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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从福州回来第二天,刚好接到锦惠的电话。电话里她的语气像是高空里飘过的云彩那般轻快。我倒是有些不习惯了。因为,我听惯了她怯怯的说话声,那声音总是有一种她小礼于人的感觉。
小礼,这个词是我变成她妯娌嫂子后知道的她老家的说法。按照我的理解,大概意思是自己亏欠于人,在别人面前或者理亏,或者自嫌于礼不周。可能我的理解不是特别全面,不能更贴切于这个词的含义或者意思,毕竟,民间丰富的语言表达有一种会被叫做“非物质文化遗产”。我也自认我理解的片面性,因为,我不知道她欠了别人什么,欠了多少,都欠了什么人的,以至于她说话的声音总是怯怯的,像是在担心什么,害怕什么。这一点,跟她的亡夫恰好相反。
锦惠21岁嫁给王学,名字中有个学,其实他是家里最不爱学习的儿子,但是,他聪明,至少他自己是这样认为的。
王学上初一的时候,他小哥在读高中。每天晚上,他看着那个25瓦的灯泡昏黄的光笼罩着小哥,他就想不通:看书哪里有睡觉舒服?后来,他听到父母说小哥要是考上大学,家里少了劳动力不说,还要钱供他上学,言语间非常做难。王学马上说,让小哥上大学去吧,我不上学了,我去劳动。从此,他就觉得小哥欠了他。他逃过了上学,还让小哥觉得欠他,王学觉得自己很聪明。
后来,王学娶了锦惠,锦惠家条件不好,陪嫁只有两床被子一个毛毯。新婚的快乐被心中不平占据,他觉得锦惠欠他的,锦惠家欠他的,言语间对锦惠爹多有不敬。
我结婚的时候,王学的儿子已经8岁。他对他的小哥非常不满,说小哥自己的婚礼如此排场,当年他结婚时小哥给他添置的东西太少。
再后来,他小哥给他找了城里的工作。电工,他不会,焊工,他嫌衣服会被烧出洞,去矿山跑运输,他嫌太辛苦,而且,老婆锦惠没本事一个人料理好家。
那时候开始,我觉得锦惠说话就带了胆怯,她亏欠王学一个有本事的老婆。王学呢,就着锦惠的亏欠之意,声音高了,口气蛮横了,家里也放不下他了。
后面几年里,王学经常几天不回家,替人跑车赚的钱,刚够自己开销。锦惠自己打工,照顾一儿一女,烦闷时会找我说说话。我常会有买小了穿不了的衣服,送给锦惠,也会有单位发的米面油,吃不了送给她。她的吃食做得好,做了凉皮给我送点,烤了芝麻饼也让我尝尝。一天,我吃锦惠送来的西葫芦包子时,得知了王学得了急性肝坏死。一个月后,他走了,丢下上高中的儿子和上初中的女儿。
那时,他家里只有一千块钱,他的小哥全权料理了他的后事。当然,这是我们欠他的吧。
“我想去他墓地看看,以后怕是少有机会来了。”
那天傍晚,天空的火烧云少见的红艳,锦惠就披着那样的云来到我家。
去墓地,那种浓重的黑白气息瞬间感染我。不过,王学那再也不会衰老的脸孔,此刻也披了锦霞吧。
2.
锦惠带来了芒果酸奶冻,说是跟深圳的儿媳妇学会的。
锦惠来我家从来不会空手,虽然有时候是五个苹果,有时候是六个香蕉,或者自己蒸的包子馒头。她说,我们帮她家太多,她纵是过的不好,也不能忘记感激。而我,从不会嫌弃苹果少香蕉小,她蒸的馒头包子也的确好吃。我能想象,她给我买的水果也可能是她舍不得给自己孩子吃的,她给我带来包子馒头,许是家里也只有那些。每次,她走时,我会给她些不同的水果。当然,我会告诉她那些水果是我买多了,或者单位发的福利,太多了,吃不了会坏掉,请她们帮忙消耗。
锦惠每次都不多推辞,接过东西的时候会说:“每次我带走的都比我拿来的多。”她会有歉意的笑,但是,她不会太过推辞。这点我喜欢。心意,大家能领会,既都心知肚明,太过推辞,就假了。
这次,我眼前一亮,拿着小盒子看。
“酸奶冻。”我念叨着,看盒子里金黄的芒果肉和乳白的酸奶,一层黄一层白,颜色甚是诱人。我还想说,锦惠你去趟深圳变得洋气了,竟然学会了做这东西。不过我还只是想。那里,锦惠已经搓了双手,有点不好意思地说:“在儿子家,看儿媳妇这么做,还挺好吃,就跟着学会了。”
我被美色诱惑了,拿来勺子赶紧吃了一块,芒果特有的香甜,跟酸奶的微酸和奶香结合,有冰激凌的口感,入口,味蕾都欢快地跳起。我享受,不经意间眯起眼。
“如果在冰箱冷藏后,口感会更好。”锦惠看我的表情,又说。
“嗯嗯,没错,冷藏后一定更好吃,我也得学会,你教我。”我又吃一口,“你们的手真巧。”你们,指的是锦惠和她的儿媳妇。
我从来不会吝啬于表达自己对锦惠的欣赏。她能看出我喜欢她带来的任何东西。而且,这次她应该看出了新的东西——我的意想不到。而她显然也更兴奋。
“我想一回来就做了给你尝尝。”
无需多说,我喜欢,我还想学会,这就是对锦惠更好的回应。
“说来,还得感谢嫂子你,不是你支持和鼓励,我也找不到这么好的儿媳妇。”
这个,她还记得。
“儿子也让我回来了看看你。”她又说。
原来,侄儿也记得。
我其实不敢贪功,当初也只是多了一句话。
3.
侄儿跟侄媳妇是初中同学,两人在那时就互有好感。侄儿聪明。是真的聪明,不像他爸王学那样只是自认为聪明。他那时候学习很好,是侄媳妇的偶像。学校后面的小树林见证了他们的小暧昧。后来,王学动不动玩消失,有段时间,锦惠几乎崩溃。她要养家,做家政,打临工,忙起来就疏忽了孩子。没有父母的家,孩子们都不爱回。侄儿喜欢上了上网,小侄女陪在一旁看动漫书。后来,我托朋友给锦惠找了工厂的工作,算是能规律上下班。可是,那时候,侄儿已经深陷网吧。
“废了,那孩子废了。”记得我和锦惠在一次搜了几乎全城的网吧,找到兄妹俩时,她出租屋房东摇着头肯定地说。那是个六十开外的老爷子,面相尖酸,话也说得刻薄。
锦惠那次哭得很厉害,比挨了她打的兄妹俩哭得还伤心。
时间过得快,不是说出来的,是在锦惠长了白头发,是在突然一天发现儿子要高考后,她意识到的。那时候,她那个不回家的丈夫已经没了。
侄儿只考上一个国企的技校,而在另一所高中就读的侄媳妇考上了三本。
两年后侄儿毕业,匆忙工作,以减轻他妈妈的负担,侄媳妇则在四年大学结束后考了研。两个命运几乎不会重叠的人,在一次高中同学聚会中相遇,侄媳妇再不愿放手。
没有了父亲的侄儿,家长更多了。老家的伯伯姑姑们不看好这门亲事。说一个大专生,怎么可能找个研究生,就算姑娘一时脑热跟了你,日后迟早也会后悔。还有,姑娘的父母肯定也不会同意。
若说前一个困难会被爱情的甜蜜吹走,那么,后面的理由就彻底打趴下了侄儿。姑娘的父母的确不同意。
老家的叔伯姑姑开始疯狂给侄儿介绍对象。国企职工,研究生不会看得上,但是,却是农村女孩子眼中的香饽饽。两年时间,为了承领亲戚们的好意,侄儿不断相亲,一个个或高矮胖瘦,或和善凌厉的女孩子从他眼前走过。可是,唯一长住他心里的,都是侄媳妇那张脸。
锦惠来找我的时候,说侄儿已经瘦脱了相,说侄媳妇研究生毕业,回来见了侄儿,然后,放弃事业编制,只身去了深圳打拼。她不愿留在伤心地。
那次,我第一次看到侄媳妇的照片。仙气飘飘的肉粉色纱裙,衬出一张白皙的脸,小巧的下巴恰好诠释了精致。
“侄儿媳妇好漂亮。”我不禁脱口而出。我看到锦惠的眼睛一亮。我是第一个这么称呼那姑娘的人。
“嫂子,觉得,可以?”锦惠试探地问。
“两人相互喜欢,就有了在一起的基础,其他的,看他们自己努力。”
我的这句话,杜撰自网上恋爱脑的经典之词。不想,隔日,侄儿就来找我。
他年轻的脸上全是疲态,眼中却有两团待引燃的火。
她初中时就知道他家条件不好,常常偷偷买了早餐放在他桌斗里,高中时,穿过半个城市来他的学校看他,大学时更是节省自己的生活费给他买生活用品,直到知道他不断相亲。她痛哭,去了深圳。
“原来,你和侄媳妇的故事这么感人。”我第二次这么称呼那姑娘。
侄儿一直红着眼圈,从开始讲述到听到我说“侄媳妇”。他愣怔地看我,眼泪都凝固了,“婶娘觉得能行?”
“为什么不行?分开的你们,那么痛苦,反正,以后日子是你们自己在过。”
后来,大概用了两年时间,他们争取家长同意,迂回、强硬、软磨硬泡,各种招式都用上了。最后,姑娘真的变成了侄媳妇。侄儿辞职追随媳妇去了深圳。侄媳妇教会侄儿作设计图,两人同时打两份工,业余时间还要在网上授课。他们下班再晚也要一起做饭,从不染指庖厨的侄儿,学会了侄媳妇爱吃的南方菜。他常常给我发微信消息,晒他做的饭菜,和侄媳妇享用的照片、视频。侄媳妇也常常给锦惠买东西,用她一线城市的时尚熏陶出来的审美,打扮自己的婆婆。锦惠第一次穿哥弟的衣服来给我看,嘴里说着“这孩子就爱乱花钱”,脸上抑制不住的喜悦让她年轻了好几岁。
4.
“你去墓地的时候告诉我,我陪你去。”
想到墓地的静谧和压抑气氛,我想还是应该有个人陪她一起。我或许陪她走了太多坎坷,看过她哭,也看过她笑,我不想窥探她太多隐秘,只是自然而然,我觉得我该陪她去。
锦惠没有多想,浅浅笑:“又麻烦嫂子。”一切都很自然。就像我说了,她蒸的千层月饼好吃,不等我忘记,她就拿来了透着麻香的月饼。
三天后,是我们约好的日子。
那天的天气很应景,多云的天气,不见云朵,只有一层灰色蒙在头顶。虽然与我而言并不存在悲伤,更像是去看望一位绝顶失意的故人,去那种需要收敛的场合,我还是特意穿了素色的衣服。接到锦惠时,我觉得我准备的情绪有些多余。锦惠穿了夕阳红色的纱衣,白色阔腿裤。因为质地的原因,没有风,衣服也似乎在飘。
也许是看到我留意了她的穿着,她忙说:“也是儿媳妇给我买的,在深圳时,她就老是鼓动我穿,这是我第二次穿。”言语间,似乎她是特意这样穿着。
我们买了王学爱吃的口条,爱喝的小白烧,锦惠还特意买了一束鲜花。
“鲜花,王学会喜欢鲜花?”念头刚起,车子就拐上墓园高速。
这座城市有两处墓园,较近的一处,管理较好,是老墓园,费用也高。侄儿当年选了新开发的较远的一处墓地,费用也只有老墓园的一半。
墓园里,一排排黑色墓碑和后面灰色的墓冢静立,冷然肃穆的气氛在天之下笼罩居住于此的亡灵。王学的墓地在墓园的东北角靠近院墙处。隐没似要消失。
突然就有了风,锦惠身上红云一样的纱衣飘飘。
从办完丧事,我没再来过。
“我每年都来几次,他的儿女不在,我代他们来看他。”锦惠清除从砖缝里冒出的杂草,“今年错过了清明和七月十五。”
锦惠老家有中元节(农历七月十五)上坟的习俗,那时要理坟头,添新土。
一枝槐树枝从墙外探头过来,没有香味的秋槐花撒下细碎的花瓣。在坟冢和一边的栏杆上,黄绿的花瓣或干枯或正在干枯。
“都是花,就留着吧。”锦惠摆好那束鲜花,在贡盘里码好酱口条,以小白烧洒祭。百合的香味马上被酒精味混合,变成口条的佐味。
“他就喜欢这种味道,什么都混在一起,这样的生活,热闹,不单调,分不清谁是谁。”锦惠喃喃,向着墓碑上的照片,“你倒是睡得安稳。”
我能感觉她眼中的空洞。
“嫂子,你知道吗,我刚去深圳的时候,看儿子租住的房子,除去一间卧室,厨房和卫生间,剩下的地方就够摆放两台电脑。那时赶上连阴雨,一连十天雨下个不停。白天,两个孩子去上班,我眼见对面一栋矮楼顶上长出了草。”她眼神怔怔,看着落花,一种荒芜在蔓延。在他们老家,屋顶长草是用来骂人的话,有家族衰败的意思。
“南方雨水多,屋顶长草是常有的。”我跟锦惠都是过完年去的儿子家,我去了福州,她去了深圳。儿子多年前去福州读书,毕业后留下工作,几年间来往,我对于南方的潮湿已经了解。
锦惠是第一次去深圳,因为儿媳妇怀孕,反应剧烈,她不放心,特意赶去照顾。
“那房顶上的草,在连阴雨里就没直过腰。雨停了,一连几天也不见太阳,屋子里,瓷砖墙上往下滴水,又湿又冷。”
我理解锦惠,她不适应南方的潮湿,就会担心孩子。
“南方春天会那样,他们叫‘回南天’。”我解释。
想起来,第一次遇到那种天气,每次呼吸,我吸入气管的都是满满的水雾,身体似乎自动在水雾里找氧气。难受。
“两个孩子每天早上7点出门,晚上8点才回家。我不知道他们中午凑合吃些什么。晚上很晚了,还盯着电脑干活。”
“你心疼孩子?”其实我也心头收紧。
“那种生活,什么时候是个头?”她又转向墓碑上的照片,“我就是来给他念叨念叨,让他也知道知道孩子们不容易。”锦惠再倒一杯酒洒在地上,像是想什么,欲言又止。
5.
“打算什么时候走?”我问。
她说过,儿媳妇月份大了,这次回来办好退休手续马上就走。
没错,锦惠竟然会有退休金。那天,我第一次听到的时候,也非常吃惊。就是我托朋友给她找的那家工厂。刚进厂工作的时候,锦惠担心丢掉那份工作,平时早到晚走,一个临时工,硬是比正式职工还操心。有一年,厂里给新招的大学生签合同,其中一人辞职,多出来一个名额,厂里研究决定,把那名额给了她。她懵懵懂懂,只知道是好事,在几张文件上歪歪扭扭签下自己的名字。再后来,她把这件事忘记了。就这样,连续续签,今年到了退休年龄。因为养老金缴纳不够十五年,所以,她需要自己再自行缴纳五年,才可以领取养老金。所以,锦惠跟王学上过大学的小哥一样,退休后,会有养老金。
“嫂子,王学打断过我三根肋骨。”
“什么?”我再一次愕然。
锦惠脸上有绝望过后的淡然,不像隐藏悲痛,而是像投石入水,没了波澜。只有知道她过往的人,才能读懂那种沟壑被曲折填满的平静。我转头看墓碑上的照片,好像要从那个人那里找到答案。
“他曾说,等我有本事了,老了能有人发钱养老,不再找他要钱,也允许我打断他三根肋骨,他绝不会皱眉。”
这么说,现在锦惠有资格打断王学肋骨了?
我大脑有些混乱,如果这是赌,赌注有些大。在当时的情形下,不要说王学和锦惠,连我都不会相信,锦惠能有机会签务工合同,有一日能领企业养老金。
“所以,我今天穿得红红火火来告诉他,这么多年不用他的钱,我过得很好。我以后也会有养老金,不过,他的肋骨,他自己留着。”
我替锦惠有了复仇后的轻松。
“嫂子,我们农村种地,地薄的话,不要说长苗,连草都长不好,嫂子,我们一家人就像没有地力的土地,我们能有今天全靠你不嫌弃,一直帮我们,是你给这块地上了肥。”
锦惠竟然能做出这样的比喻。今天的震惊实在太多。
“怎么,锦惠……”我不知说啥,我不是鄙夷自己语塞,我更有喜悦在心,“那么,你打定主意以后在深圳?我以为你心疼孩子,会让他们回来。”
“我看见屋顶上长草,心里不舒服,我儿媳妇就说了,‘妈,屋顶上不只长草,还可以长花,可以开好看的花。’我就想,那点薄薄的土,要不是有人特意看管,怎么能开花?后来,没想到,我看见的那几颗草,就真的有一棵开了紫色的花。那时候,我心里就亮堂了,就想着,我不能拖孩子后腿,也得给孩子们加把劲。”
这还真的像是锦惠。
“昨天晚上,儿子打电话,说深圳房子买不起,他们在惠州定了房,那里距离深圳不到两小时的车程,也挺好,女儿也从重庆到深圳,一家人在一起有个照应。”
“校校也去了深圳。”我重复一遍这个消息,替锦惠加重一份喜悦。
侄女校校在重庆上大学,毕业后留在当地工作。她在嫂子的授意下,业余时间学习了CAD制图。现在,嫂子临产,她妈妈来到深圳,她和哥哥要承担下设计制图业务。
“这是以后开工作室的节奏。”我又开金口,预言了。
“就由孩子们做去,我以后负责照看好家。”
我们在王学的墓地说了这么多,锦惠想告诉他的,都已经说完。临走,她对着墓碑上王学的照片,叹口气说:“再见。”
未来,他只有自己守槐披花了。她,锦惠,要去南方守护雨雾里开放的花。
那槐树枝又摇晃着撒下一片细碎的花,似乎要把坟冢淹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