是财务部的主管,弄到公司的一些财务数据应该不难。我们需要你想办法搜集张成功的犯罪证据,我们已经掌握了一些线索,到时候我们会给你指引。同时,公司的还有一些我们的人,比如你上次见到的吴总,他们也会配合你。然后其余的事情你就不用操心了,我们会让张成功下半辈子在监狱里度过。”董林川此时已经目露凶光。
陈一卓忽感背后一股凉意,他本来以为张成功遇上了麻烦,看来这不只是简单的麻烦,而是你死我活的斗争。他突然感觉到,自己不该这么鲁莽地卷入这个漩涡之中,在这样巨大的权利和利益博弈中,想要得到的每一寸好处,都是在刀口舔血。
“那我能得到些什么呢?”陈一卓小心翼翼地问。
“如果我们重新控制了星光集团,那你就是我们的人,你还怕这么大个上市公司没有你的位置吗?功名利禄、花园别墅、香车美人,张成功今天拥有的,总有一天你都会拥有。”董林川看着陈一卓,脸上带着意味深长的笑意。
多么有诱惑力的条件啊,这些东西哪个男人不想拥有!陈一卓多年奋斗为的是什么,他冒险将自己卷入这个漩涡中,又为的是什么。这些东西对于一个普通人,终其一生也难得拥有。是的,毫无疑问,此时陈一卓的心里是波澜起伏的,面对这样的诱惑,他不可能无动于衷,不可能心如止水。但是,他也是犹豫的,害怕的。因为他是一个理智的人。是的,功名利禄全部都是他梦想的,但是这些就是他梦想的全部吗?他知道他必要为此付出代价,而这些代价是自己能承受的吗?杨怀庆和张成功的下场呢?难道自己就能逃出魔咒,不重蹈他们的覆辙吗?
董林川这时看着陈一卓,他知道他的条件对陈一卓意味着什么,他猜想陈一卓一定是在思考。他看着陈一卓想起了当年的张成功。当年的张成功应该和陈一卓差不多大吧。张成功当年是主动找他们合作的。他相信陈一卓既然选择了将自己卷进来,实际上就和张成功是同一种人,他们都是想得到本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不论陈一卓是否选择合作,他相信,有些东西是逃不掉的,就像是每个人都有一种命运。
几口茶过后,陈一卓看起来极其冷静地说:“如果我选择不合作呢?”
董林川笑了:“陈先生,你认为你还有得选择吗?”
听到董林川这么说,陈一卓并不惊讶,他已经很清楚自己现在的处境了。只不过他没接话,等着董林川往下说。
“既然你已选择了把自己卷进来,那么你就应该知道,在一场你死我活的战斗中,非友即敌。现在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你都知道了,你觉得你还有的选吗?如果你不是我的人,我可以很负责任的告诉你,别说你以后的前途,”董林川顿了顿,目光开始变得凶残,“就是你和你家人的安全,我都很为你担忧。”董林川一脸皮笑肉不笑,这笑里充满了阴鸷和森寒。
陈一卓做出这个选择时,虽然已经想象了董林川最狠毒的威胁和打击,但是当这一刻真正发生时,他还是被一股从来没有过的恐惧笼罩了。他脑海中浮现出了美丽的妻子和可爱的小女儿,妻子可能现在正在哄女儿睡了觉,好去给自己做晚饭呢。也许他确实低估了大人物之间斗争的残酷。小人物想在大人物们的餐桌上分一杯羹,所要付出的代价可能是自己永远都想象不到的。
但陈一卓还没有被吓到,他知道现在就被吓倒,他就彻底一败涂地,再无翻身的勇气和力量了。就像董林川说的,他已知道了董林川和张成功太多的东西,他已经没有退路了,只能往前走。他这时候必须作出一个抉择,而且是眼下对自己最有利的抉择。
董林川拉开手包,从里面摸出一盒烟,自己点了一支,然后又扔给陈一卓一支,给他点上。云雾缭绕中,他们都看不太清彼此的眼睛,也没有开口说话。
几分钟后,陈一卓把烟头扔进带水的烟灰缸,发出“嗞”的一声响,然后站起身来:“好吧!俗话说得好,识时务者为俊杰,我答应和你们合作,希望你不要食言。”他向董林川伸出了手。
董林川哈哈一笑,也站了起来,和陈一卓双手一握:“好一个识时务者为俊杰!”
这时,从茶楼的窗户向外望去,天色已暗。风起了,远处的海边,浪花不断地拍打着海岸。
五
从茶楼出来,张成功就感觉自己像脱了一层皮。临走的时候,陈一卓又问了董林川一些公司上市时的事情,董林川又给他交代一些张成功的事情,指引他应该朝哪些事情上查。这里面的一些内幕又让陈一卓惊讶了一番。不过,陈一卓现在不愿再想这些了,他很累,现在他只想赶快回家,见到老婆和女儿。
他回到家时,老婆已经做好了饭。今天周末,老婆在家带孩子,没出门。她穿着一件慵懒的睡衣,白嫩的皮肤和娇柔的身体在薄薄的睡衣下面若隐若现,陈一卓从背后轻轻地抱住了老婆。老婆娇羞一笑,一个手放在嘴边“嘘”,她示意孩子在里面睡觉。陈一卓像个小孩似的撒了个娇,又抱了一会儿,放开手说:“老婆辛苦了,我们先吃饭吧,等女儿醒了,我再去喂她吃。”
吃过饭。坐在客厅的沙发上,陈一卓想起了白天的事。老婆就坐在旁边看电视,他拉起老婆的手说:“老婆,你最想要的是什么?”
老婆被这突如其来的问题弄楞了,她看着电视:“你怎么突然问这个?”
陈一卓看着老婆说:“这么多年了,你还是那么漂亮。大学时我们就恋爱,一直到毕业,你为了我,放弃了老家的稳定工作,留在了这个城市。当时我什么都没有,一穷二白的屌丝,你却一直守在我身边。后来你嫁给了我,我们双方父母几乎拿出了所有积蓄,在这座大城市首付了这么一套小小的房子,我们有了自己的小家。后来,你又为我们带来了我们的小天使乐乐,我们又多了许多开心和幸福。我一直觉得能有你们是我这一生最大的幸运,我一直默默告诉自己,我要让你一辈子幸福,让乐乐每天都快快乐乐。我要尽我所能给你们最好的,别人有的,你们要有,别人没有的,你们也应该拥有。”说到这里,陈一卓眼眶有些红了。老婆看到今天陈一卓好端端的忽然这么多感慨,而且说得还很认真,觉得有些不太对劲。
陈一卓依然拉着老婆的手:“可是我奋斗了这么多年,付出了自己最大的努力,却还是一个一文不名的打工仔,家里也没什么积蓄。我没能给你们带来最好的,还是让你们住在这么狭小的房子里,让你又得带孩子,又得为了工作辛苦奔波。最终,我还没有能力去保护你们的安全……”这时陈一卓眼眶已经湿润了。他知道不能再说下去,再说下去老婆一定会追问发生了什么,他不想把公司的事情让老婆知道,徒增她的担心:“老婆,你有没有觉得我很失败?”
老婆看着陈一卓,问他今天怎么了,陈一卓说没什么,只是突然有一些感慨。
老婆见陈一卓不愿讲,猜想他可能遇到了什么事,心里不好受。她用力握了握陈一卓的手,把头靠在陈一卓肩上:“老公,你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当然是真话”陈一卓回答。
“真话就是,我一点都不觉得你失败,你还是我的骄傲。别人问起我,你老公做什么的,我都骄傲地说,他是上市公司的一名主管。别人一般都会羡慕半天。你想想,我们都是小地方普通家庭出来的孩子,靠自己奋斗在这座大都市立足,已经很不容易了。而你而立之年已经成为上市公司的一名主管,是一个家庭的顶梁柱,是多少同龄人达不到的啊。我最了解你,我理解你为什么会觉得自己失败。因为你对自己的要求和期望很高。你聪明能干,在学校的时候就是校园里的风云人物,你志向很高,不甘平凡。可是老公,我想跟你说你太急了,你现在才30岁出头,能成为星光集团的一名主管已经很了不起了。人生还长着呢,你以后一定会做高管,说不定还会开公司当老板,我相信你的能力!你千万不要自己给自己那么大压力。”老婆说着,陈一卓眼眶更湿润了,他轻轻地把老婆搂到胸前。
“再说了,能成为什么都不重要,这个世界,许多事情不是自己努力了就一定能得到的。所以,只要自己努力就好了,放平心态。我们一家人现在就很幸福啊,我希望能这样一直到老就好。你许诺给我们的,我们当然很高兴。但是我们并不需要拥有那么多啊,有你,有乐乐,有这个家,我就心满意足了!”老婆的脸贴在陈一卓胸口,结婚多少年了,这个胸膛依然让他感觉踏实和依靠。
陈一卓搂着老婆,心想是啊,可能是我太心急了吧。老婆在身边,女儿在里屋睡觉,眼前的家不就是自己最大的成就和幸福吗?
第二天周日,陈一卓带上老婆和女儿,去游乐场、剧院、海边,优哉游哉、逛吃逛吃了一整天,美食、美景、好天气、好心情,虽然乐乐大多时间还得要人抱,但是小孩子一到外面也高兴得撒欢,一家人玩得很开心。
虽然一路上陈一卓还有重重的心事,但是他还是享受到了这份天伦之乐。
六
后来的两个星期,陈一卓每天加班到很晚,他将星光集团十几年的资料、报表几乎翻看了一遍。
又是一个周末,陈一卓约好了董林川在一家商业区的咖啡厅见面。
陈一卓先到咖啡厅,他挑了一个位置坐下,然后点了两杯咖啡,静静地等着董林川。
这是一个商场内的普通咖啡厅,在三楼手扶电梯口。这个咖啡厅实际上是没有厅的,它是开放式的,四周用一些广告牌和装饰灯柱围着,将营业区和外面隔离开。营业区里用几个大通透书架和酒柜分割成几个区,书架和酒柜上摆着书、洋酒和工艺品。
过了一会,董林川来了。陈一卓看了看他身后没有别人。董林川坐下就开门见山:“我已经和张成功谈好了,我们跟他说我们准备放弃公司控制权,过两天我们就签协议,把他原来替我们挂名的股份转到我们名下。老板说了,等协议签好后我们就开始行动。你呢?进展得怎么样了?”
陈一卓从包里拿出一个厚厚的文件袋递给董林川:“这是我找到的东西。这里面是三年前张成功斥巨资收购上林房地产公司的一个烂尾楼盘,最后造成该项目巨额亏损的材料。当时楼市已经从高峰急剧下跌,上林公司的这个楼盘销售情况非常糟糕,实际上已经基本是个烂尾楼了。但星光集团却冒着极大的风险把这个楼盘收购了,而且材料显示的星光集团收购价明显大大高估了,这里面很有可能涉及暗地里利益输送。你上次给我提示的几个可能和张成功有关联的公司中就有这个上林公司,如果有关部门深入查,肯定能查出来问题。还有,2013年到2014年,张成功用上市公司的资金作为保证金,为两家公司担保贷款5亿元,后来这两家公司无力偿还贷款,造成公司损失3亿多元。经过我调查,这个事情应该没有上董事会决议,这两家公司很有可能实际上就是张成功控制的。有些有力的证明材料,我限于职权无法接触到。但是这里面的材料,足以给相关部门提供线索和一些初步材料了。这些事情如果查实,张成功可能涉嫌职务侵占罪、挪用资金罪等,至少能判个十几年的。”
董林川拿过来文件看了看:“嗯,很好。你继续再深入搜集一些证据。张成功这家伙,岂止犯了这么点罪,他侵吞上市公司公款,搞股票内幕交易,操纵股价等等,干得坏事多了去啦,只不过我们掌握不到证据而已。公司的几次重大重组和增发,张成功都提前把消息泄露给亲戚,他的几个亲戚现在都因为炒股发大了。”
陈一卓想想自己当年为了一套婚房,全家人使出了吃奶的劲凑钱,最后还是勉强付了个首付。而张成功的亲戚们有张成功的内幕消息,几天估计就能从股市里赚一套房子,真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啊!
陈一卓没空感慨太多,他还有重要的事的要做:“董先生,我还注意到了一些重要的线索,不知道有没有价值继续查下去?”
“哦,什么线索?”董林川问。
“我发现公司上市前,有许多资产可能被虚假估值,并且通过连续抵押等非法手段,套取银行贷款,虚增公司资产价值。不知道您知道不?”陈一卓问道。
董林川嘿嘿一笑:“这个我知道,当时不是为了上市吗,评估机构都是我找的人摆平的。这个就不用查了。”董林川说这些的时候,陈一卓使劲把身子往董林川那边靠了靠,好像是怕漏掉了什么关键信息。
听了董林川的回答,陈一卓又说道:“还有,公司原来主要经营房地产,后来收购了一家国营的钴矿,我国钴矿本来就稀少,这家钴矿的钴储量又居全国第二,可是当时的收购价仅不到两千万元,后来这个矿每年给星光集团带来1亿多的利润。不到两千万的收购价,明显太低了,这里面肯定有问题,有变相侵吞国有资产的嫌疑。”
“得、得、得”董林川打断了他的话,“你现在怎么净往公司上市时的事情上查啊,我告诉你,不要在这上面查,对谁都没好处。”
“可是,董先生。我查过了,两千万只是厂房和设备等资产的价格,最核心的采矿权竟然没有作价。实际上等于买了这个厂矿就开始直接采矿了,矿山是白白送的。这可都是张成功一手操作的啊。”接着陈一卓迟疑了一下,“难道您当时也参与了?”陈一卓一个劲追问,身子似乎不自觉地又向前面靠了靠。
“你想想,钴矿这么大的事,他张成功能办成吗?是的,储量那么大的一个国有钴矿,两千万那么一点钱就想拿下,哪有那好事。这可都是我们老板在背后做的工作啊。当时为这事,老板还拿下了一个从中阻挠的副市长呢!”说到最后,董林川用手指敲了敲桌子,给拿下副市长这个事儿的增添了几分力度。
“那我们老板……”陈一卓还想往下追问,被董林川阻止了:“诶,不是说了,不要再问这些公司上市时的事情了嘛!公司实力大增,最后以房地产和钴业双主业上市,包括上市过程中的各方面打点疏通,这都是我们老板一手操作的。你不要再揪着这些不放了,这方面要是有问题就是欺诈上市,搞不好要退市,对谁都不利!”董林川又使劲敲了敲桌子,显然已经不耐烦了。
“是是是,我懂了,我懂了。”陈一卓连忙道歉。“我这就回去再调查调查张成功别的情况。”
这时,董林川好像感觉到哪里不太对劲,可是又一时想不起来。于是他向陈一卓摆了摆手:“你去吧,小心点,不要耽搁时间太久。”
陈一卓“嗯”了一声起身准备向外走,突然,他胸前的衬衣口袋似乎有什么东西闪烁了一下。当他走到门口时,董林川的声音从他背后传来:“等一下!”
陈一卓转过身,看着董林川。
董林川走过来:“你衬衣口袋里是什么?”
陈一卓楞了一下,随即笑着说:“哦,是手机。”
“手机?拿出来让我看看”董林川说。
这时,空气突然凝固了。
陈一卓突然转身向门外跑去!
董林川立即反应过来,追了上去,口中大喊:“你们快追上他!”这时门口不知从哪里出来两个大汉,和董林川一块儿向陈一卓追去。
七
其实,陈一卓的衬衣口袋里是一个针孔摄像机!原来,陈一卓当天假意答应和董林川合作搞垮张成功,只是权宜之计,陈一卓当时要不肯合作可能都出不了那个茶馆。后来陈一卓反复考虑了这件事,最终发现,他是想成功,想成为人上人,可是他不想最后像杨怀庆那样锒铛入狱,也不想像张成功那样成为一个别人的木偶傀儡。他想要的是一个幸福的家,一份阳光坦荡的事业。但是他已经卷入这个漩涡中,不能回头了,他必须得确保老婆孩子的安全。于是他孤注一掷,选择了同他们战斗下去。他已经把老婆和孩子送到老家亲戚家躲避去了。他做好了大不了鱼死网破的准备。如果失败,他就离开这座城市,和老婆孩子去到别的城市。他相信,董林川势力再大,也不可能在全国范围内像大海捞针一样找他。何况那时他已经对他们没有威胁了。反正他还年轻,有的是机会从头再来,但他不能把自己的一生交给这些魔鬼。
于是陈一卓拼命翻阅星光集团的资料,找到了一些可能董林川他们有牵连的资料。然后又安顿好老婆孩子,在网上买来了最先进的录音偷拍设备,他要想办法拿到董林川他们犯罪的证据,和他们拼了!这不仅仅是拼了,更是自救!也许陈一卓到现在才觉得自己可笑,一场不甘平凡的自救,沦落到了不被搞死的自救。
陈一卓拼命地逃,他冲上商场的手扶电梯,吓得电梯上的顾客惊慌地往两边躲闪,他在电梯上冲了几步,来不及往下跑,撑起扶手,纵身一跃,直接从这一层电梯跳到了下一层电梯上。但他不是电影里的动作明星,他落地时根本站不稳,“扑通”“扑通”朝电梯下滚去,电梯上一些受惊吓的女士纷纷尖叫。
后面董林川和他的两个手下紧追不舍,连跑带跳撞倒了电梯上的几个行人,行人爬起来看那架势,也不敢上去追,骂两句自认倒霉。这时商场里已经引起了一阵骚乱。
陈一卓从电梯里爬起来,顾不了身上的伤痛,继续往前逃。董林川他们仍在后面穷追不舍。这时他已逃到一楼。他看见前面有个超市,灵机一动,跑进了超市。超市里摆满了高高的货架,他在超市里七拐八拐,已经看不到后面追的人了。这时他开始找出口。刚拐过一个弯,正好和董林川其中一个手下装了个满怀。陈一卓猛地用力推开那人,那人却极有力气,拉住了陈一卓的胳膊。陈一卓一个踉跄,连扯带拽两个人都滚到了地上,陈一卓坐在地上猛地朝那人裤裆踹了一脚。那人一声惨叫,一手捂着裆部,一脸痛苦地扑到了陈一卓身上,挥手给陈一卓脸上重重的一拳。陈一卓还没起来身,顺手抓起货架上的一个水壶,往那人头上砸,那人躲了过去,被砸中了肩膀。接着陈一卓又拎起一个大玻璃杯,向那人砸过去。那人下意识翻身往后躲。陈一卓趁机迅速爬起来,又连着砸过去了两个大玻璃杯,转身便逃。背后传来玻璃摔碎在地的声音。
陈一卓按照指示牌指引,又拐了几下,看到了出口,出口有几个收银,许多人在排队付款,他准备冲出去。这时,他看到董林川的另一个手下正在门口东张西望守着他。当他看到那个人的一刹那,那个人刚好也看到了他。陈一卓撒腿往回跑。那个人立即冲过收银台,追了进来,保安开始在后面大叫。陈一卓拼命逃,那人在后面紧追不舍。陈一卓看到一个消防通道,立即推门进去。跑过一个狭长的通道,到了一个储物间,里面有许多员工正在卸货码货,储物间出去就是一条小巷,这算是超市的一个后门。陈一卓拼命往门外冲,几个员工开始在后面喊“不能从这里出!”陈一卓跟本不理会,只顾跑,不小心撞倒了两个货架,员工们大骂。
冲出门外,陈一卓边跑边迅速辨认自己所处的位置,他还有重要事情要办。他这次选择将董林川约到这里就是考虑到商业区地形复杂,人流众多,一旦发生什么意外有利于逃跑。
这时那个人也从后面追了出来,他看到了陈一卓。陈一卓一路向商场后面跑去。后面是老旧的城中村居民区,陈一卓一头扎进了城中村狭窄的巷子里,巷子两边都是旅馆、饭店、小商店,中间挤满了行人,甚至还有挤着人过的车辆。陈一卓在人群中左躲右闪,往前跑。一路上撞到了好几个行人,还绊倒了一个骑着共享单车的女人,一路骂声不绝。
跑到巷子尽头时,陈一卓一拐弯进了一家酒店,这是酒店的后门。
那个大汉还在拼命追,他看见陈一卓进了那家酒店,跟着跑了过去。他从后门进去,穿过一段走廊,到了大厅。这时刚好看见陈一卓的身影已穿过大厅,从正门跑了出去。他也追了出去。
他们已经跑到了大街上,路上的行人纷纷避让。陈一卓已经快没有力气了。但他还在拖着身子,往前跑,速度已经很慢了。后面的大汉同样已经追得精疲力尽,气喘吁吁。陈一卓见现在已经在大街上,视野开阔,很难甩掉他。再加上自己已经没有力气了,于是一转身进了一家火锅店。火锅店生意不错,一楼大厅坐满了人,他穿过大厅,跑到楼梯间,摇摇晃晃往楼上爬。爬过了二楼,再往上爬了一层,发现已经到头儿了,这个火锅店就两层楼。他打开旁边已经生锈的铁门,外面是楼顶。他上到楼顶,一环顾四周,发现已经无处可去。
这时陈一卓已经精疲力尽了,于是他一屁股坐到了铁门口,捡起旁边的一块砖头,气喘吁吁地守着铁门。突然,铁门被人从里面一脚踹开,陈一卓爬了起来,但是没人进来。稍后,一个身影闪出,陈一卓拿起砖头狠狠地砸在了他头上。那人顿时头顶冒血,他回过头,一记摆拳重重击在陈一卓太阳穴上,陈一卓眼前一蒙,扑到那人身上。两人扭打在一块儿。那人力气比陈一卓大,把陈一卓重重甩倒在地上,陈一卓倒地时,迅速拉住那人的衣领,把他也拉到了。那人爬到陈一卓身上,使尽了最后力气,对着陈一卓的头连续几拳暴击。陈一卓只得用两手挡在脸前,他已经没有一丝力气了,毫无反击能力,只能手挡着头,任那人一拳接着一拳打。但是那人的拳头也已经豪无力道了,拳速变得很慢。又打了几拳,他看陈一卓躺在地上已经不动了。他骑在陈一卓身上,开始在他身上搜起来。他们在商场追陈一卓的时候,董林川就命令过了:“追上他,这小子身上有电子偷录设备。一定要夺回来。”可是他在陈一卓全身搜了一遍,什么电子设备都没有,连手机都没有。他喘着粗气问陈一卓:“东西呢?”陈一卓躺在地上没有反应。奇怪了,明明追了他一路,东西竟然不翼而飞啦?那大汉气急败坏又在他身上打了几拳:“东西呢?啊!”。陈一卓还是毫无反应。过了一会大汉摇摇晃晃站了起来,想找找东西是不是打斗中掉在了地上。他刚转过身,陈一卓也摇摇晃晃起来,使尽最后一丝力气,猛地朝大汉扑去,两人抱着撞向了楼顶边的护栏。护栏是混凝土砌的,高度还不及腰,两个大汉扭抱在一起的体重产生了巨大的惯性,双方你拉着我,我扯着你,身子越过护栏,从楼顶上摔了下去。
陈一卓只听得耳边呼呼的风声,头脑一片蒙,身体好像轻飘飘的,然后眼前一黑……
八
当陈一卓再次睁开眼时,他正躺在床上,在一个房间里。他感觉自己没有一点力气,只有意识没有身体。床边上坐着一个人,他看了看,是他的老同学,路涛。
他记起来了,那天前,他已经找到路涛,把他搜集到的董林川和张成功们犯罪的材料包括那份协议交给了路涛,并和路涛约好,周末上午在一家酒店大厅里等他,他还有重要证据要交给路涛,就是那些偷拍的影音资料。陈一卓又拜托路涛帮忙,到时尽快把这些东西一块儿送到京城的相关部门举报。因为陈一卓不知道他是否会遇到危险或不测。即使他的偷拍行动顺利,但也很有可能,董林川会对他暗中有监视,他的行动肯定多有不便。于是他就想到了路涛,把这些事托付给了他这位警察同学。
那天陈一卓从商场逃出来,穿过城中村,逃到酒店,从后门进去,到大厅时,路涛早已经等在那里了。他迅速把身上的针孔摄录机拿出来,交给了路涛说了句:“你赶快走!”就朝酒店大门外逃去了。路涛还一头雾水,不知道怎么回事时,他看到一个大汉紧追着陈一卓跑了出去。他一看陈一卓一定有危险,就跟着跑了出去。后来,陈一卓和那个人一块儿从楼上掉了下来,路涛把陈一卓救起,送到了这家医院。
“这里是医院吗?”陈一卓问路涛。
“嗯,这里很安全,你放心养伤,我用我的名字登记的,没人能查到。”路涛说。
“那些东西呢?”
“放心吧,前几天我给你请了护工,专门去了趟京城。东西我己经交给有关部门了。接下来就听天由命吧。”
“那……”
“放心,东西我复制了几份,已经分头交给不同的部门了,按照你的吩咐,我是以你的名义实名举报的。另外,我这里还留了备份。”
“不愧是人民警察啊!”陈一卓躺在床上勉强笑了笑。
“得了,又戴高帽子。你就躺着安心养伤吧。两层楼上摔下来,左边小腿粉碎性骨折,头皮大面积瘀血,全身有不同程度外伤及软组织伤,够你好好休息几个月了。”路涛看着陈一卓,摆出一副毫无同情心的表情。
陈一卓没让路涛告诉老婆孩子他现在的情况,一是怕他们担心。二是怕他们来医院不安全。接下来的一两个月,他一个人躺在医院的日子真是无聊透顶啊,不过路涛多少年都没有享受过长期不上班的感觉了。无聊的时间长了,陈一卓好像渐渐地不害怕、也不担心了,他觉得他都快把那些事情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