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那天晚上下了班,张北像往常一样,骑着旧自行车往家里走,刚出厂子大门还没上主道,一辆汽车猛地窜了出来。张北没防范,一下子被刮倒在地,车蹬子刮破了裤子,登时间,血刺呼啦的。
正是下班期间,厂子里不少认识他的同事看见了,都纷纷围了过来。
“没事吧,张北?”说话的,是和张北一个车间的王哥,为人挺仗义的,平时没少帮他。
“王哥,扶我一下”,张北说着,王哥上来搭了一把手,把他拽了起来,除了左腿膝盖上被刮破了,左手肘也有擦伤,左脸刚才也擦了一下地,破了皮。张北试着动动,觉得没大事,“没事,王哥,都是皮外伤。”话没说完,就听车门咣的一声关上,紧接着,骂骂咧咧的声音就传来了。
“妈的,谁呀,骑车不看道的呀!把我的车刮破了,赔得起吗?”
张北顺着着声音转过头,就看见几个穿着挺前卫的年轻人走了过来,一个个西装革履、人模人样的,就是说话委实难听了点儿。厂子里的同事自觉的让来了一条路,让他们走了进来。
“想碰瓷啊?”为首的一个年轻人穿着一身银灰的西服,身材瘦高,理的平头,挺精神的,就是一张嘴,气质落了一大截。
“这条路是自行车道,你没鸣笛,我没看见你。”张北解释道。张北一支胳膊还搭在王哥的肩上,虽没伤了筋骨,可那好几道血口子还在往下淌血,滋味也不好受。
“哎哟,这是怪我了呗。”西服男吭哧一声笑了,他的几个同伴闻言也乐不可支的。
张北不明白有什么可笑的,也没答话。
西服男掏出了一支烟,就着他朋友递上来的火点上,猛的吸了一口,好半晌吐出一口烟雾,“我正常行驶在路上,你他妈骑了破二八瞅都不瞅就冲过来,还怪我?想碰瓷,也得看看我是谁。”
“哎哎,你怎么颠倒黑白呀,咱们兄弟可都看着呢,明明是你猛地变道,一头扎到这条路上,撞了张北。怎么净瞎说呢。”王哥看不过去了,张嘴呛到。厂子的其他兄弟也都跟着应声。
“我操”,西服男吐了一口,大声说道,“这他妈还是团伙碰瓷怎么着?你们这一大帮人堵在——”西服男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凑身到张北身前,看着张北的脸, “张北?这个名字怎么这么熟呢?”
所有人被他弄得有点懵,一时也没什么反应。西服男嘴里还咕哝着,“张北?张北?”
此时的张北,因为疼痛和失血过多脸刷白一片,额头上也冒了冷汗,嘴唇更是一点颜色也没有,眼神也有些许的涣散,要不是有王哥在一旁扶着,估计都能晕过去。
西服男上前一步,一把就撩起了张北最近有点长的头发。张北不舒服,用了力气抬手挥掉了那只手。西服男却突然一拍脑袋,兴冲冲的说道,“我想起来了,这不是咱南哥的小情儿吗?”
西服男说着,就招呼着他身后的几个人一起上前来看,几个人围着张北左看右看的,像是终于确定了一般,纷纷应和。
“可不是嘛。”
“这可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识一家人了。”
张北听到“南哥”两个字的时候,只觉一声惊雷,脑子已经不会转了。他感觉到王哥诧异的视线落在他的身上,还有厂子里其他的同事们的。身体快过意识,他就要逃,却被媳妇男抓住了胳膊。
“小嫂子,你可千万别生气。这都是我不长眼撞了小嫂子。您可千万大人有大量,别和我一般见识。”说着,就招呼其他朋友,“还他妈看着干什么,还不抓紧送小嫂子上医院。”
说话间,几个人就驾着张北往车上弄。张北快晕眩了,那丁点力气聊胜于无,嘴上虚弱的叫唤着,“我不是......王哥......我不是”。
王哥和其他兄弟们早在听见“小情儿”的那一刻,就懵住了。他们这些一辈子就在厂子里上班的人,哪里真正的见过小情儿的,何况是个男的。硬生生的让西服男他们几个把张北驾到了车上。
离老远,还听见西服男他们巴巴的同张北认错,“小嫂子,咱们兄弟真是无心的,你可千万别同南哥说这事,南哥要是知道咱们刮了他的情儿,不得砍了咱们的手。”
汽车门砰的又关上了,连带着磨磨唧唧的声音也隔绝在里面,汽车嗖的一下就开走了,只剩下地上残破的二八自行车,一滩凌乱的血迹,还有一群风中凌乱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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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去医院的车上昏过去的时候,张北想到了那年。
那年,张北二十三岁。
那年,是他高考失利后的第三年,是他打工挣钱的第三年,距离他离家出走还有一年。
从小张北一直被神话成“别人家的孩子”,漂亮,聪明。可是自从上了高中,漂亮还在,聪明已远离他而去。无论他怎么学习,成绩却是随着每次的那一纸成绩单下滑。到了高三,学校前一百的那张大榜上早已找不到他的名字。在那所学校里,出了那一百大榜,也几乎意味着他考不上大学。
当时的张北以为,那会是他这一生最悲惨的一年。
那一年,他成了邻居们口中的“伤仲永”,几乎每次见到他都会唏嘘不已。那一年,最喜欢向别人吹嘘他的父母,在别人面前对于这个儿子几乎闭口不提。那一年,曾经崇拜他像神一般的张扬总会经常性的在他的小伙伴面前呵斥他。
后来的高考,如大家所料,他排名一百五,距本科中间跨了42个人。他想复读的,至少那样还有一次机会。可是,父母似乎没有这个打算。他也没好意思提。读专科更是没什么必要,他索性就开始上班。
那时,他们县城有一个小有名气的啤酒厂,正在大规模招工。他们那个县城小,年轻人有文凭的没文凭的,几乎都出去打拼了。留下的年轻人寥寥无几,张北这样的就成了野鸡中的凤凰,再加上刻苦肯干,勤奋老实,自然受到了老板的赏识。
工作了两年,他当上了个组长,每月稳定的工资,过年过年各种生活用品食品什么的也不少发,年底还给发点奖金。虽然,比不上大城市,但是也远远超过了他父母挣的。
因着高考失利,张北心中对家人总像有着亏欠,总觉得是因为自己害他们在别人面前抬不起头来。好在,这两年的努力工作没有白费,他得到了应有的回报。他用挣来的钱给家里的破旧筒子楼进行了装修,用挣来的钱供张扬上学,还给他们买各种衣服。只要能想到的,张北都会尽力去做。
许是家人感受到了他的用心,渐渐也多起了笑容,对外也会说这是我们家老大挣钱买的。但是,那份喜悦,和张扬高中一次次名列前茅的成绩相比,总是显得有些苍白。
张北想着,日子总归在越来越好。他会更努力的工作,挣更多的钱,给他们买更多的东西,让他们开心,他们就会像以前那样爱他。
可是,生活总是不尽如人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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