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日,夕阳西下,她又想起了他的脸,红红的,很温暖。
“你说什么!你真的要走?”
罗刹海,森罗殿内。紫袍老者似是惊讶,又是疑惑,两道白眉却已蹙成剑状,狠狠地指向眼前跪地的人,四下一片寂静。
“义父对我恩重于山,流川没齿难忘。但罗刹海曾有规矩,杀满一千人便有机会重获自由之身,不知义父这规矩可还算数?”
白衣男子虽双膝着地,言语却不卑不亢。
“我立的规矩当然算数。我知道,早在十四岁那年,你已杀了不下千人。从不失手,干净利落,也正因此,你才能从数万帮众里脱颖而出,成为我的义子,成为最年轻的堂主,可惜啊,孩子大了不服管,今日的言行实在让为父寒心啊。”
罗刹阎主海震天语气长缓似是叹息,却又忽然疾言厉色,“想当年,你和其他孩子一样无亲无故,就像是沙漠里快要干竭的鱼,是我把你抱了回来,是这罗刹海的水养活了你。罗刹海就是你的家,你怎忍心弃我,弃众多兄弟,弃自己而去!”
听罢,段流川也有些动容,俯首磕拜,“义父再造之恩,远比天高,流川无以为报。但我意已决,纵使今日出不了罗刹海,此后也当金盆洗手,不再做这杀人的勾当。还望义父看在昔日的情分和我所做的贡献上,给予成全,允我挑战龙门阵。”
“龙门阵?”花落寒静伏门外,心中不禁一惊。
“一入罗刹海,回首也无岸。如若跃龙门,非死也必残。”
这是很小的时候,她就听帮里人念叨过。
拿人钱财,替人消灾。罗刹海是江湖闻名的杀手帮派,尤其善于收养孤儿培训成精英,于是这些孤儿自进罗刹海的那一刻起,一生的宿命已经注定,便是杀人。
或许是害怕死于执行任务的途中,或许是不敢正视沾满鲜血的双手,又或许是在罗刹海外面的世界有了牵挂,建派以来,总是有人欲脱离杀手生涯。后来,海震天便立了规矩:凡是杀人数至千者,只要符合任务要求,无论资历位阶,俱可申请挑战龙门阵。能成功破阵而出者便不再受罗刹海的拘束,天阔地远,任你自由。
一开始,这规矩确实深受追捧,众人争先恐后接单打榜。但随着千人榜上的高手一个个陨落在龙门阵中,再有人提跃龙门已经是谈虎色变了。
“你当真要挑战龙门阵?你可知近百年来,不过三人走出龙门阵,一个断了双臂成了废人,一个得了失心疯郁郁而终,还有一个倒是四肢健全也不疯癫,只是身负重伤,出了罗刹海不久,便被仇杀。我设龙门阵的初衷也是为了保护你们,你们背负了太多血债,一旦离开罗刹海,如鱼上岸孤立无援,随时会有人要了你们性命。为什么你们就是不懂我的苦心呢?外面的世界到底有什么好!你告诉我,罗刹海何曾亏待过你!”
“义父,有些东西只有得到了才会不愿意放手,才会愿意用一生去守护,只可惜,这东西在罗刹海的外面,所以我不得不走,就算赌上这条命也不后悔,但求义父成全!”
海震天突然仰天大笑,“哈哈哈哈,好,话都说这份上了,我成全你就是,成全你!”
那笑声像是空山洪钟愤愤长鸣,却又觅不得知音,无奈折返,只留下不绝于耳的回响。
森罗殿外,斗技广场。
海震天随袖一挥,一座二龙盘柱的鎏金大门凭空出现在广场中心。
段流川面不改色,径自走了进去。
这龙门阵分为三关,第一关是神龙摆尾。
段流川方才走进去,就感觉地面一阵摇动,重心有些不稳,便轻踮脚尖,立即飞上半空,却未想到空中瞬间袭来万发箭雨,来不及躲闪,段流川当即拔出佩剑,剑气成罩,硬生生扛了半刻。脚尖触地,段流川以为可以继续前行,这时地上却突然狂风大作,一眼望去,刀枪斧钺等十八般兵器竟如海潮汹涌而来,比之箭雨,有过之而无不及。段流川心里也十分明白,不能再用真气硬抗,便施展身法,左挪右避。虽然段流川轻功极高,剑法巧妙,但无奈其数量之繁,待段流川来到第二关时,竟已足足耗了一个时辰,而段流川的白衫早已被汗水湿透,残破多处,染的殷红。
“不知第二关会是如何?这样消耗,我根本没有力气走出去。”
段流川的脸上露出隐隐担忧。
第二关名唤无尽龙炎,是一条铺满烈焰的羊肠小道,不过五里长,但曲折延伸,似乎没有尽头,就像人看后心里深不见底的绝望,而更绝望的是,这条路如天桥飞堑横跨东西,悬空的崖底是滚滚熔浆,稍有不慎,便被吞的尸骨无存。
此情此景,段流川的心情却稍微放松了些。
“好在这把蚩尾剑天生御火,否则还真的没有胜算。”
踏火而上,仗剑而行,剑尖所指之处,烈焰自是向四周退散开来,让出一条玄影斑驳的路,但那烈焰也似是不甘心如此受人所制,兀的化为飞针,朝段流川后背射来。段流川已筋疲力尽,无法轻易闪躲,竟任由针焰肆虐,只咬牙强忍这刺破肌肤的一寸寸炙疼,待过了半个时辰,走完这程,他才发现上衣早无法蔽体,而他看不见的是,他的后背千疮百孔,就像比丘受戒烫疤一样,只是这窟窿眼却要大了许多。
以剑为拐,段流川撑着沉重的身体,气喘吁吁,举步维艰。正巧,一块圆盘状的玉石映入眼帘。
“莫非这是极寒玄冰玉?但在这里会不会有陷阱?”
他有所迟疑,却也知时间宝贵,自己的身体快耗不下去了。纵使危机四伏,也绝不能放过这个机会。他狠下心,盘坐于上,合了双眼,不禁打了个冷颤。
“果然是疗伤圣物!”他心里暗喜,只觉得丹田真气涌动,身上的伤口正在飞速愈合。
这时,一口洪钟陡然从天而降。他感觉有何不对,伸手便是一掌,只觉得掌内阴寒刺骨,“莫非是冰?”他睁开了眼,却是黑漆漆一片,整个身子已扣困其中动弹不得。而几乎同时,他的一掌像是激醒了沉睡的幽灵,一阵头晕目眩后,只听到无数的声音席卷而来嗡嗡乱耳。
“我和你无冤无仇,为何杀我?还我命来!”
“我是你出生入死的兄弟,执行任务,你怎能一个人回来,一个人独吞功劳?”
段流川努力使自己平心静气,听着这一个个回荡的问题,他的答案也脱口而出。
“我告诉你,你十岁那年淹死了一窝出生不久的幼猫,十五岁强暴了一个十二岁的小姑娘,难道你忘了吗?你以为年纪大了做了一些善举就能弥补什么吗?真是可笑!你要为你的恶行赎罪!而我就是替天行道!我的剑下从不死清白之人,还有你,你们,都是造孽之人,欠下的债就用你们的命来还吧!不好好在地府反省思过,还来找我索命,是不是嫌死的不够,还要再死一次!有本事,你们就来啊!”
“你,是我的兄弟?在罗刹海,究竟是兄弟还是对手?一起执行任务,贪功冒进而又技不如人遭了反杀,却在这里抱怨我抢了你的功劳!真是可笑!我凭本事杀人立功,你有什么资格说是我抢的?有本事你再抢回来啊!你们这群人都给我听好了,是我杀了所有杀死你们的人,是我替你们报了仇,你们应该感谢我,而不是厚着脸皮在这妄议你们的恩人!”
段流川慷慨激昂,内心却静若止水,他明白这是幻觉,必须在气势上压倒恐惧,才能不永堕黑暗。
“哥哥,哥哥,当年你为什么抛下我?爹娘都很想你,你为什么不来陪我们?”
这久违的声音让他心里起了波澜。
“妹妹,是你,你还好吗?”
“我怎么会好?我死的那么惨,你为什么要抛下我?为什么!”
“我,我对不起你,我当时太害怕,我没有能力,没有勇气去面对歹徒,这是我一生的痛,我时常后悔当日没有和你一起去死。”
“那现在也不晚啊,我可想你了,哥哥和我一起走吧。”
段流川眼眶湿润,似是想起了一幕幕往事。但内心还在坚守,暗示他这是假象,不要听了。
“哥哥,哥哥,我们快走吧。”
这一声一声的哥哥叫得段流川心如刀绞,最柔弱的部分将被击溃,他的意识开始涣散。
“我为什么在这儿?我要干什么?”他最后的一点意识也给自己提出疑问。
“不行,我要出去。”他像是记起了什么重要的事,拼尽全力拿起了手边的剑,对着大腿用力刺去。
血溅七尺。他大呼道,“对不住,妹妹,此生我还有重要的人必须守护,你安息吧!”
金光四射,一阵巨响,广场外的看客等的焦躁不安的心终于落了下来。
背向森罗,面朝西山,没有人能看清他此时的脸。可能也没人注意他的脸,毕竟那浑身的斑斑伤痕就足以触目惊心。还有那把正在滴血的剑,映着夕阳余晖,也是鲜艳夺目,有人唏嘘,有人惊叹。
“没想到你的意志如此坚定,能破了第三关冰龙幻听。”海震天暗暗想道,接着长叹一声,“唉,你走吧,江湖之大,再没有谁留得住你。”
“多谢义父成全,保重。”
他的声音像是历经沧桑,却不失苍劲,更为雄阔。
手扶蚩尾,一步一摇,花落寒看着他的背影,心如蚁噬。她多想冲上去抱住他啊,但不知是泪眼朦胧生了错觉,还是他今日所为彻底震撼了自己,她忽然觉得,眼前这个人是那么的高大而又遥远,双脚没有丝毫勇气迈前一步,只怕迈了那一步,他更是遥不可及。就这样静静呆立风中,目送他远去,或许才是最好的告别吧。
数日后,玄冥室。
“参见阎主,不知深夜召见,有何吩咐?”
墨衫一袭,唯有双目如炬。
体姿轻盈,全无半点步声。
来人正是花落寒。
“你是不是爱慕川儿?”
海震天这猛然一问,倒是让她猝不及防。她愣了会儿,却又马上回过神来,“川公子是堂主之尊,下属岂敢。”
“你不用害怕,我知道你入帮十年,深得他的照顾,才能免受欺负羽翼渐丰。要说对他不生一点情感才是奇怪。如今,他虽离去,但你的任务还得继续。我需要你,去杀一个人。”
什么任务如此重要,竟须阎主亲自布置?而这么重要的任务,岂会交给我一个刚刚晋升中阶二等的杀手?
花落寒心中正不解,一卷画轴已飞了过来。
接过画轴,顺势打开,花落寒暗自叹道,“好美的女子。”
“记住,你若真的爱他,便杀了画中人。”
“是,属下领命。”
走出玄冥室,花落寒才回想起这任务有些奇怪,“难道不爱他就可以不杀了吗?莫非这女子和流川哥哥有何关联?”,花落寒眉头微皱,忽然又舒展开来,“正好可以借机去探望流川哥哥。”
于是便连夜乘了快马,扬鞭而去。
寻了几日,终于在一处酒楼打听到他的踪迹。
听说一位白衣段公子,豪掷千金,赎了醉月阁的花魁雪凌姑娘,两人双宿双飞,可真是羡慕的很呐。
似乎他在此地已成酒余茶后的佳话,这倒更让花落寒心生好奇。
竹篱院内,他抚琴,她起舞。
素衣白裳,全无半点胭脂色,借得琴声两缕,脚踩莲花,翩若惊鸿,不逊汉宫飞燕旧风流。青丝红颜,天然两弯柳叶眉,生得灵气十分,唇吐幽兰,眼如晨露,羞煞唐室玉环再回眸。
曲悠扬,舞曼妙,这两人像是出尘绝俗,不食人间烟火,只一心在弹指飞袖间较个高低,却始终分辨不出,是曲倾身于舞,还是舞沉醉于曲。他们相视一笑,或许只是心照不宣罢了。
“果然人如画中来,好一对天造地设的神仙眷侣!”
不远处的一棵树上,花落寒不禁感叹,似是羡慕,又似是嫉妒,这种感觉她也说不上来。
“不过可以看到你安好,我也就安心了。”她宽慰着自己,欲要离去。
“咦?貌似我是来杀人的!”她突然记起此行的目的,陷入了沉思。
“到底杀不杀?你伤势未愈,我若贸然出手,你可能会和我拼命吧。要是得手,岂不也是乘人之危?要是她死了,你会原谅我吗?但要是不杀,违逆主命,我回去恐怕也没有好下场。”
纠结过后,她决定还是先观察看看。
他打水,她浇园。
她研墨,他作画。
他引线,她绣花。
她煮饭,他沏茶。
这是注视他们的第七日了,虽然日复一日,清闲单调,但他的笑容从未间断过,至少在花落寒的眼里,自长大后,已经许久没有看见他这么开心了。
“只要你幸福就够了,我不会破坏你美满的日子的。”
花落寒抿了抿嘴唇,准备回去接受惩罚。
就在这时,一个酒杯的掉落引起了久为杀手的听觉的注意。
竹草屋内。
“凌儿,你怎么了?快走,我带你去找大夫。”
雪凌的口角鲜血淋漓,一旁的段流川正焦急万分。
“不要过来!”,木桌前,雪凌用手挡开了欲要搀她的段流川。
段流川一愣,只听见她说,“不要白费力气了,这饭菜里我下了七日断肠散,每日一钱,无色无味,任你武功再高,今日也已毒入骨髓,回天乏术。”
“为什么要这么做?”段流川感觉腹中隐隐作痛。
“为什么?你问我怎么不问你自己?还记得八年前的穆云庄吗?还记得那个躲在柴房角落里的小姑娘吗?还记得你说过的话吗?”
一连串的提问让他记起了那日。
月黑风高,一群杀手急袭穆云庄,领头的正是他。穆云庄这一单买卖,因为赏金极高,在任务榜上引得一众垂涎。但忌惮穆云庄主的武功,无人敢接。而穆云庄主曾犯下的罪过,他那日正好查清。揭下榜后,很多人都自愿追随。
这世上,只有真正的强者可以自由选择想杀死的人。他心里早定,只灭庄主穆云。但他也不能阻止其他的杀手去杀那些看起来无辜的人。这也是罗刹海的规矩,因为人都得活下去,不杀一些弱者,他们怎么证明自己是强者,证明自己还有存在的价值?就算是仁心仁德的皇帝,也会对某人株连九族,这种事对于一个杀手而言,不过司空见惯罢了。
他听到外面动静,关上柴房门,轻轻走了出来。
“启禀段堂主,目标全部肃清,可还有其他吩咐?”
“哦,既然如此,都回去吧。”
那一夜对于他而言,云淡风轻。但对于她,却是风雨交加,沧海桑田。
“你知道我这些年怎么过来的吗?寄人篱下,遭百般辱骂,后因长相姣好,又被卖至青楼。但我都忍下来了!我永远不会忘记那夜你对我说过的话,要好好活下去,活着才有机会报仇。我永远不会忘记你的眼神,你的声音,段堂主!”
“是你,雪凌,你是穆云独女穆凌雪?你真的活下来了。可是为什么要做这种傻事!你若要杀我,直接告诉我便可,我自会由你处置,为何要白白赔了自己的性命!”
段流川悲愤不已,血随着几声短咳溢了出来。
“为什么事到如今,你还在为我着想?为什么你要对我这么好?为什么当年要放过我?为什么现在又要遇上我?你为我伤痕累累,你为我倾尽腰囊,我都看在眼里,痛在心里。我不知道为什么,竟会心疼自己的仇人。和你在一起时,我的心却是止不住的喜悦,但你是我不共戴天的仇人啊,同床共枕,夜夜难安,我的心每晚都要跌入罪恶的深渊。我仿佛听到那些死去的灵魂在召唤我,杀了他,杀了他!但又能听到另外一个声音,在阻止我,它说我们彼此相爱,应该摒弃一切,共度余生。我是真的害怕,害怕我就这样越陷越深,将来死后无颜面对九泉之下的先灵。所以啊,哈哈哈,”她突然大笑,“爹娘!你们看见了吗?我替穆云庄报仇了,女儿可以来见你们了。”
她的眼里却泪水盈盈,“所以,我不能陪你共度余生了,但可以陪你共赴黄泉。也许今生的相遇就是个错误,流川,来世再见。”
说罢,她闭上了眼,身子向后倾去。
段流川一把搂住,摸着她的脸,眼泪止不住的流,“凌儿,凌儿!”
“流川哥哥,快跟我走,我带你找李神医,一定会有救的。”
花落寒匆忙赶了进来,她在路上已听得一清二楚。
“花儿,你来得正好,可以麻烦你,将我们合葬吗?”段流川丝毫不吃惊她的到来,嘱托道。
“不,我不要你死。都是我的错,我要是听阎主的吩咐杀了她,就不会这样了。”
花落寒扑倒在他跟前,泪一下夺眶而出。
“义父?他真是用心良苦,看来他早就知道我和凌儿的事,甚至查清了凌儿的身世。想必那块玄冰玉也是他安置在阵中的吧,我辜负了他啊。”
段流川叹了一声,“对不住,花儿,我也辜负了你。我没能实现承诺。”
“你,还记得?”花落寒抬起泪眼。
“从我第一眼见到你,就把你当作了亲妹妹,我怎么会忘记?只是后来有了别的牵挂,没能及时兑现,以后也无法兑现了。”
段流川咯了一口血,满脸憔悴。
“那你就和我走,我什么也不要你兑现,答应我,不要死好不好?”
花落寒泪如雨下,竭力哀求。
“傻花儿,”他抬起了手,摸了摸她的头,又移指拭去她眼角的泪水,“不要哭,这就是我的宿命。凌儿这一生过得太凄苦,都是因为我,在那个世界,我不能再让她感到孤独感到寒冷了。你的一生还很长,要好好活下去。哥哥要走了,我不能让她等太久,欠义父的恩情,欠你的承诺,如有来生,必当不负。”
说罢,段流川催动真气,一大口鲜血喷涌而出,他的手缓缓落下。
花落寒紧紧抱住了他,哽咽道,“可是,遇见你,也注定了我的一生啊。”
合冢坟前。
夕阳西下,她又想起了那一日。
十年前,罗刹海,新人营帐内。
“哭什么哭,信不信我抽你们。”
“住手。”
他人未进账,声音却早传了过来。
那小厮立马出门迎接,“参见段堂主。这几个新来的不懂事,我正管教呢。”
“哦?”他拨开帘门,独坐在墙角边的她立刻引起了他的注意。
嘟着嘴,不哭不闹,但那张小脸却又像是有一肚子的委屈,这神态不正是当年爱撒娇爱生气的妹妹吗?
他走了过去,蹲下身来,面露微笑,“你叫什么名字啊。”
她一言不发。
“花、落、寒,”他一字一顿,瞅着她脖子上的玉坠念了出来,然后笑道,“好名字!哈哈,以后就叫你花儿好了。”
他对自己取的称呼甚是满意,却没想到这小女孩的脸色似是更加不悦,还把头扭了过去。
“哟,不高兴了吗?”他伸出手,抚摸着她的头,一抹夕阳不知怎的钻了进来,爬在他的脸上。
她回过脸,呆呆地望着他,就像是被什么吸住了一样。突然,她伸出小手,捏住了他的脸。
“红红的,好温暖。”
她开口了,好像很满足,笑逐颜开。
那小厮吓坏了,赶紧过来制止。段流川却不以为意,将她一把抱起,说道,“这孩子我带走了,别的孩子你好好管教,但不能动手,他们还小,不能伤着。”
“是是,您说的是。”小厮松了一口气,“恭送堂主。”
三年后,鹤羽堂。
“你个小丫头片子,不要以为堂主罩着你,我就不敢打你!”青衣男子怒气冲冲。
“哦,那你可以试试看呐。”
这简单一句,听了如坠冰湖,青衣男子只感觉背上冒出一阵冷汗,连忙拱手作揖道,“堂主,您回来了,我刚才开玩笑呢。只不过,她确实打碎了我好不容易得来的紫金琉璃盏。”
“她还小,不懂事,杯子我赔你就是。”
“您不知道,那可不是杯子,那是我辛辛苦苦从……”
“我不是说赔你了吗?你还想怎样?”段流川很不耐烦。
“属下不敢,属下先行告退。”青衣男子不敢直视他的眼睛,只带着一脸的无奈退了出去。
“对不起,我又闯祸了。”她低下头,像是在认错等罚,却又忽然从身后拿出一束花,黄白相间,蓝绿参差,嘻嘻道,“看,美吗,我就是想把那个大杯子拿来插花才不小心碰落的,我可是特地摘了好久想让你看的。”
“这么可爱的妹妹,叫我怎么舍得责罚?”看着她一闪一闪澈如明星的眼睛,他心生感慨,却又喜上心头。
“花儿果然是喜欢花的呀,不过罗刹海的风景不行,后山就这么几朵野花。闭上眼睛,我给你变个戏法。”
听了他的话,花落寒再睁眼时竟感觉头上有什么东西,拿下来一看,红,粉,黄,绿,白,蓝,紫,她数着,“好美啊,有七种颜色呢。”
“今天是你入堂三周年的日子,你又不记得自己的生辰,这七彩牡丹环就当生辰礼物送给你了。”
“谢谢流川哥哥,我好喜欢。”她满脸欣喜,头戴花环,不禁手舞足蹈。
“你这么喜欢花,外面的世界还有好多更美的呢。”
“真的吗?”她露出憧憬的目光,“什么时候我也可以出去看?”
“等你长大了,我就带你出去看。”他不假思索答道。
“好啊,你不要骗我,我要看尽天下花。”
“当然,我几时欺骗过花儿妹妹,以后不论万水千山,凡是有花之处,我都陪你,去踏去看,去采去摘。”
“那我们拉钩。”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音容笑貌,似在昨天。
合冢坟前,花落寒在石碑上一剑一字刻下了他们的名字,又咬破手指,在这把蚩尾剑上滴血成字,烙下他的名字:段流川。
“这个诺言,我来兑现。
她陪你共赴黄泉,我带你浪迹天涯。”
从此,罗刹海再也没有花落寒这个人,江湖上却多了一个古怪的女侠客,一人一马一剑,所到之处,惩凶除恶,而她索要的,不过是当地的一朵花,在她看来是最美的,那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