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天色将开未开,戚蓝在闹铃的震动中醒来,睁开眼,赫然吃了一吓。简大胡侧身面向她躺着,木着一张脸,两只眼睛在一片灰蒙中大大的亮着。
戚蓝心中一梗,果然,昨天被她强行喊“咔”的话题,又开始继续。
“我大半宿没睡,想来想去,还是想辞职,咱家现在又不缺钱,你就别让我继续受那个罪了可以么。”
戚蓝真心无语了,她仔仔细细看一眼身边这个男人,内心瞬间一万匹草泥马呼啸而过——简大胡马上也四十岁的人了,怎么突然之间就衰成了一个小孩子。
今天有商务洽谈,她没时间和突然变幼齿的简先生纠缠,一溜烟的在盥洗室梳洗打扮,简大胡汲拉着拖鞋半边身子歪在盥洗室的门上:“你再不答应,我可能要患忧郁症了。”
戚蓝眼睛一瞪,刚要发火,又想到今天的商务洽谈很重要,若此刻吵起来,势必影响一天的心情和运气。于是转头妩媚一笑:“亲爱的,你觉得你老婆是吓大的吗?”说完,不等简大胡开腔,蹬上高跟鞋开门走人,留下长不大的简先生,一个人琢磨他的忧郁症去吧。
早晨六点不到,街道上还没有拥挤的车流,戚蓝一边开车,一边迅速将具体环节大致过一遍,确定一切安然无虞后,眼前又飘过简大胡懈怠稀松的样子,一股子说不出的失望在心底无限蔓延开来。
她坐到公司总经理这个位置已经三个月了,刚刚履新时,一切乱头无序,压根没有注意到简大胡的变化。仔细想,当时的他其实也没什么变化,有段时间她憷头想打退堂鼓,简大胡还给她打过几针鸡血呢。
真正的变化是戚蓝坐稳总经理这个位子、并发自肺腑的爱上这份工作后,简大胡突然之间就懈怠了。刚开始,他只是试探——你看咱俩都这么忙,搞的家也不像家,不如我辞职给你搞后勤服务吧。
戚蓝只当他说笑话没理会,是啊,怎么能不当成笑话呢。简大胡这个堂堂市工商局的副局长,怎么可能辞职在家当家庭妇男。
但是,类似的话,一说再说,到昨天晚上,简大胡特别郑重的拿给她看辞职报告,戚蓝有点懵了,什么?他要来真的。
“是,我一直不怎么喜欢这份工作,原来你工作不顺利,我是男人自然要扛起养家糊口的重担,现在,你一个月的薪水顶我三个月,我就是不工作,咱们家的经济状况也不会有任何问题,你说我何苦还要继续受那份罪。”
受罪?!戚蓝哭笑不得的看着简大胡,他是领导嗳,怎么可能受罪。而且,决定一个家庭社会地位的,不是只有经济这一根支柱好不好。就拿这次竞聘公司总经理来说,自己的工作能力是主要原因之外,董事长也很看重简先生的职位带来的广泛人脉好不好。
想当年,她不文一名四处奔波着找工作时,除了自强自立的志气之外,想要和亲爱的人一起并肩成长的美好愿景未尝不是一种激励。非常艰难困顿的时刻,简大胡也放过那样的豪言——实在不行就在家待着,我没有大本事,养你还是没问题的。
这份体贴,令戚蓝感动的热泪盈眶,但感动过后,在走出燎泡的脚上贴上创可贴,她又雄赳赳气昂昂的出发了——不,她不要做攀援的凌霄花,她要做另一株木棉,和亲爱的简先生根连着根、手牵着手,一起长到高高的云端里去。
戚蓝说什么也没想到,当自己真的长成了一株木棉,简大胡却想做回凌霄花,不,她坚决不答应。
2
抵达公司,距离商务洽谈还有半个小时,戚蓝行走在一众下属屏息静立的会议室,那种别样的成就感,特别享受。
这种感觉,简大胡应该也有啊,为什么他就想到了辞职呢,戚蓝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
正琢磨着,参加洽谈的业务伙伴陆续来了,戚蓝游刃有余的和大家一一招呼,等到和市工商局的李局握手时,格外增加了三分热情——李局虽然是和简大胡平级的副局长,但现任工商局长马上到任,李局扶正的呼声很高。
李局对戚蓝也非常热情:“早就听说老简娶了个能耐老婆,今天一见才知道,简太太不仅能干,还这么漂亮,我们简局长真是好福气哩。”
简单几句话,说得戚蓝心花怒放。心花怒放的瞬间,她不得不承认,李局应付场面的能力,远远强于书生气十足的简大胡。
这种感觉,到了商务洽谈真正开始更强烈了。工商局不是这次商务洽谈的主角,但李局愣是以幽默风趣又点到为止的技巧,把一次本是配角的演出搞出了主角的感觉。到洽谈结束,参会老总人手一张李局的名片。洽谈之后的酒会上,不少初次和李局见面的老板,已经亲热到了称兄道弟的地步。
看着眼前这一切,戚蓝不由得想起自己带简大胡参加一次小型轰趴的场景。
那是和公司合作特别紧密的一家大客户,为了进一步拉上关系,轰趴那天她特意带上了简大胡。她不想让简大胡为自己撑腰,但他的出现,说不定就能在客户心里为她加上几分。
这么简单的道理,这个呆子却不想配合——我不掺和你们的事儿,天天在单位各种应酬已经烦死了,你的合作伙伴,就别让我受罪了。
看着歪在沙发上乱翻财经杂志的简大胡,戚蓝那个气就别提了,没事谁愿意应酬啊,可人在江湖,不应酬如何开拓战场!
简大胡不听那一套,继续不从。被逼没法,戚蓝只好用怒火逼他就范。看到太太发火,简大胡这才磨磨唧唧地跟着出了门。
这种状态出门,具体表现可想而知——到了party上,简单和客户打个招呼,简大胡就壁到了角落里,好像多说一句话能掉块肉似的。
如果那样的场面换成眼前的李局……戚蓝不禁一阵怅然,当初同学时,她喜欢简大胡的书生气和不食人间烟火的清高,当然,现在,她还是喜欢他内心的这种纯净,可人在江湖,该变通的时候也应该适当变通一下才对吧。
叹口气,戚蓝拿起手包去洗手间补妆,猛然听到内间有人提到自己。
“哎,那个眼睛大大的美女真的是咱们简局长的太太?”
“是呢,我听李局喊她简太了。”
“天,简局长可真是福气,娶了这么能干的老婆。”
“可不,看她打点关系的利索劲,简局长和他太太明显不一个水平。”
戚蓝尖着耳朵听,不消说,里面的两个人,应该是李局带来的下属。
“你发现没,李局可真能演,和简太太那个亲热,哪里能让人看出半点对简局长的排挤。”
“我也真是开眼了,李局这种人,天生就是为名利场生的。”
……
戚戚喳喳,又是一阵细碎的对话,戚蓝大脑一麻:简大胡被李局排挤?怎么从来没有听他提起过?!
莫非,这是他突然提出辞职的原因?
3
酒会散了,刚出门,戚蓝就接到了简大胡的电话。
“别开车了,我在外面等着你呢。”
不远处的停车场里,简大胡的车子静静泊在那里。
上了车,刚要走,斜刺里市工商局的车子开过来。戚蓝注意到简大胡平静的面色瞬间闪过一隙烦躁,刚刚道听途说的那点八卦,愈发板上钉钉了。
在她的再三追问下,简大胡终于说了实话。
“姓李的和我一直不对付,现在,他要扶正了,一想到从此要在他手底下干活,我就烦得要命。”
说到这里,简大胡轻轻揽住戚蓝:“亲爱的,我确实不适合官场那种环境。当初如果不是因为咱们家境艰难,这个副局长我也不会竞聘。最近这段时间,我想得比较多,人生看似漫长,其实也很短促,像咱们,马上就四十岁了,如果一直干着自己不喜欢的事儿,我觉得这辈子很憋屈的……假如,我是说假如你工作依然不顺利,职场上再不如意,我也不会打退堂鼓,但目前这份工作很适合你,你也非常喜欢,既然后顾无忧了,我何不辞职。当然,如果你实在不能接受这个事儿,我也不能一意孤行,但,我在单位,真的不快乐。”
说完这些,简大胡不说话了,戚蓝满脑子乱哄哄的,无论如何也理不出个所以然来。
如果没有今天这一天的经过,她也许会继续给他讲大道理,但现在,有些话,她说不出来了。
车子缓缓前行,戚蓝侧身看着简大胡,想起了当年自己辞职的事儿。
那时她们刚结婚,她在一家公司做出纳,财务主管不知哪根筋搭错总是找茬,到最后,每天早晨一睁眼想到上班,戚蓝眼圈都要红起来。
饶是如此,她也没敢想过辞职。她和简大胡经济不宽裕,每月还有几千元的房贷要还,如果辞职,简大胡肯定不会答应。
让戚蓝意外的是,当她再一次被财务主管欺负后,简大胡主动提出——你辞职吧。
辞职?家用怎么办?房贷怎么办?
“还有我呢,每天看你这样亚历山大,我很心疼。”简大胡是这样说的,也是这样做的。戚蓝辞职后,简大胡一方面在单位上发力工作,一方面开始利用业余时间接一些翻译的私活。最忙的时候,一天连五个小时都睡不到。那么苦那么难,他一句怨言都没有。
也正是由于这段经历,尽管夫妻俩生活中也有很多小摩擦,戚蓝从来没有真正怪过简大胡,他是爱她的,他的行动已经说明了一切。
4
其实简大胡辞职真的影响不到家里的经济状况,至于对她事业的影响,说一点没有不可能,但真正的妨碍,也不会有。现在戚蓝的纠结是,如果真的辞了职,社会地位的一落千丈,简大胡受得了吗。还有,这么一个大男人,天天在家里闲着,他能适应吗。
“这事你还真不能掉以轻心,我同事的老公,前不久得了抑郁症,现在还天天吃药呢,听说也没什么大事,就是工作不顺心,积压久了,成了真正的心病了。”
闺蜜大栗子在电话中的这句话,吓的戚蓝额角的汗都要出来了,她一直以为简大胡是吓唬自己,没想到居然还真有这样的事儿。
“工作不顺心可不是小事,你想啊,每天在单位八小时,如果真的不喜欢,经年累月可不真要出问题……你问过简大胡没,他辞职之后到底想干啥?”
他想干啥?戚蓝还真没问过,不过,在体制内这么多年了,他能干啥啊。
就算他啥都不干,你现在也养得起,现在嘛年代了都,太太当主场,又有什么不可以。”
大栗子吧啦吧啦一顿神侃后挂了电话,戚蓝默默坐在桌前,想半天,逐渐有了主意。
不如让他暂时请段长假。既是辞职的过渡,又是检验个人能否真正适应无事一身闲。
如果真的能适应,辞就辞吧。当年他那样大无畏的爱过她。作为大女人,已经长到枝繁叶茂的戚蓝觉得自己也应该那样去爱一回他。
得到戚蓝的赦令,简大胡一把抱住她:“亲爱的,谢谢你。”
抚着简大胡厚实的后背,戚蓝眼圈红了,人生苦短,他们何苦太过难为彼此,为了爱,这个家她担起来就是了。
却不想,简大胡并没她想得那么衰。
请长假之后,简大胡并不是无所事事,他加入了一个翻译微信群,每天和一众痴迷英文的小伙伴们交流。
长假休了两个月,简大胡和一个微友合伙建起了一个专门为学生辅导英文的自媒体平台:“我们还要开网校,现在只是酝酿期,不过前景非常不错……”
深居简出的简大胡胡子邋遢的坐在沙发上和戚蓝描画自己的雄心大梦,看着这个目光灼灼神采飞扬的男人,戚蓝忽然之间怦然心动,她好像又看到了二十年前的简大胡了。
到了这一刻,内心关于简大胡辞职残存的那点犹疑烟消云散,她笑嘻嘻戳戳简大胡:“别只想着做梦,你还有正事没干呢。”
“正事?啥正事?”
晃晃简大胡的辞职报告:“诺,这个啊,该交上去了吧。”
简大胡乌拉一声从沙发上蹦起来,一把抱住戚蓝旋转起来。在那略微晕眩的旋转中,欢笑鸟儿一样飞起来,幸福也鸟儿一样飞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