闹钟把小然从一个做了14年的梦境中拉回到现实。自从阅读了一些心理学书籍,她不会在梦醒的时候马上打电话给母亲,告诉她自己又梦到了外婆,外婆依然衣衫褴褛,日子过的艰难。相反,她会静静的回忆刚才的梦境,体味外婆冷冰冰、带有怨气的眼神,回味自己内疚、害怕、欣慰……还有很多说不清的情愫。书里说,总得跟你觉得歉疚的人做一次和解,然后启程新的生活。
早上9:30,小然跟领导请假,谎称家里有事,因为她觉得如果请假理由是我要回家跟死去14年的外婆做个和解,领导应该会把请假单晒到网上,而小然还没有做好当网红的准备。
请假、回家收拾东西、打车到汽车站,小然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真的来了次说走就走的“旅行”。一路奔波,到家已经晚上9点,老爸开着他收破烂儿的三轮等待在汽车站的门口。小然看着大半年没见、依然消瘦的父亲,红了眼眶,但忍者泪水甜甜的叫了声:“老爸”。父亲微笑着,躲避小然的目光,因为他的眼里早已充满泪水。父亲总是这样,情感充沛又脆弱,很容易被感动,很容易流泪,每到这个时候很难将面前这个“软弱”的男人和那个动不动就发脾气、骂人、甚至对母亲拳脚相加的施暴男人结合在一起。
尽管想象了很多次,给自己做了很多的心理建设,可是走进到院子里,小然的心还是不断下沉。院子里堆满破旧的洗衣机、冰箱、破铜烂铁,还有张牙舞爪的苍蝇;母亲拖着左腿,一瘸一拐的提着一桶脏水,带着开心、隐忍还有说不清内容的微笑说:“你先进去,我给你端饭”;妹妹坐在桌前,只是转身打了个招呼,又带着耳机忙起自己的事,招呼里是距离、是自我保护、是隐忍的亲近;家里发霉甚至发臭的味道,父母开心又掩饰不住的疲惫,妹妹一如既往的怪戾,让小然期待的温馨、欢乐通通碎掉,小然似乎听到了这种熟悉的不止一次破碎的声音。
吃完饭,一家四口躺在大炕上,小然“兴致怏然”的跟父母说着自己的成就:工资又要涨了,老公对我特别好,上半年获了好多奖……这一刻,小然像个在舞台上拼命展示自己的演员,她要“讨好”的观众——爸妈,不发一语的安静的听着,脸上露出舒展的笑容。三十多年,小然对这一技能早已炉火纯青,她知道说什么父母会发自心底的开心,她知道父母在乎的是哪些事,她知道自己获奖的消息会让父母最起码几天之内会安然入睡、会在跟邻居的谈话中假装不经意的透漏出去。跟以往一样,这样的“独角戏”在父亲一句“你这么大了,知道怎么过好自己的生活,注意身体”中结束。父亲关了灯,四个人默契的不再说话,小然悄悄流泪:为了无力改变父母的生活,为了没有办法帮助妹妹拥有健康的人格,为了那些不能跟父母诉说的委屈……父母的生活已然不易,她不忍再让他们操心。
母亲说现在不是清明节,不是七月十五,不能去上坟,更何况小然是个女的,自古没有女孩儿去坟头的道理,更何况舅舅家儿媳妇已经怀孕了,如果人家有个啥问题会怪罪的。小然“欣然”同意,母亲膝盖疼却依然要收破烂儿,因为她害怕父亲的打骂;她忍受生活的穷苦和折磨,只为了供小然和妹妹读书,浑身是病;她从小被亲生父母遗弃,在贫苦的养父母家长大,15岁辍学开始干农活、打工、结婚、生子……她承受的已经够多了,我怎么忍心再让她承受可能的来自舅舅家的抱怨。
以找同学为借口,小然跟母亲得到半天的“假期”,她走到大街上拦下一辆出租车,跟司机说:“我去王石村”。司机眼睛突然亮了一下,可能是因为觉得这是个“大活”,毕竟这个县城直径距离只有半小时,这趟来回怎么也得四小时。
似乎所有的出租车司机都有一项特长:跟谁都聊的来。不到20岁的司机一路跟小然聊自己不爱上课只喜欢打架,于是初中没毕业就到草原放骆驼;之后成为最年轻的开大货车的司机,但是老板总以“你年龄小,没有女朋友不需要养家,不用多少钱”为由克扣他的工资,于是一气之下回到县城开出租,小然隐约记得司机还讲了自己为保护母亲跟几个混混恶斗的事情……两个多小时的车程,司机一直没有停,小然礼貌的听着,礼貌的回应着,直到司机说:“其实很感谢我爸妈,他们从来不吵架,也不打我,挺尊重我”,小然愣在那里。有那么一刻,她很羡慕这个没有上过学的出租车司机,他有她没有的安全感和自信。
一路颠簸,小然凭借记忆到了外婆曾经住过的地方,三间土房已经塌陷,梦里广阔无边的院子看起来却那么小,杂草重生。小然安静的站在院子里,想把在车上组织了一遍又一遍的话说给外婆听,可是思绪却混乱起来。
她想到那个因为关节炎膝盖一直弯曲向两侧突起、走路来回晃悠的老太太,想到那个曾经是地主家衣食无忧的小女孩儿因为父母先后离世被本家伯伯卖出去做童养媳的恐惧和无奈。外婆因为忍受不了买她那家人的欺凌,在一个晚上出逃,睡在满是露水的小麦地里,因为着凉那之后再也没有月事,也没有了生育能力,那一年她好像只有14岁。之后被一个村里的刘姓家庭收留,但是因为贫困又转手送给后来的姥爷,那一年她好像16岁。左边是妈妈,右边是外婆,小然躺在他们中间,听外婆用日语唱歌,外婆脸上是快乐,妈妈是安然,小然是安全的幸福,那一年外婆47岁,妈妈27岁,小然7岁。爸爸来接小然,小然左藏右躲,不想跟爸爸回家,最终爸爸带着怨气离开,小然躲在一个门后面看到爸爸离开的身影,心里升腾起胜利的快乐,然后开心的扑进外婆的怀里,那一年外婆50多岁。一只小猫走丢,外公拿着鞭子冲外婆吼道:“你要是不把它找回来,我抽死你”,那一刻小然在外婆眼里看到好像是孩子才有的恐惧,外婆双手绞到一起怯生生的说:“我明明关门了,我,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它不见的”50多岁的外婆像一个犯错后不知所措的小女孩,满是恐惧、无助、悲伤、自责、悲愤……后来外婆还是因为无意放跑一只小猫被外公用鞭子在腿上抽出一个紫色的大血泡。那个晚上,外婆的无助,外公的凶恶,一直留存在小然的记忆力,从来没有刻意记起,却怎样都无法忘记。奇怪的是,小然十年的梦里,外婆总是凶巴巴,没有一点笑意,没有记忆里的温和慈爱,外公反倒总是躲藏在外婆的身后唯唯诺诺。小然不知道是另一个世界的外公因为生前的歉疚变得软弱,还是自己潜意识里希望外婆更加强大,不要再被外公欺负。唯一可以肯定的是,梦里的外婆从来没有对小然笑过,哪怕是梦里小然把已经是鬼的外婆藏起来照顾她,哪怕是小然趁着一天假期为外婆置办一年需要的吃穿用度,亦或是小然讨好的跟外婆说话,她,始终没有笑过。小然知道,外婆在怪她,怪她在外公无数次打骂外婆的时候没有挺身而出保护她;怪她在她身体已经不行的时候没有照顾她,反倒疏远她;怪她最后一次见面因为外婆没有照顾好妹妹学习父亲对母亲、外公对外婆的口气斥责她。
衰败的房前、茂盛的杂草上飞舞着一只蝴蝶,小然收拾了下回忆流着泪说:“外婆,蝴蝶是你吗?你听得到我的声音吗?原谅我在你被外公打骂的时候没有保护你,原谅我在最后一次见你的时候没有好好照顾你还训斥你,原谅我对你一直索取,索取你的爱,你给的安全感,却从没有为你付出过,原谅我在你去世前一天到我梦境里看我没有回去见你最后一面”。明明是想要和解,最后变成小然的道歉和毫无逻辑的絮絮叨叨。好像有很多话还没有说完,好像并没有如想象中那样有仪式感的完成和解,小然不舍的转身离开,但她似乎感觉到外婆站在身后很远又好像很近的地方,就那样看着她离开,没有开心但也没有怨气。
回去的路上小然没有如释重负的感觉,但是她想明白了一些事:那个晚上她在外婆眼中看到的恐惧、愤恨、无奈、不知所措等等,在父亲拳头下母亲的眼中也看到过。原来她小时候一直不愿意回家、愿意留在外婆身边,是害怕妈妈那样的眼神。可是当外婆也出现那样的眼神,她知道外婆没办法再给她安全感,没办法再给她母亲般的关爱,于是她回到父母身边。尽管母亲那样的眼神依然经常出现,小然除了接受再没有可以躲藏的地方。她甚至埋怨母亲为何不去反抗,她开始恨母亲的软弱,学着外公、父亲的样子冲她咆哮,可是却又在母亲试图反抗却换来父亲更严重毒打甚至要离婚的时候又感觉害怕。那一次小然抱着妹妹冲母亲跪下来,请求她不要反抗父亲,不要被他打死,不要跟他离婚,于是她眼睁睁看着母亲被父亲一巴掌打得嘴角流血,可母亲依然转过头对小然和妹妹微笑,然后低声下气的跟父亲说:别吓到孩子,咱们声音低点。那一次好像因为母亲蒸馒头没有放好碱。每次想到那一天的母亲,小然都想一巴掌打死自己,也巴不得父亲能出车祸死去。可是每次看到父亲为了赚取生活费、姐妹两人的学费顶着烈日收破烂儿,或者父亲每次在电话里叮嘱自己注意身体、吃的好点,所有的恨意似乎又削减不少。回去的路上小然想哭,可是忍住了,因为司机还在讲述他逃课、打架的“光辉事迹”,最主要的是小然已经习惯不让别人,哪怕是父母看到自己流泪。
小然没有告诉母亲自己去了外婆曾经居住的地方,回到家帮母亲做饭,听母亲不住的絮叨自己的委屈:“小然,你也看到了,你爸还是那个样子,回来莫名其妙的就发脾气。他一回来我心里害怕的哆嗦,我都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似乎干什么都不对……他出去干活,跟一个女的在一起,人家那个女的知道在吃完饭后给你爸拿一些山楂,还说你胃不好吃完饭吃点这个好,我就坐在旁边,多尴尬……七八个人一起干活,你爸拿一个垫子给那个女人,让她坐着,我也是女人怎么不给我拿一个……你爸一辈子精神出轨,现在还是这样,要不是为了你俩,我早就跟他离婚了……”小然习惯了母亲这样边哭边絮叨,小然曾经跟母亲说过:不要再跟我抱怨这些,要么离婚,要么跟别人去发泄。母亲则每次都说:“你爸爸不离,他要是同意,我立马离婚。我什么都不要,钱,房子都给他,我去找我那些同学,哪里还找不到个工作养活自己……离婚,离了你们怎么办,你爸那个性格,只会给你们添麻烦……跟别人说,你让我跟谁说,娘没了,姐妹没有,我就只有你了……”然后就是委屈的哭声,压抑却很激烈。每每这个时候,妹妹就会脾气激烈的咆哮:“每次回家都这样,每次!你这些破事儿,为什么不能就解决了,那个女人在哪儿,我去找她,为什么这么不要脸……还有你,能不能对我妈好点,你怎么不去死……”。每一次的结局都是如此:母亲压抑的哭泣,妹妹发狂似的咆哮,父亲怒不可竭的打砸东西。十几分钟后,一切又归于平静,母亲会跟小然说:“你妹妹怎么像个傻子”,父亲骑着三轮出去干活,小然默默担心着妹妹。
第二天,小然坐上了回程车,她欺骗父母自己第二天就要上班,甚至当天回去的下午就需要写文件,事实是她请了四天假,但她实在没有勇气再留在家里。
回去的当天晚上,她没有梦到外婆,第二天也没有,第三天依然没有,第四天她梦到了父亲,要去收割金灿灿的庄家,而后父亲似乎变成了外公,两个人重合到一起。那个梦里,母亲没有出现,外婆也没有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