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中学开始就翻阅《红楼梦》,初读时常常流连于宝黛钗三人的爱恋,专注于黛玉葬花、宝钗扑蝶、湘云醉卧,晴雯撕扇----;青年时再读禁不住为书中人物的命运遐思、惆怅、叹息,对于“金陵十二钗”更是多方探究,但一直不太喜欢妙玉这个角色,因为她孤僻近于怪诞、冷傲似乎不食人间烟火,不必说刘姥姥喝过的茶杯,嫌脏不要了,将一个宝贝成窑钟子送人;就是“质本洁来还洁去”的“世外仙姝寂寞林”也曾被其讥笑过“俗”,甚至“大菩萨”李纨也看不惯她,更别说贾环等一干小人的漫骂,她与碌碌尘寰中的人不同路,不合外人之式。
到了中年,经历过人生的风起云落,看多了人间的虚情假意,看穿了人性的真善美丑,重温《红楼梦》,别有一番感悟,才开始惋惜妙玉的遭遇,理解她的直率之举,欣赏她的真性情。
妙玉本是官宦人家的小姐,从小多病,不得已落入空门,书中说“本是苏州人氏,祖上也是读书仕宦之家。因生了这位姑娘自小多病,买了许多替身儿皆不中用,到底这位姑娘亲自入了空门,方才好了,所以带发修行,今年才十八岁,法名妙玉。如今父母俱已亡故,身边只有两个老嬷嬷、一个小丫头伏侍。文墨也极通,经文也不用学了,模样儿又极好。因听见‘长安’都中有观音遗迹并贝叶遗文,去岁随了师父上来,现在西门外牟尼院住着。她师父极精演先天神数,于去冬圆寂了。妙玉本欲扶灵回乡的,她师父临寂遗言,说她‘衣食起居不宜回乡。在此静居,后来自然有你的结果’。所以她竟未回乡。”从中可以看出她的出家并非本心,乃迫不得已。
这样一个“文墨也极通,模样儿又极好”的少女正值青春年华,远离红尘繁华之境、困守在孤寂戒律之地,委身在青灯黄卷古佛之旁,在时间的长河中,消磨青春,从红颜翠眉的少女熬成白发佝偻的老妪,任自己的心房长满荒草,真是有点残忍!
《红楼梦》中的四位小姐“元迎探惜”,有四样才艺----琴棋书画,从她们的贴身丫鬟的名字就能看出:元春的丫鬟名为抱琴、迎春的丫鬟名为司棋、探春的丫鬟名为待书、惜春的丫鬟命为入画;黛玉是诗魂,黛玉和湘云曾联诗“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诗魂”,作为“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人生八大雅事-----琴棋书画诗酒花茶”中的茶,整部《红楼梦》怎么能少了茶仙的角色呢?她就是妙玉,妙玉不但是品茗高手,而且她的情感在茶艺中也可一窥端倪。
在第41回“栊翠庵茶品梅花雪 怡红院劫遇母蝗虫”章回,对妙玉的精通茶艺有精湛的描述,首先是妙玉所用茶具均是珍异古玩:“只见妙玉亲自捧了一个海棠式雕漆填金云龙献寿的小茶盘,里面放了一个成窑五彩小盖钟,捧与贾母……然后众人都是一色官窑脱胎填白盖碗。”接下来,“又见妙玉另拿出两只杯来。点犀䀉和瓠瓟觯(名字好古怪)递与宝钗和黛玉,绿玉斗斟与宝玉。……”,“遂又寻出一只九曲十环一百二十节蟠虬整雕竹根的一个大海出来”;再看泡茶的水都不寻常:贾母喝的是旧年蠲的雨水,黛玉、宝钗是收的梅花上的雪(想想都香艳);品茗理论:“一杯为品,二杯即是解渴的蠢物,三杯便是饮牛饮骡了”;茶叶:知道贾母不喝六安茶,上的是老君眉,刘姥姥喝后嫌茶味寡淡,其实,淡茶才是真滋味,六安茶和老君眉当年均是高档茶。茶具、茶水、茶道、茶叶,色色精致,可见妙玉精通茶艺,在整部《红楼梦》书中只有妙玉配享茶仙的称号。
这里有个细节:只见道婆收了上面的茶盏来。妙玉忙命:“将那成窑的茶杯别收了,搁在外头去罢。”宝玉会意,知为刘姥姥吃了,她嫌脏不要了。但在与黛玉、宝钗和宝玉的品茶中,却“仍将前番自己常日吃茶的那只绿玉斗来斟与宝玉”,将自己所用茶杯斟与宝玉本已让人猜疑,吃茶完毕,妙玉偏偏还正色道:“你这遭吃茶,是托他两个的福,独你来了,我是不能给你吃的。”宝玉笑道:“我深知道,我也不领你的情,只谢她二人便了。”妙玉这番话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思,素来有洁癖的鄙视男人的妙玉见宝玉跟了来,非但不反感,反而把自己喝茶的杯子绿玉斗给宝玉用,这说明在一贯清高怪癖的妙玉眼里,宝玉是非同寻常的人,是个可以使用自己体己物件的人,即使在现代社会,男女共同使用自己体己物件也是关系很亲密的表现,更何况讲究“男女授受不亲”的古代?!那只口沿处印了不知多少妙玉唇印的茶杯给了宝玉,这是何等的意味深长!
其实,妙玉对宝玉的微妙情感,书中多处有描述:在第五十回“芦雪庵争联即景诗 暖香坞雅制春灯谜”章回,李纨喜欢栊翠庵中怒放的红梅,但她说:“可厌妙玉的为人,我不理她。”罚宝玉从妙玉那里乞一枝红梅,宝玉果然从妙玉那里得到一枝红梅,而且那只红梅纵横而出,摇曳多姿,“花吐胭脂,香欺兰蕙”,鉴美能力很高的贾母一见也赞道“好俊梅花”,宝玉应该是在妙玉的指点之下才采到如次俊逸梅花的,而且妙玉豪气大发,居然送了每人一支,妙玉的梅花一般可是求不到的,可见宝玉之影响;当宝玉独乞红梅,李纨命人好好跟着,黛玉却拦住并说道:“不必,有了人,反不得了。”李纨这个大嫂子很明白妙玉的心思,委派小叔子去讨梅花,算是找对人了;但真正理解妙玉的还是黛玉,都说黛玉小性,但小性的黛玉对妙玉没有丝毫嫉妒之意,有的只是赞赏叹服,因为黛玉理解宝玉和妙玉二人之间的互相尊重、赏识的感情,那种精神上的相契,清洁而纯净,清高气傲的黛玉与孤傲狷介的妙玉实为知音,处世行为颇有相似之处。
妙玉不但送宝玉梅花,还能记得宝玉生日,岂不怪哉?!
在第六十三回“寿怡红群芳开夜宴 死金丹独艳理亲丧”章回,宝玉生日,妙玉居然下了帖:“晴雯忙启砚拿了出来,却是一张字帖儿,递与宝玉看时,原来是一张粉笺子,上面写着‘槛外人妙玉恭肃遥叩芳辰’。”
妙玉,一个带发修行十余年的尼姑,一个“为人孤癖,不合时宜,万人不入她目”的修行女,居然记得一个公子哥儿的生日,这张粉色的信笺,出现于妙玉冰冷的世界,这一抹暖色调,代表妙玉那颗萌动的玫瑰色的少女之心。
宝玉对妙玉是一种欣赏,是一种尊重,且看宝玉所做的访妙玉乞红梅诗:
酒未开樽句未裁,寻春问腊到蓬莱。
不求大士瓶中露,为乞孀娥槛外梅。
入世冷挑红雪去,离尘香割紫云来。
槎枒谁惜诗肩瘦,衣上犹沾佛院苔。
在宝玉的眼中,妙玉所居之地是蓬莱是佛院,是那么圣洁,妙玉是大士是孀娥,是只可仰望的女神;而在妙玉眼中,宝玉是温暖的高贵的一个男子,在妙玉十八年孤寂的生涯中,她第一次遇到让她欣赏的男子,这个独特、纯洁、良善的男子让她由不得地动了心。
“铃铛咽,百花凋,人影渐瘦鬓如霜。深情苦,一生苦,痴情只为无情苦。”人们常谓情苦,但不问情深情浅,其实用情深者,只要心有所托,于万籁俱寂、萧瑟荒芜之中也会觉得繁华锦簇、春意盎然,又怎会觉得为情而苦呢?妙玉对宝玉,用情之深,庶不亚于黛玉和宝钗,即便妙玉知道,她和宝玉没有未来,但是,在栊翠庵中,青灯古佛旁,古刹钟声里,遥望大观园灯火辉煌,怡红院欢声笑语,妙玉的心也就温暖了。“今夕何夕,见此良人”。
只是有些怜惜妙玉了!黛玉情定前世的木石前盟,宝钗姻结今生的金玉良缘,湘云得到她的二哥哥亲密无间的关怀,袭人和怡红公子有肌肤之亲----,可这个深爱宝玉的不知所终的妙玉得到了什么?!
“ 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矛盾先生曾有《赠梅》一诗:“无端春色来天地,槛外何人轻叩门?坐破蒲团终彻悟,红梅折罢暗销魂。”释尽妙玉的微妙心理,身份特殊的妙玉既不是贾府千金,也不是贾门儿媳或亲戚,而是和贾家毫无瓜葛的“带发修行”的出家人,列在金陵十二钗中的第六位,在迎春惜春位置之前,曹雪芹还用很珍贵的“玉”字给她命名(带玉字的名字,综观全书超不过四个人),可见这个人物与宝玉的关系有多密切,当初读《红楼梦》时甚感诧异,现在才明白原委。我想大概在80回后,妙玉可能会有一次大的故事发生,她可能会为了救心爱的人儿而做出大的牺牲,故曹雪芹把她排到正钗很靠前的位置。
《红楼梦》中,花是颇重要的一个意象。如:林黛玉是“风露清愁”的荷花、宝钗是“艳冠群芳”的牡丹花、探春是“瑶池仙品”的杏花、袭人是“武陵别景”的桃花,香菱是“联春绕瑞”的并蒂花、麝月是“韶华胜极”的荼糜花,而芦雪庵的傲雪红梅分明就是品行高洁,不随波逐流,不阿谀权势的刚正之态的妙玉的象征,且看妙玉的判词《世难容》“气质美如兰,才华阜比仙。”芝兰生于幽谷,“不以无人而不芳;君子修道立德,不为困穷而改节”,不随波逐流、不与小人同流合污,高洁的兰花是妙玉的代表,“凌寒独自开”的梅花更是妙玉的象征,从书中的角色安排而言,几位最重要、形象最丰满的少女角色,对应的都不止一种花卉,且从文化渊源来看,也都大有意蕴,譬如宝钗的牡丹与蘅芜苑的各色藤本,史湘云的海棠与芍药,探春的玫瑰与红杏,而黛玉,除了荷花,曹雪芹又在她的潇湘馆里种满竹子(宁折不弯),点缀三两芭蕉(心寄愁思),让她长吟桃花行(红颜薄命),魁夺菊花诗(孤高清逸),她们的形象,已经不是单用一种花就能概括和媲美的。一枝梨花春带雨、红杏枝头春意闹、轻薄桃花逐水流,爱了深红爱浅红,娇艳妩媚繁花似锦,那是青春的容颜,是颤动的心悸,是蓬勃的欲望,而梅花暗香浮动月黄昏,温暖的却是被岁月洗净的身心,而且梅花经霜愈艳、遇雪愈香。
红梅折罢,余香犹在手边缭绕,白雪中傲然开放的梅花,冷艳照人,寒香扑鼻,格高不入俗流,寂寞地绽放在世俗的边缘上,其命运的多舛便不言而喻了,“欲洁何曾洁,云空未必空。可怜金玉质,终陷淖泥中。” 一株傲世独立的白雪红梅,是逃不掉悲惨结局的,而且越是美丽的事物遭受的毁灭越彻底!“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曹雪芹把陆游的词意揉进了妙玉的人格境界,诠释了质朴而不媚俗的孤芳自赏、坚贞不屈的红梅般人物形象。
旷谷幽兰槛外人,傲雪红梅是茶仙。
-朝花夕拾写于2017年12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