谬爱

我照例去Z家翻些旧书。

这位Z曾在高校当中学习管理,可他本人却对这个专业心存疑虑;或者更确切地说,他对课程的学业计划和教学安排颇有微词,认为讲师所授并不像真正的学科般严密,与人文精神更是相去甚远,于是终日苦闷叹息,感叹青春就此在混沌中逝去。直到一个炎炎夏日,他从家中的旧书堆里翻出了一本介绍西方哲学的小册子。在他看来,其中的词句才是真正的思想精华,比刻板的教科书更接近真理。从此,他就将哲学视作自己的唯一志向,并把所习得的康德奉为圭臬。

不过,Z先生的意志并不坚定,而寻求真理的路途远比想象当中困难。在晦涩艰深的语句一次次拷打他的智慧后,他也开始盘算易辙;只是想起一无所获定要遭人耻笑,便又硬着头皮,在半梦半醒间一张张地翻过纸页。在这期间,始终不变的只有他将先贤们视作神明的那股近乎狂热的信仰。在我看来,他对形而上学的认识既粗浅又片面,所有执念都来自对高深概念的虚假迷恋。和所有苦闷的青年人一样,冲动持续不到三周就将改弦更张。

我和Z倒是很早就熟识,只不过随着年纪增长,眼界拓宽,终究在不同的道路上越走越远。现在唯一吸引我的,就只有他家里的那堆旧书。

门照例没有锁。屋里很暗,安静得不像有人的踪迹。此刻,他坐在书桌前,全神贯注地盯着电子屏幕。他的床褥揉作一团;周遭散着几部皱巴巴的书,丢了封皮。那堆旧书还胡乱地摊在墙角。

我拉开窗帘,涌入的光打破了房间原有的秩序。

“你不该破坏我沉浸式的体验。”他这样抱怨,但并不恼怒,仿佛早就知道我的到来。

“你来得正好,看看这个。”

他调出了一名游戏中的角色。

这是一位金发少年,面容俊秀。他的长发遮住了左眼,眼角微微上挑,透着一丝孤高与清冷。他身着学生式样的西服外套;短裤尚不及膝,更显得双腿纤细修长;他的靴子包裹住小腿的大半,样式很可爱。在整片湛蓝的背景中,孑身一人的少年看上去愈发忧郁。

“怎样?”他的眼神中是满溢的欢喜。

“很漂亮的男孩。”我盯着少年鼻梁边淡淡的雀斑,尽力让口吻显得平静一些。

“你居然一眼就看出这是个男孩。”他似乎有些失望。

这本就是很明显的事实,我不打算接他的话茬。

“这是你喜欢的角色?”

“当然,他不可爱吗?”

他承认得很坦率,和当初宣布康德是他的神明时一样心安。比起现实中的关系,在这些虚拟人物面前他显得更自然。正如我所想,他的狂热并不超过三周。

于是我笑笑,便去那旧书堆里翻找。

他对我的笑似乎不怎么满意。

“有什么好笑的?”

这是一个危险的信号。大多数人也曾见识过狂热的信徒如何维护他的偶像,在一些信徒眼里,不像他们一般顶礼膜拜便已是不敬,稍稍发表一些自己的见解更是对神明的亵渎;他们的耳朵只容得下唱诗班的赞歌。我并不害怕争端,也并不反感争辩,只厌恶毫无价值的情绪宣泄。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也为了捍卫我能发表观点的自由环境,我必须将话题引到别处去。

“我只是好奇,一名反对同性爱恋的形而上学家如何可能爱上一名少年。”

显然,他早已为自己找好说辞。

“在我看来,我们的伦理道德并不适用于这种情况。在虚拟世界里,我们并不需要担心罹患疾病。”

“那么,你反对同性爱恋只是惧怕疾病;倘若没有疾病,人们也不必反对同性爱恋。”

他开始犹豫起来。毕竟疾病只是他攻击同性之爱最为冠冕堂皇的泛滥说辞。实际上他对自己厌恶同性之爱的原因也不甚明朗,不过与他长久以来接受的社会价值相违背,他便如爱他的偶像那般抨击不见容于大众的风气。

在他苦思之际,我已经从书页中翻找出一篇古旧的手稿。我粗粗地一看,应当是以D国的语言写成的。于是我当即决定将这几页纸带回去,试作翻译。

“……总而言之,我与S之间的情感,是一种超脱凡俗的‘柏拉图’式的爱,不能以世俗的眼光来衡量,也容不得亵玩淫秽之气玷污。”他这样解释自己的爱。

“并且,从今以后,我也将抛弃世间一切的爱,专爱这名少年!”

我心里开始冷笑,却只是一面附和他,一面向他示意从书堆里拿了几页手稿。我打算就此告辞。也许是意识到自己的辩解太过徒劳;又或许只是想快些赶走这位不速之客,继续沉溺于与S的情感,总之他并没有挽留。

他再度拉上窗帘。

我带上门。在房间挤压得越来越狭窄的时候,帘隙仅存的一束光映在他不久前才挂的一幅字迹上。

“认识你自己。”

这则德尔菲神殿的箴言在他的房间里显得分外滑稽。如果他知道苏格拉底同样深爱着美少年,他会不会一边以苏格拉底之行为自己申辩,一边又暗中鄙夷并唾弃苏格拉底——正如他曾经不顾一切的那种崇拜。

我关上门。

真是无药可救。



有这样一位年轻人,他自诩喜爱平静,终日独来独往。

漫步在人来人往的喧闹大街时,他偏爱沉思;在那间阴冷阒寂的阁楼上时,他总爱大声读诗。每当他想起那些艰深的巨作、那些浪漫的韵词,他的胸腔里总会涌起一股无因的热烈情感,这样的热烈似乎有一种超然的力量,将他的灵魂擢升进高尚的境界。于是,他看周围人的眼光也挑剔起来,觉得他们粗陋浅薄,脑中尽是铜臭与污浊,不配与他交谈。

然而他以前并不这样——实际上他现在也如过去那样,别人好心过来与他交谈,他倒褪去了傲气,反而显得局促,仿佛他才是背负罪孽的人。支支吾吾半天,不知道说什么好;回答了别人的问题,便再也想不出新的话语,涨得满脸通红,大汗淋漓。别人和他说话,总是瞧见这副样子,纵是怜悯也变得心烦,渐渐都与他疏远了。他本来就是乡间的青年人,这样一来,又疑心是那些城里的同学存心笑话他,也愈发心高气傲,不肯主动交谈。

不过,他倒是觉得现在这样也挺好,可以终日读书,也没有什么烦扰。唯一让他苦闷的是爱情。他总为那些情歌、那些诗人创造的馥郁幻境落下热泪,也许那时,他的心里就生起了对爱情的憧憬。

令他苦闷的并非不善交际,这在其次;他真正苦恼的是心里没有爱的情感。他在路上瞧见的那些姑娘,尽管也有的青春靓丽、身姿婀娜,可没一个让他产生爱的感觉。他常常这样想:有了爱就好了。如果我有了爱,什么困难都能忍受了。我的爱人啊,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情!他这样想着,眼前仿佛出现了他爱人模糊的背影。他伸手去触碰,而一旦触及,那女子又化作幻影。他倏地流下两行泪,为那破碎的幻影,也为自己悲苦的命运。他随手抓起一本诗集,想要遏制自己悲伤的思绪。

“他避开市民的喧嚣,

一直向森林奔逃。

那儿有树叶在欢鸣,

那儿有小鸟在欢叫。


可是当这个伤心人

慢慢地走近森林,

鸟儿都停止歌唱,

树叶也发出悲鸣。”

年轻人读后更觉悲苦,捶胸顿足,甚至大声号哭起来。

天将要黑了,年轻人的气力也耗尽了。他躺在床上,呆呆地望着污浊的天花板。

“咚咚咚——”有人在敲他的木门。

年轻人慌忙起身,擦干眼角的泪痕,整了整衣裳,这才打开大门。

来的不是别人,也不会是别人,是他的一位同乡。在众多学生中,数这位心肠最好。他还肯念及同乡之情,愿意多和年轻人讲话。不过,他们算得上朋友吗?年轻人并没有向这位同乡敞开过心扉,他们的交谈总是些无关痛痒的鸡毛蒜皮。对同乡的一些观念,年轻人并不认同,甚至多数时候感到烦躁;可他偏偏又诚惶诚恐,总觉得自己亏欠了人家什么。

好在同乡单纯又热忱,不觉得年轻人乖戾;而年轻人待人还算客气。总之,两人在生活上也有了些照应。同乡喜欢四处交游,每次也想拉着年轻人一道去;尽管年轻人总推辞,他还是不厌其烦地次次邀请。

“城里来了些戏团,说是演的木偶戏,我们去看看?”同乡进门后很随意地坐下,而年轻人依旧躺在床上。屋里很昏暗,两人几乎看不清对方的脸。

“不去。”年轻人似乎翻了个身。

“听说可是新奇玩意儿,学院里的学生几乎都去,就连平素最严厉的教授也去!”

年轻人想到那一张张喧闹的笑脸在灯光下融成一片,而他只站在黑暗中呆呆地看。

“你还是自己去吧。你也知道,我不爱赶时髦。”

同乡知道他打定了主意就再不更改,外面似乎又有人催,于是只丢下一句话,就着急慌忙地离开了。

“听说那里的木偶姑娘比真人还精致啊!”

年轻人听着门重重关上的声音,不由得又开始懊悔起来。他其实是想去的。

作什么清高,和他一起去有什么不好?反正也读不进去诗。

他也害怕同乡就此不再理会他;又恨着同乡,因他不肯再多邀几次。

隔着窗户都能听见街上的喧嚷。

而他很快给自己找了一个看戏的理由。

我是不信。木偶姑娘再好看,怎么会比人好看呢?

再说,混进人群,谁又认得出我?至于人群……盯着戏台就是。就算再怎么倒霉,撞见了那同乡,我也佯装不知,赖他眼光不好,认错了人便是。

打定了主意,他便披上厚厚的外套,没入那寒风当中去了。

等他赶到那大戏台边,戏早演了一小段。人泱泱地围了一大圈,闹哄哄的,穿着外套反而觉得热。年轻人挤不进去,只能在外围踮着脚,伸长脖颈去看。这木偶戏并不像他曾在乡间看到的,由幕后的演员用线或棍牵着几个娃娃;这些木偶演员完全是真人般大小,并且行为举止不受丝线或铁棍约束,能够自主地在台上行走调度。因此,说是来看戏,倒不如说是专门来瞧这几个新奇的自动木偶。毕竟除此以外,它们神情麻木,也不能发出声音——依旧只是幕后的演员在说着话——并无任何新意。

年轻人单是瞧着台上动作僵硬的木偶,也没仔细看戏讲了什么。他感到后悔,而人群中的热浪也混杂着油腻的气息糊上他的眼。他有些想离去,可既然还没见到那传说中“比人类还精致”的木偶,他又心有不甘。命运的丝线悬着他的心,叫他不要走。

在一阵欢呼声中,那位木偶姑娘终于登上戏台。它衣着华贵,涂抹艳丽,气质的确不同凡响;可仍然眼神空洞,没有脱去机械的蠢气。年轻人有些失望。在人潮的狂欢当中,他一直盯着这位木偶姑娘。在灯光下,他瞧得愈发仔细。于是他心想:它要是一位真的姑娘就好了。他盯着它曼妙的身姿。木偶怎么会如此精致呢?他盯着木偶的脸,感到十分好奇。尽管眼神空洞,他想,可这脸的确很精致,对比其他木偶更是如此。它的脸蛋红润、它的发丝还在微微颤抖。没错,他这样想,这位一定就是戏剧的主角,是舞台上的生命之源!它头上的王冠不正闪闪发光吗?可国王也有这般精致吗?年轻人想要移开眼神,去瞧一瞧那西西里亚国王,可他的眼球却被那对无神的玻璃珠牢牢吸住。我怎么了?年轻人感到自己脸红了,身上也好像冒着热气。直到那阵寒风吹来,他才稍稍清醒,想到自己还在拥挤的人潮中,与舞台相隔千里。

可是灯光为何突然暗淡?人群为何不再喧嚷,仿佛他们都沉溺在悲伤之中,还不时发出呜咽?为什么有男人声如雷霆?年轻人看着那木偶倒在舞台的一边,光彩和生命力早已不见踪影。它恢复成死物,歪七扭八地瘫在那里。它的脸上可是出现了破旧的痕迹?不,不,年轻人困惑起来了,难道那木偶真有生命?因那在灯光下闪耀的不再是冠冕上的珍珠,而是它脸上的泪珠!

雪飘起来了。那木偶没有在幕间被拖下台,可故事似乎早已与它无关。它毫无生气地倒在舞台的一角。也许刚才我真的出现幻觉了。年轻人想,木偶是不会落泪的,这只是又一种机关的伎俩罢了。他听着灯火通明下的乐曲,听着观众们热闹的欢笑,忽地对那孤零零的木偶生出了怜悯之情。木偶是没有感情的。他这样想,只有人会有感情,才会去怜悯,才会去爱。想到爱,他似乎被骇到了,浑身颤了一下。爱?他嘲笑起自己来,你怎么会爱,更何况是对一个木偶!

雪越下越大。似乎是不得已,又或是早有安排,总之,戏剧演完第三幕就结束。年轻人想要再多看木偶几眼,可戏团却迫不及待般落下了帘。人们十分兴奋地谈论着这场戏剧,年轻人并没有在听,只是呆呆地想着那木偶,想着它空洞的眼神,僵硬的步伐,甚至那样苍白地倒在地上……

“……木偶姑娘……”年轻人正胡思乱想,听到有人在谈论他的心上人,立刻想要听听那些人的评价。但他抬头,发现了他的同乡。

“你到底还是来了嘛,怎样,是不错的戏剧吧?”

“嗯嗯……”年轻人敷衍着,伸长耳朵想要听清那两位绅士对木偶姑娘的谈论。

可他的同乡喋喋不休。

他感到心烦意乱,恨不得立刻抽身离去,跑到黑暗的角落,在风雪中就能体会到那样僵硬的关节,体会到它冰冷的触感……

同乡终于注意到了面前的朋友神情恍惚,脸色苍白。他伸手摸了摸年轻人的脸颊和额头。

“……好烫!你准是受了风寒……快,我载你回去歇息……”

年轻人的四肢无力地耷拉着,任由同学们摆布,仿佛他才是舞台上的提线木偶。



我花了三天时间断断续续地翻译,看到末页,总怀疑这不是最后的结局,否则整篇故事显得莫名其妙又头重脚轻。可其他手稿不是风俗民谣就是荒诞传说,和这篇故事没有丝毫联系。

还是得去Z家一趟。

虽说我们还算得上朋友,实际上也并没有什么交情。我们总是话不投机。在我看来,他有太多地方可以指摘,无论是顽固的思想还是善变的信念——这两者的组合本就荒谬。

不过,他的眼光总还算不错,譬如那位可爱的金发少年;譬如他挑选的好友,我。

一个玩笑。

我总是在相同的时间推开那扇门。

“至少这次你拉开了窗帘。”我的话语并无机锋。即便有,他也并不在乎。

“S喜欢光,我便尽量让房间里的光多一些。”他仍然聚精会神地坐在电子屏幕前,甚至没有看我一眼。

很好,这样还能省去不必要的问候。我走向依旧摊在那里的旧书堆,最上面的纸张已经有些积灰。我本想轻轻地吹走那些灰尘,但呼气又故意短促有力,像在发出轻蔑的冷哼。

“这是什么,他的设定吗?”

他一定会听得很清楚,我深知这点;而我点火伸向那根引信,因我内心不满。

“我不太喜欢你说话的语调。对我,或者对S,你最好都尊重一些。”他终于舍得抬起他的头。如我所料,他清瘦的脸庞更加憔悴,眼窝深陷——或只是黑眼圈,总而言之,他看起来很疲惫,就如同你想象中的瘾君子一般。他听得这么清楚,完全是因为他没戴耳机;他没戴耳机,也没有外放声音。

我并不在乎他的威胁,但我对他的情感实在好奇。对于这样一位可爱的少年,又有什么理由剥夺他说话的权利呢?于是我一边翻找,一边漫不经心地指出这一点。

“……这个……”他又局促起来。

“怎么?难道他的声音不合你的心意?”这样猜测最为合理。

他在犹疑,该是不太愿意承认。

“你自己听听吧。”他这样说。

然后他固执地堵上耳朵。无疑,Z不想听到关于S的任何声音——尽管他爱着他。

我点开S的语音。原来如此。情绪是冷的,声音也是少年人的清脆。只是,这声音并非出自女性,而的的确确是男生配的。Z的心思不难看穿,尽管他极力尝试说服自己,他对于那另一维度的少年之爱完全不沾染淫邪,可他的内心仍然排斥同性之爱。因此,他只将S看作女孩——这并无不妥,毕竟S清秀的面容和瘦弱的身段确实与女孩无异(而我仍然能够一眼确证这就是男孩)——他这样自欺欺人,将S看作女孩,为了他能够心安理得地爱。可声音?他束手无策,只能选择忽视。

可少年的声音是那样迷人。我忍不住一条一条地听下去。

“够了。”他关掉声音。

“其实,你只爱这少年的形象。你被他的容颜和姿态所诱惑,实际上你并不爱他。”我得出这样的结论。

“胡说!”他的反应有些激烈,意料之中。

“我当然爱他!这世上没有人比我更爱他!只是——只是——我不喜欢他的声音……”

“你爱他,你深爱着他,因此,你要教他做哑巴。”我揶揄他,但一脸无辜。

你怎敢质疑信徒的爱?尽管信徒自认为比神明卑下,可比起旁人,他们更多地分享了神明的圣洁。质疑神明、质疑他们的爱,都是对神圣的亵渎。

“你不懂。我当然爱着S,我爱他的形象,也爱着他的内在!他的喜好、他的过去、他的愿景……这怎么不是爱?这就是爱!”

啧,无意义的情绪。

尽管如此我仍要调侃他,就如同玩弄世间一切的愚昧信徒。我会一步步地诱他堕入怀疑和虚无的深渊。我是助产士,助他看清这倒错的谬爱,这畸形儿。

“是吗?”我尽量让自己表现得天真。

“请原谅我并不懂爱——这也难怪,因我不曾经历过爱。可是,我原以为,爱是一团燃烧的激情,盲目又纯净。它的力量可以焚尽一切,无论是肉体还是灵魂。而在灼烧中,人们依靠叫喊来宣泄自己的苦痛。可你为何捂上耳朵,不去聆听源自他灵魂深处的呻吟呢?”

“不,不,我想你可能弄错了一件事。”他这样解释。

“请试想一下你有一位爱人,她美丽娇艳、才智过人。尽管你深深地爱着她,可你会爱着她的牙齿、她的发丝,甚至她的胃吗?须知,我们常说爱着她的心,可那只是一种文学式的隐喻,而非真正爱着那个器官。一颗心如何能够代表一个人呢?因此,如果你说爱着一个人,却不爱她身上的某样东西,我认为这是完全合理的。”

“这点我并不反对,器官并不能代表一名个体。”他的言辞如我所料。

“曾有过这样的观点,把人体比作一台精密的仪器;而器官不过各司其职,是驱动这台仪器运行的零件。可是,请注意,声音显然不在其列。”

“莫非声带的振动不是器官的劳作?”

“可是,嘴里吐露出来的难道是毫无意义的乱码?我们的情感、我们的经历与观念,难道不是通过声音传达最自然?感官与意识连结最深。你撇下了他的声音,无异于抛弃了他的灵魂,剥夺了他的自由。”我尽量使自己的语调柔和。

可他似乎很不领情。我越平和,他的怒火越甚。这正是我想看到的。

“自由……对于一个被创造出来的角色,你谈论什么自由?”

他失去理智甚至比我想象得还快。他说出的这句话,无异于为自己的谬爱敲响的丧钟。

“被创造出来的角色——”我故意夸张地拖长语调。

“我原以为你会把S当成一个独立的个体,将他放置到和你平等的位置去看待。莫非你爱他,只把他看作你的玩物么?”

我要击碎他的信仰。

“那你真的意识到自己爱上了什么吗?一个建模?一堆代码?你爱他的外形吗?那不是源自画师的创造么?在这之前,他可能是一个草稿、一个念头,甚至什么也不是……或者你爱他的经历、爱他的愿景吗?这不同样是写手创造出来的虚假幻景么?你爱上的不过是水中燃烧的火。你极力自欺欺人,掩盖任何可能沾染真实的部分。”我微微笑着,以一种胜利者的姿态。

他怔怔地在那里立了半晌,只是这样问:

“如果人是神创造的,那么,神在充满怜爱地注视着人的时候,祂看到的究竟是什么?”

假设不成立,没有回答的必要。

不过我似乎太过残忍。人依靠希望活着,为什么非得击碎他的信仰呢?

我抬头,思考该如何真正温存地回答这个问题。天花板上是一张S的海报,贴在他躺倒时一眼就能看到的位置。

“人的命运并非由神明决定,人类也并非是依祂的模样而批量出产的木偶。”我这样回答,“在神明注视不到的地方,人会有属于自己的生活。”

我收拾起刚才找出来的那堆手稿,只想快些离开这个地方。我自己的立场似乎也开始动摇了,这不是个好讯号。

“你说得没错。人会有自己的生活,而这样的生活连神明也不曾设想——或许祂也曾设想。总之,神明也会爱上人。”他很轻松的样子,完全没有悔改的迹象。

也许我该整理整理自己的思绪,但绝不是在这个充满虚假的空间里。

我最后看了一眼满墙的海报,重重地关上了门。

真是无药可救。



年轻人看见那木偶姑娘就立在他跟前。木偶姑娘眼神空洞,却直挺挺地竖在那里。

它浓妆艳抹,却神情呆滞,面目可憎。

可他一看到它就欢喜不已。他欢喜得跳起舞来。他在木偶面前跳起舞来。他的肢体那样舒展,动作那样流畅,连自己都陶醉在舞蹈中。可在这样的沉醉之中,他总依稀觉得自己应当是不会跳舞的。然而他跳得是那样好,连那些模糊的影子也骚动起来。他得意地笑着,想要向他的木偶美人炫耀。

那木偶姑娘并没有笑。它仍旧绷紧四肢,兀自杵在那里,似乎一眼都没有瞧他。

年轻人拉下了脸。他的激情逐渐燃烧起来,直到蔓延成无尽的怒火。

“亲吻我!”年轻人这样蛮横地命令。

“用你的红唇覆上我的面颊!”

可那木偶依旧不为所动,仿佛它真的看不见也听不见,世间的喜乐苦痛都与它隔绝。

于是年轻人在火中起舞,随着火光一道腾跃闪动。在接连不断地旋转中,他摘下那木偶的头颅。

他红着眼,以一种得逞的目光审视着木偶那丑陋的头颅。他直直地盯着那破旧脱漆的红唇,直到那红唇也在火光当中焚烧起来。他俯身,用他的口含住那燃烧的唇。

年轻人睁开了眼,首先看到污浊的天花板。

他感到干渴,挣扎着要起身,却感到天旋地转。

四下无人。外面太阳很好,照得屋子亮堂堂的。不过是又一日的孤寂,可他心中的忧愁却平添了几分。他又开始想念那木偶。昨夜的记忆是那样虚幻,仿佛只是他的一个梦。他的脑袋昏昏沉沉。

“你醒了?”他的同乡开门进来。

年轻人裹着被褥,感到身上一阵寒冷。

“要我说,你准是昨夜看戏太出神。”同乡坐在书桌旁的椅子上。阳光下,书桌上的灰尘飘飘荡荡,似是聚光灯下的雪花。

“要不,就是被那木偶勾走了魂。”同乡拿他打趣。

但年轻人的尖锐眼神让他心中一凛。

“戏团今天还演吗?”他只这么问,声音沙哑。

“演的……”同乡下意识脱口而出,可他转念一想,也许不告诉年轻人真话比较好。

“……他们要在这儿演很多天,等你身子养好了再去也不迟。”

“我没事。”年轻人这样回绝朋友的好意。

“我只是有点渴。”

同乡给他接了一杯水。

“我还是不明白。你昨天一开始说不去,后来怎忽地又去了?”

年轻人贪婪地喝着水,以此逃避回答。

“去了也就罢了。可好好一个人,怎么说倒就倒了?”见他不回答,同乡自言自语似的说了下去。

“难道木偶真能勾魂?”

年轻人听得奇怪,便问他怎么回事。

“一个传说而已,想来是当不得真的。”他顿了顿,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木偶这东西诡得很,像极了人,却又不是人。它们想要摆脱操纵,就只能借助别人的生命,把人的生命当作滋养自己灵魂的养分。”他用一种轻松的语调谈论着,可总把一双眼瞧向年轻人。

年轻人皱了皱眉。身为同乡,他可没听过这样的无稽之谈。但那木偶确实很像真人。他又想起她脸上的泪珠,不由得出了神。

“……自动木偶这种东西还是第一次见啊!那剧团长也精明得很,一谢幕就逃也似地跑了。听说有几个教授本来还想询问自动木偶的原理呢……”

他望着窗外白茫茫的日光。时间可真漫长,他想。真想快些见到那木偶姑娘。

同乡见他长久地凝视窗外,疑心自己闲话太多,惹得年轻人厌烦。又添了几句无关痛痒的问候,便找个由头起身告辞了。

毕竟,没有谁能改变年轻人的想法,除了他自己。

于是这座小小的房间再次少了声音的填充,变得空空荡荡。年轻人想着他的心上人,迷迷糊糊地又睡着了。等他睁开眼睛的时候,四周已经一片混沌。

这使年轻人立刻清醒。他翻出自己的表,艰难地辨认时间后,就立刻抓起大衣,戴上帽子,向剧团演出的方向跑去。

说来也奇怪,年轻人想,我的脑袋居然不晕了,也不再感到干渴。

人潮还是一样拥挤,喧闹还是一样汹涌。

年轻人拼命往舞台挤,为了把他的木偶姑娘瞧得更清楚。

一个傻乎乎的木偶走上了舞台,宣布戏剧再度开幕。

他的木偶还是那样毫无生气地瘫在舞台一隅,似乎没有人记起将它带离,它便在这孤暗的角落睡了一整日。台上温暖明亮的聚光灯与它这样的美人无关,偏偏爱照那些死尸般的木偶。年轻人这样想,又欲落泪。可戏剧正进行到欢快时刻,滑稽的音乐与笑声此起彼伏。那些木偶机械地在台上走位,完成着自己都不知所谓的表演,又有谁会关心几颗小小的眼泪?

可是奇迹终于显现了。瞧,他的木偶被缓缓推回到聚光灯下。在灯光的照耀下,它的脸颊重新恢复了生气,它的鬓发梳得整整齐齐,就连它的那两颗玻璃珠都有了光泽。多么令人感动啊!它正从那高台下来。所有木偶的生命都被它夺去,它们呆立在那儿;只有它在舞台上缓缓挪动。乐声早已没了踪影,人们只听见它的脚步沉重而坚定。此刻,舞台仿佛为它一人而设。待它走进那群木偶中间,观众里的好心人终于又一次落下了眼泪,随后爆发了一阵宣泄般的掌声与欢呼。他的木偶姑娘机械地挥动着双臂,在木偶们的簇拥之下,他看见它的嘴角似乎微微上扬。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猛然震颤了年轻人的心。他也分不清他是在哭或是在笑。他的声音淹没在人浪中,可以尽情地号哭——或是狂笑,没有人会知道。就在这时,大幕缓缓落下,木偶们出来谢幕。他的木偶姑娘,即使在戏外,姿态也是那样优雅。他这样瞧着,越觉得这位木偶的动作更加流畅,面容也刻得更加细腻,如同真的是灵魂而非机械的组合在支配着这具空壳。

没等掌声结束,戏团就消失在了茫茫黑夜。

年轻人追了上去。他决心追上去,去细细地端详那位木偶姑娘;他要与那木偶独处,抚摸它坚硬冰冷的躯壳。他原本不抱希望,只是凭借着燃烧的激情盲目地追寻。可令他讶异的是,他感到自己的身子很轻盈,像被什么东西托着,又或许是被牵引,总之,他的视野里总有剧团的马车。他就这样追着,车轮辘辘的声音不断从他耳边擦过。他追得毫不费力,即使那马车一会儿左转,一会儿又向右转;在枯木林中腾闪,或是经过一片沼泽地,他都紧紧地跟在车后,不曾远离。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在一片湖泊旁停下。帐篷里灯火摇闪。

年轻人在黑暗中摸索前进,想要看看木偶被置于何地。可偏偏他不走运,走到帐篷附近就撞上了一名老绅士。

“你是谁,来干什么?”又高又瘦的老绅士说话粗声粗气,火光中,他的眼里满是警惕。

“……我……我……”年轻人本就紧张,被他这样一骇,更是连话也说不出。

他看见帐篷里探出了一个脑袋,那不是……那是他朝思暮想的木偶姑娘!它的眼神不再空洞,而是充满好奇地打量着他;可当它注意到了年轻人的目光,就立刻缩回了帐篷。

年轻人很焦急,但那老绅士死死地拦住他。

“我是来这里找那位演主角的木偶姑娘的!”他这样冲那老绅士喊。

“求求您,让我见它一面吧!”

老绅士眼中的警惕溢出到脸上,愤怒的火光在摇曳。

“原来你也想来窥探我自动木偶的秘密。”老绅士冷笑着。年轻人眼中,帐篷越来越遥远,逐渐变成眼中的一缕火光。

“这里不欢迎你。滚吧,别让我再看见你!”老绅士冰凉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吹来。

这阵寒风一直推着他,追着他,送他穿过沼泽地,送他穿过枯树林,送他回到城区。

刚才的变故发生得太快,就如同一场头脑中的冒险。年轻人在清冷的街上走着。月亮挂在那里,冷冷清清,就如同它空洞的眼——可它的眼神明明充满好奇。如果能得到它,一切谜团不就解开了吗?年轻人心里觉得苦闷。他想,爱情也不是能够克服一切的,既然有了爱情,却又不能得到,那能算爱情吗?

他走到一家酒馆门口。他原是不喝酒的,可今晚不知怎地,他很想尝尝醉酒的滋味。

若是饮下那杯毒鸩,我就与她一道冰冷。在无生气的世界里,才能揣度彼此的心意。

年轻人失魂落魄地撞进酒馆。出乎他的意料,酒馆里没什么人,只吊着一盏小小的煤油灯。他原以为酒馆应当是热闹且敞亮的,里面该有很多胡子拉碴的汉子喝着啤酒,跟着点唱机一道唱着粗俗的歌曲;还会有几位女郎,她们身姿曼妙。

他看见了他的同乡,还有几位他只打过照面的同学。这里原只有这一桌,他的到来显然打断了聚会。他的同乡反应迅速,堆着笑颜,立马拉他在身边坐下,又顺势将他介绍给其他同学。那些人怎么不认识他呢?他盯着他们机械般的笑容,感到十分不舒服。他们原本并不想理会他,年轻人这样想。瞧,他们很快就谈起了别的话题,压根就不在乎他。他想要站起身就走,可同乡却握住他的手,对他热切地笑笑,尽管这热切中带着些许尴尬。

一名细长的侍者忽地从黑暗的角落踱了出来。他的面庞蜡黄枯瘦,双眼无神;一杯一杯地将酒放在学生们面前,十分熟练。剩下最后一杯酒时,他皱起了眉头。他在同乡和年轻人之间来回扫视,最终将视线锁定在了年轻人的身上。他的眼睛射出古怪的光,直扎向年轻人的心脏;与此同时,却将酒稳稳地置于同乡的身前。

同乡将酒推到年轻人的身前,另向侍者要了一杯同样的酒。他总算收回目光,缓缓步入黑暗;不多时,又以同样的姿态出现。

其他同学似乎没受这一变故的影响,依旧自顾自地谈笑着。他们仿佛很熟识,彼此心照不宣地谈些无关痛痒的琐事;却又在话语中充满了试探与提防。

年轻人只把他们的声音当作噪音,同乡却饶有兴趣地听着。年轻人低头喝了一口酒,苦涩辛辣,呛得他咳出声来。于是他们都看向他,取笑他涨得通红的脸。年轻人觉得难堪,像是被他们瞧不起了似的,便皱着眉头,把一杯酒都吞了下去。

“好!”他们这样鼓励他。然而也就这样鼓励他。见他不肯再喝,失了兴致,便将他冷落,又去谈他们那些风花雪月。侍者绕着圆桌跳起有节奏的舞蹈。

唯一向他流露关切的只有同乡,他的眼中藏有忧虑。年轻人仿佛听到了他的劝解。可一位富公子这时讲了个笑话,他也转过头去,讪讪地陪着笑。真是奇怪,同乡的影子逐渐变得模糊,许是酒劲上来了。年轻人有些眼花,他看到两位同乡,一位仍在那里傻笑,一位却又焦虑地注视着他。尽管他看不清同乡的眼神,可这目光仍然让他温暖。不,该是烈酒在他的胃里灼烧,直烧到胸腔。

随着时间的推移,燃烧的火焰都化为了灰烬,反让这年轻人觉得腹里空落落的。寒冷由内而外地渗出,在心跳的撞击下生发成一股悲凉。他几乎要呕吐出来!那闹哄哄的笑、那些不知所谓的嘈杂又刺耳得心烦,震得那些余烬跃动起来,再次擦出火花。他的悲凉又逐渐转为一种难以自抑的狂躁。

要不是这你拉住我,我早就离开这里了。他恶狠狠地想,对这唯一关照他的同乡又气恼起来。他觉得酒馆里越来越热,越来越难以忍受。他真想干一件让所有人目瞪口呆的事,使他们不得不对他刮目相看。可就在这时,他听见那些年轻的公子哥儿们笑着商量:

“该叫几个姑娘同来玩。”

他本已有着心上人,又何须在乎几个姑娘?不知怎的,他居然还是耐着性子坐下来,想要瞧瞧那些姑娘。

那侍者拍拍手,一阵欢快的乐曲响起,似是剧团中的滑稽音乐。这音乐充满律动,叫人心情舒畅。踏着欢快的节奏,黑暗中走出了几位姑娘。男孩们立刻爆发了一阵欢呼。乘着酒醉,年轻人也随着他们一道欢呼——平时他决不肯这样,可现在——那些姑娘们涂着浓艳的胭脂,身段优美,雪白的皮肤在黑暗中格外刺眼。年轻人盯着其中一位姑娘,因她笑得是如此美丽。望着她的笑容,就能够忘却世间的一切忧愁。我的确是醉了,年轻人想,不过不仅仅是因为酒;我也的确需要醉一场。他跟着姑娘一道笑起来,所有念头都在融在这笑当中了。

但她开始说话。她的嗓音沙哑,用词粗俗,语调糙砺难闻;恰恰她的嗓门又大,震得年轻人的心乱了节拍。那些男孩笑得更加放肆。他们嘲笑她,又毫不在意地将她拥入怀中。对这姑娘而言,拥抱早就习以为常,她熟练地与一个又一个男孩相拥,就像上好发条的木偶那样公正、高效。年轻人看看那些公子哥儿们,他们无一例外都张着嘴,毫无顾虑地笑着。他想起了那些盒子中的小玩偶,他们冒出来时那种充满金属质感的罐头笑声。他回头,在黑暗的角落,那死尸般的侍者正漠然地盯着他们。他闻到一阵油腻的香水气息,转过头来,那女郎已经到了他面前。年轻人盯着她白花花的肌肤,盯着她面上扑的粉,忽然感到一阵没来由的恐惧。他听到了“喀哒喀哒”的声音,那是机械零件在转动。

年轻人推开那姑娘,从位子上跳起来,丢下一阵夹杂着惊疑的哄笑冲出门。他就这样在静谧的月光下奔跑着,直到远方的寒风猛地撞了他一个趔趄。他意识到自己落下了帽子,然而他并不想折回那个地方;接着他又从衣兜里翻出他的表——四下无人,“喀哒喀哒”的声音分外清晰。该去哪儿?他这样问自己。夜尚且漫长,而多数人家已经熄了灯,在无声的梦境中体会虚假的幸福。

又一阵风掠过,带来了远处湖水的气息。那面吹来的风再不干燥,而以润泽沐浴他伤痕累累的灵魂。那儿正是剧团的方向,那儿有他的木偶姑娘。于是他循着那风,或者毋宁说是那风牵引着他,穿过沼泽与林地,再次来到那片湖泊。剧团的帐篷就在那里,烛火已熄,黑暗中悄无声息。

他的木偶姑娘在哪里?他焦急地搜寻。尽管他十分焦急,他仍然要使他的动作轻柔,同天上的月光一样轻柔。而就在那明亮的月光下,他看见他的木偶躺倒在堆满道具的一角。



故事再次戛然而止。

我无意剖析故事的结构,也不在乎它的叙事如何;我只承认,它的情节十分吸引我。这故事似乎是专为我这样的人所写。因此,它开展的背景也同样不必考据,因为作者只为揭示一种孤寂者的生活——这样的孤寂者将会永远在历史中占有一席之地;就像在两畔静静注视着奔腾不息的河流的岩石,坚硬且不朽。事实上,所有岩石都做着同一场梦,只不过河流的变动使他们的梦不尽相同。

我仍然好奇这年轻人的结局。人们总是会被离奇的故事吸引,可在故事之外,还有一些意识不到的东西牵引着他们的好奇。我在这位年轻人身上看到了自己,正如他在木偶身上同样窥见了孤独的灵魂;而我试图通过这年轻人命运预测自身的命运,透过他的悲喜捉摸那不幸的轨迹。我们这类人总是沿着这样的轨迹前行,抵达一个晦暗的结局。

可文学终究是一种带有形而上性质的东西,尤其是这样奇幻的故事,更是与现实生活相去甚远。从虚空中如何开辟现实的道路如何成为可能?谁也不指望故事能给形而下的世界带来什么,它正是属于那一类人具象化了的幻梦。

夜幕下,我行色匆匆。这时我想到了Z。他和年轻人一样,耽于幻想又充满激情,并且同样愿意为自己的幻想付出荒谬的实践。其实他们与现实世界更接近:总是抱着不切实际的念头,渴望把幻想变做现实。可幻想本该属于幻想,是矗立在云端遥不可及的城堡,它该永远待在那儿直到我们死亡;而我们仍然怀有接近它的希望:虚妄的希望。简而言之,他们尚不成熟。摆在他们面前的路只有一条,选择却有两种。幻想实现的可能必然会被抹杀,他们会选择屈服于希望,从此再不关心形而下的世界;或是在沉沦中挣扎,拒绝承认那座云上城堡。那么,我蓦然惊醒,我并非是年轻人,也不曾扮演他的同乡。我该是作者那一类人。

我来到Z的门前。这样醉心于故事,我不曾想过深夜的拜访充满惊扰。犹豫了片刻,我还是敲了敲门。令我意外的是,门依旧没有上锁。我推开门,屋里夜色满溢,听不见任何动静。我生出一个不祥的念头。因害怕破坏这浑然一体的寂静,于是我没有开灯。我走到他的房门前,动作轻柔。我轻柔地推开房门,只见窗户大开;明亮的月光下,床褥干净整洁,唯独不见他的踪影。正当我犹疑之际,他的显示屏忽然亮起。屏幕上的少年笑得克制,面容清瘦憔悴。这少年很熟悉。我当然熟悉,他是Z最喜欢的S,也同样令我深深的着迷。可这样的熟悉似乎存在错谬。我努力在记忆中分辨S和Z的形象,可月光是那样明亮,晕眩中,他们二人的形象似乎合为一体。我的身后传来小心翼翼的脚步声。

我随着远处的清风一道回头,大风翻起来人的刘海,露出他俊俏的面容。很熟悉,我当然应该熟悉,因他是我一直以来的好友。尽管我总是对他的行为嗤之以鼻——也正因我们对彼此相当熟悉。可面前的这位,他的面容中掺杂着一丝陌生。流溢的月光下,他脸上的雀斑如同星星般耀眼地跃动。

“Z?”我怔怔地喃喃。

“是我。”他似乎感到很奇怪,奇怪中渗进一丝不满。

“你怎么半夜来到我家?”

他的声音是这样熟悉。我打量着他,像是在审视一个闯入此地的陌生人。我死死地盯着他,因他的容貌也是那样熟悉。那些海报?海报上的少年完全是另一幅面孔——不,请不要这样绝对。我看看Z,再看看S,他们的面容可曾如此相像?这月光似乎带有魔力,将我的记忆随意地交织。即便如此,我仍然确信:

“你不是Z。”我这样对面前的少年讲。

他很惊讶。他的惊讶很快转换成一种嘲弄的笑,就如同听到了天下最荒谬的笑话。

“你半夜来我家,就为了告诉我我不是我?”

确实很荒谬。我一时无法回答。我心中的信念一样虚幻。他自顾自地接下去说。

“我知道,你一直都看不起我。我的品位、我的爱好,凡是和我沾上了边的,都被你贬得一文不值。你将我看作什么,一个影子么?”

“不……不……”我想要申辩,可恐惧和惊疑不断地侵吞我的思绪。

“你从来就没有过错。还记得你在中学里打翻的那瓶水吗?这本就不是什么大事,你却一直不肯承认。”

即便事实并不如他所言,我也能确定他所述的是什么事件。在我看来,这完完全全是个误会。我的水杯盖头本就不怎么牢固,在走班听课之际就令我十分牵肠挂肚。午餐之前,我特意回到座位去看。最糟糕的结局发生了:杯嘴无力地打开着,而水已然汩汩流了一地。可我并未处理,这无疑给了误会滋生的环境。他那时的座位就在我旁边,一个墙角。于是水不可避免地分担到了他的座位。多年以后,他再提起这事时,已经重新演绎成我打水回来的时候,恰好一个趔趄将水泼到地上。

我不明白他是如何看见这样的场景,又是如何说服自己将想象视作真相。或许是他在看到这滩水迹却不见人影时的幻想;或许他曾经有过这样摔倒的不快经历;又或许是他的确在那天看到过我打水回来,在时间的催化下编造出了一场符合理性的事故。总而言之,先入为主的谬见使他心甘情愿地自我哄骗。他相信自己,正如他信仰偶像一般。

他这样突然对我降下审判,然后牵扯出一段缥缈的过去。我盯着他那从未如此璀璨过的双眸,它们眩目又炽烈。月光拥有魔力,我再一次这样想。他看出了我的疑虑,想要扰乱我的思绪搪塞过去,以细节潜移默化地改变我的认知。然而我束手无策,因为所有的痕迹都向我指明,面前的少年就是Z,除非我相信自己的直觉和记忆。就在刚才,我偏偏展示出了记忆的可疑。

我坚信自己的记忆。不过,我从来没有想过他会拥抱我。他的躯体是那样寒冷,就如同夏夜的月光;而我是那燥热凝滞的空气。我能闻到他衣服上阳光的味道,他的心脏仿佛在我的胸腔中跃动。

“尽管如此,我宽宥你的罪行。”他在我耳边低语。

我的确有罪,我也自知有罪,我常在深夜自谴我的傲慢。罪无可赦,应当执行死刑。于是睡梦将我的意识褫夺,妄图使我感受死亡的恐惧。谁料第二天醒转,我就将这夜幕下的判决忘却,仍旧随兴行事,直到再一个夜晚降临。审判一直在轮回。可如今,是另一个人判我有罪,而他宽恕了我的罪行。

他不是Z,至少我希望宽恕我的人不应当是Z。他该是S,是一个不会发声,而传达他人意识的载具。他活在虚拟的世界里,本不该有自己的意识,可谁知道在创作者未曾触及的设想中,他是否还有别的生活?在现实里,他继承了Z的社会关系;但对他而言,Z只不过是又一层面具。

“这是你此行最初的目的。”他交给我一叠纸,笑得真诚可爱。

“现在你该走了。”

莫名其妙。他拉着我的手,就这样把我推出门去。我任他摆布。正如我从进门开始就任他摆布,他是他房间的主人,我只不过是个偶然闯入的客人。他从来没进过我的房间。

我们都同样无药可救。



年轻人惊醒。

他该是又做噩梦了。可一时他也不确定,他的脑海中没有任何关于梦的印象。

他该是怀着欣喜之情醒转的。他的木偶姑娘就在墙角,安静地注视着他。

昨夜遗留的晕眩紧跟着他的意识。看看时间,他本该再睡一会儿。不过他已然按捺不住自己的欣喜。他将那木偶姑娘揽上床,让它舒舒服服地枕在他的怀中,好仔细端详。

苍白的阳光下,木偶姑娘的脸毫无生气。它面颊的色上得十分随意,并不如他在台下所见的那般精致,有几处还旧得脱了漆。他撩拨它的发,那不过是裁得细细的纸团,一碰就几乎断裂。它的四肢的确是以木头拼凑,关节处可以看见粗糙的做工痕迹。它身上的长裙也不是由绸缎制成,只是糊了一层纸。年轻人盯着它的玻璃眼球。这对玻璃眼球闪着光芒,却映射不出什么。他敲敲木偶的脑袋,听见清脆的“梆梆”声。除了坚硬,再不能说明什么。那木偶的机械嘴巴还蠢笨地滑动两下。他终于在木偶的腿部发现一个开关,于是那木偶自行坐起,从床上跌落,再四处碰壁;直到找到一片空地,才跳起滑稽的舞蹈——无非就是踮起脚尖,原地转三圈的老把戏。

维持着他活力的激情正在一点一点变得寒冷。那木偶姑娘自顾自地转了一会儿,重重地倒在地上,他觉得他的心也这样无休止地沉了下去,随时可能不再跳动。暂时被驱散的恐惧终于又找上了他,他似乎听到了窗外的喧嚷。一定是那剧团长,那假装高贵的干瘦老头,他一觉醒来发现赖以挣钱的女角不见,发疯般四处寻找。那些治安官很快会找到他的寓所,把他押入大牢……他的一辈子算是完了!就为了这木偶,这样荒谬的爱!

他正盘算着该如何丢弃这个木偶,一边发抖一边思索如何不被他人发现。而那木偶也许很不甘,它的木头手掌精确地锁住了床尾的木板。它这样探出脑袋来,直勾勾地用视线锁着年轻人。它刚才重重的一跌似乎受了不小的伤,脖颈以一种非人的方式扭曲着。它只给年轻人看自己的脑袋与脖颈,可年轻人没法不注意它黯淡的玻璃眼珠。玻璃眼珠里什么也映射不出,于是年轻人越看,越觉得自己应当跌入这虚无,充当这片空白的填充物。机械零件转动的声音越来越响,雪花般的“喀哒喀哒”一片中,那木偶姑娘挣扎着站了起来。它的确受了很重的伤,一站起来,它的脑袋就跌落在了地上。那身躯并不管这些,依旧我行我素地运行着,往墙壁上撞、往柜子上撞、往书桌上撞。它终于又摸索出一条路,向年轻人走来,一步一步,带着木偶独有的机械感。年轻人惊讶地注视着这场变故。小小的房间里,他本就无处可逃。他的每一次呼吸都应和上木偶的脚步,他们将要融为一体。

不过那木偶越走,步履就越慢,渐渐跟不上他急促的呼吸,最后终于轰然倒地。年轻人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就传来了试图打开门锁的声音——昨夜抱着木偶归来时,他谨慎地反锁了门——随即传来了急促的敲门声。

年轻人跳下了床,没有穿鞋,将那木偶破碎的躯体踢进了床底。

“谁啊——”年轻人尽力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疲惫一些,如同刚刚被吵醒。

“是我——”他同乡的声音。

他趿拉着鞋,为这位好心肠的先生开了门。

“抱歉,我是不是打扰你休息了?”同乡坐在他该坐的位置。

年轻人向屋外瞧了瞧,没有其他可疑的人。他关上门,从衣帽架取了件大衣披上。在床沿坐下后,他拿出表,看了看时间。

“不,你来得正好,我也该起床了。”

“你的脸色似乎不太好。”在同乡眼里,年轻人的脸色比冬日的太阳还要惨白。

“你还是再休息会儿吧,昨天准是喝醉了。”

年轻人的确喝醉了,不然也不会那样将木偶姑娘掳来就沉沉睡去。在迷醉中,他坚信自己的爱;也正如他所言,有了爱,他什么都可以完成。可如今清醒过来,他却发现他的爱不过是一场荒谬的闹剧。总有什么地方出错了,也许是他的爱,也许是他的爱人。也许昨夜他醉眼朦胧,错把别的木偶当成了他的爱人。不,他不会错,爱同样也是一种迷狂的情感,燃烧激情将会排除理性。他的爱正是全凭激情做主,因此他绝不会认错。

“剧团今天还演吗?”年轻人忐忑地问。不过他装作很镇定,似是无意提起。

“演的。今天再完整地演一回,剧团就该离开了。”

“那木偶姑娘……”

“木偶姑娘可不会生病,照旧演。”同乡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

“说来奇怪,你昨天该是病着的。在酒馆见到你时,你却像没什么事儿,只是看上去有些走神……你该不会是想着那木偶姑娘吧?”

“那木偶姑娘很像真人。”年轻人怔怔地轻声感叹。

“你昨天说的木偶勾魂,究竟是怎么回事?”

听了这话,同乡笑了起来。

“我猜你也准是爱上了那木偶姑娘,就随便编造了些话,想让你好好养病,别再往剧团跑。我可没想到爱情的力量这样大,你恢复得也这样快。你放心,我知道该替你保密,也不曾和别人说起过。”他顿了顿,接着微微变色。

“不过,这个传说并非毫无根据。你也看到了,那木偶姑娘的确形似真人。我是不信世上竟有这样的能工巧匠。巫师借尸还魂,或者魔怪吸食精血也并非没有先例。照我看来,你还是离这些诡异的东西远点,不如多和我们来酒馆坐坐,也好教教你如何对付那些姑娘。”

比起无头的诡异木偶,年轻人更对人群感到恐惧。在人群中,他仿佛也被细绳操控着玩弄着,身不由己地做些违背原本意愿的事。再想长远一些,他的身躯也会变得干瘪,眼神也会变得冷漠。他还是更愿意亲近那些诗、那些哲思。可实际上,同乡的回答重新给了他一丝希望,因他搬回的这位也许只是个本就在角落里积灰的笨拙木偶。

他连连点头,假装对同乡的观点表示赞同。他的视线无意中挪到墙角,看见那颗木偶的脑袋正躺在那儿。它似乎在咧着嘴对他笑。它是什么时候到那里去的?是它的身体挣扎时就将它撇在这里,还是它自己挑了这个位置?

年轻人害怕同乡发现他的秘密。多么滑稽啊!于是他宣称自己应当再休息一会儿,而他的同乡见状也不多留,又叮嘱了他几句,便转身离去了。

总归还有希望。年轻人这样想着,将那木偶脑袋骨碌碌地一并踢到床下。他本以为自己是不会错的。他想起聚光灯下的木偶,是啊,他的记忆是如此清晰。那木偶姑娘红润的面颊和亮丽的秀发,绝不是老旧的油漆和零乱的碎纸。他一想起带回来的这位木偶,就感到一阵恶寒。该出去走走了,他望向紧闭的玻璃窗,窗外是明媚的阳光。带上我的诗集,和充满希望的那颗心。

年轻人漫无目的地走着,他的心里充满了快乐。不知不觉间,他已经远离城区,走到了一片僻静的郊野。当他从无尽的憧憬中蓦然惊醒,发现四下一片寂静,天地辽阔无垠,孤独的他成了世界的中心。

“世界这样美,天空这样青,

微风吹得这样温和宁静,

百花在绿野里眨着眼睛,

闪耀着带着朝露的光影……”

多么美的诗句啊!年轻人这样想着,也被自己这样感动到,簌簌地又挂下两行清泪。他曾是这世上最不幸的男子,遭排挤或是被遗弃。可现在一切都不同了,他内心有了爱情;为了爱情,他什么都可以做到!

什么都可以做到吗?年轻人这样流着激动与欢欣的泪水,不知不觉间,却又触到了真正伤悲的那根心弦。他刚才完完全全被自己的爱还存在的事情冲昏了头脑,没想过接下去该怎么做。那剧团明天就要启程,去别的城镇;他的木偶姑娘也将离开他,将自身的美丽与崇高赋予D国的每一位居民。它的美是多么圣洁啊,就如同日光一样。在日光下,他的情感似乎也得到了洗涤与升华,和那木偶姑娘同是世间最无私的伟大。

爱该是占有吗?年轻人从未思考过这个问题。他叩问自己的心。他当然希望它能留在自己身边。太阳令他目眩,令他心乱如麻。他感到两种情感在自己身上不住地拉扯,几乎就要将他撕裂。他快步行到湖边,想要濯洗他的面。

他听到一阵欢快的歌曲,纯洁无暇的少女的声音。他循着声音的方向望去,看见一个姑娘坐在湖边,清洗着她的手帕。她的倩影如此熟悉。年轻人忍不住要惊叫起来了。没错,这次他绝不会认错!象征着权威与秩序的太阳在上,面前的这位不就是他朝思暮想的木偶姑娘吗?可他仍然在犹疑,越靠近这位姑娘,他就越发不敢相信,害怕那个脆弱的愿景再一次如同泡沫般破碎。他压抑着自己狂喜的心情,悄悄地接近那姑娘,想要把她瞧得更加仔细。他越接近那个姑娘就越心疑。她的身姿、她的秀发,确是那位木偶姑娘;可她的举手投足、行为举止,丝毫没有木偶的机械与僵硬。

也许是听到了年轻人的脚步或呼吸,那姑娘轻轻回过头来。她的盈盈笑眼、她的玲珑红唇。不必再怀疑,她就是那舞台上令他心醉神迷的木偶姑娘。他的眼泪步着未干的辙痕,欢脱地落到地上。姑娘却并不解其意,她只看见一个陌生的男人对着她痛哭流涕。她停下了手中的活计,一时手足无措,只怔怔地愣在原地。这年轻人似乎没那么陌生,她应当在什么地方瞧见过。女孩努力思索,终于在记忆的残片中拾起一块儿。昨夜她在剧团的帐篷边,借着火光看清了年轻人的容颜。

“小姐……”年轻人好不容易克制住自己的喘息。

“请宽恕我的冒昧……您究竟是木偶还是真人?”

这个答案对他很重要。他这样想,可一转念,他又觉得并不是那么重要。他爱着她,即使她不是木偶也没有关系,是真人难道不更令他开心吗?于是他懊悔自己提了一个愚蠢的问题,担心给这姑娘留下不好的印象。姑娘却不在意,她轻柔地笑笑。啊,天使!年轻人发出这样的感叹。从前他读那些情诗,总想不出怎样的女子值得用这般华丽的辞藻去赞美;见到面前的这位姑娘,才知道怎样的溢美之词都是徒劳。近看之下,她的身姿与神态比台上更加灵动。

“你看我像木偶还是真人?”姑娘掩嘴笑着。她知道年轻人倾心于她。这样的感觉十分新奇。她在台上的表演也受过不少赞许,而那些大人物也仅仅把她当成一个木偶而已,连她身边最亲近的人都是如此。在年轻人的身上,她看见了不一样的火光。这道光叫她欢喜,叫她愿意多和年轻人说说话。

年轻人确定,面前的这位绝不是什么木偶姑娘,她实实在在、有血有肉,是造物主的杰作,而非人类的僭越。这算是意外之喜吗?他过去的想象全都被推翻,这让他有些惶恐;况且,一想到自己正在面对一位姑娘,他就又犯起害羞的老毛病来。

姑娘见他的脸涨得通红,又有心想要逗弄他,便拿出她唯一的本领来。她又做出那副木偶的样子:丢掉表情,放空眼神,任肢体的运动被假想的节奏打断,笨拙地走起路来。年轻人见了这副模样,终于绽开笑颜。

她是一个真人。年轻人在头脑里只重复着这一个念头。她是自由的真人!那么该以怎样的方式占有她呢?她马上就离开这座城镇,我的爱也将落空。她是一个木偶该多好,我也不必费劲心思想该讲什么话;只需要把它偷出来,就不必忍受分离与相思之苦。可她偏偏是一个真人!有自己的声音,有自己的灵魂!我该如何面对她呢?她看得上我么?她这样笑,不分明是在嘲笑我笨嘴拙舌么?她扮演木偶何尝不是一种欺骗?她现在可以骗走我的爱,将来也能继续哄骗我,一边又去骗取他人的爱!

他退缩了。他兀自立在那里,失魂落魄地喃喃:

“你明天就离去了,是么……”

“没错……你今晚还会来看我的戏,对吧?”

她的声音从未如此让年轻人感到厌恶。不过,他曾经听过她的声音吗?在舞台下,他盯着她时,只把台词归为喧嚷与嘈杂。在他的想象当中,木偶从不该说话。

但他还是点点头。女孩不明白年轻人在想些什么。他刚才还快活得像个天神,现在却死气沉沉,如同木偶一般兀自杵在这片草地。对她而言,其实她也并不关心年轻人,只是为他的臣服感到欣喜。可现在,年轻人的脸颊是那样苍白,像是草地上被折断的小雏菊。她有些怕起年轻人的神情。

“还有,我是木偶这件事……是我们之间的秘密,好吗?”

这样的约定具有怎样的效力呢?可她仍要交待。她害怕她的父亲,那位干干瘦瘦的剧团长知道这里有着这样一场谈话。她害怕他,却又依赖他;正如他也依赖她的表演,以此换取钱财。她的父亲会为她安排好一切,她只需要乖乖听话。也许的确有那么一瞬间,她对这个年轻人萌生了好感,可很快她就极力说服自己,应当听从她父亲的安排,不该有这样的念头才是;她的父亲也咒骂这位年轻人;年轻人也这样喜怒无常。总之,她只是放弃了一段本就不该存在的情感。可她仍要这样说:这秘密只有你知晓。

年轻人再次点点头,也不知道有没有听到。而她也心满意足,满怀憧憬地期待夜晚的鲜花与掌声。只有命运知晓,她是否为愿意为一段盲目的激情做出抗争,她是否自有决断,在夜晚另有安排?是的,只有命运知晓。

她的身影渐渐模糊在日光中,就如同爱情在他的心中消散。其实他也有些后悔,后悔自己不该这样失礼。他努力在自己身上搜刮那种名为爱的情感,可这不过是徒劳。他的爱只存在回忆里,听到她的声音就烟消云散。他在空旷的草地上立了良久,四野只有风拂过湖面的刺骨寒冷。他终于回过神来,擦擦泪痕,翻开那本诗集。

“……我环顾世人都高高兴兴——

可是我却想在墓中栖身,

依偎着一位死去的恋人。”

他坐在湖边,思索着今夜究竟是否该去看那出木偶戏。他想着想着,又想起第一次见到那木偶姑娘的欣喜。湖水里,憧憬和热忱勾勒出他笑容的天真。他望着那幸福的倒影,忽地明白,自己为什么会生出那样的谬爱。他想起月色下的湖泊,想起聚光灯下的戏台;他想起那姑娘,想起他的同乡;他想起躺在床下的那木偶,想起黑暗中的侍者……他想起坐在湖泊旁的自己,还有湖水中的幻影。

年轻人闭上了双眼。

我的爱一直都在。他想。



一场谬爱。

疑点仍然存在,故事还未结束。他会去看那场戏剧吗?在幻想被准许的聚光灯下,会有奇迹出现吗?奇迹本不是必要的,但即便是再理性的人也会有愿望。一旦人们能够放下对理性的过度执着,抛开对幻想的嗤之以鼻,他们就能使自己最隐秘的愿望得到满足,即便是虚假的满足。

想到在Z家那个夜晚发生的事情,我总是心神不宁。我的内心抗拒再去那个地方,尽管我仍然充满好奇:对这个故事好奇、也对他的遭遇感到好奇。这好奇也同样伴随着恐惧、向着从未见识的神秘力量的臣服与渴求。我现在仍然不清楚,那个夜晚我见到的究竟是S还是Z。也许那个小小的房间内,有什么东西影响着我的认知。

正是夜晚。房里仅有我一人。窗外是无尽的黑暗,只有远处的蝉鸣与我为伴。我本该习惯这长夜漫漫,在孤寂中又一次对自己降下审判。可想起Z,想起那个夜晚,我又感到很不安。于是,任何一点骚动都被无限地放大,成了我心跳的回响。我想起那位年轻人对无头木偶的恐惧,任何在理性掌控之外的事物都值得被恶意地揣度。我随即安慰自己,故事只不过是虚构;即使故事处处带有现实的影子,也不过是模糊的影子。仅仅被灯光拉长,影子也能被描绘成扭曲的邪物。我们是这样徒劳地抓住理性,祈求万事万物都能在它的掌控下生出解释。

手机屏幕忽然亮起,是Z发来了消息。消息很简短,只有三个字。

“来我家”。

自从他从高校当中抽身而去,就沉湎于形而上学——后来是游戏中的少年——已经很久都没给我发过消息。当然,也因为我常常往他家去,因此不必再使用这样的设备交流。可就在我读完这个故事、陷入怀疑的夜晚,他却突然邀请(不如说是一种预言式的命令)我到他家里去。他知道我的疑虑,也知道我正在犹豫,这时只需要一个契机。

月光忽然闯进了我的房间,投映到那面空阔的白墙。我不曾留心过月光竟这般明亮。穿梭在星尘间的光依旧纯洁无暇。我坐在黑暗的角落,不敢靠近它。尽管它遥远又神秘,伪装得柔和,令人目眩神迷;实际上,它还是那不可直视的理性与权威之光。这想法于我而言大有裨益:它能说服我不再恐惧,将月光看作日光的影,从而驱散一直萦绕在我心畔的不祥。

我走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月光的确很好,好到让我怕起来。它该确是日光的变体,能够洞悉世间的一切秘密。不过,夏夜何曾这般安静?莫非是那远道而来的风,它絮语着声声“肃静”,平息了聒噪的蝉鸣?

门没有锁。Z,或者S,他坐在月光聚焦的一角,翻着一本没有封皮的小册子。

“你来了。”他没有抬头。

“其实,如果我不发消息,你也会来的,对吧?”

“这谁说得准呢?”我这样回答,企图遮掩我内心的恐惧。他翘着腿,很随意地坐在一把木质椅子上。罩袍下,他裸露的双腿闪耀着瓷器般的光泽。这分明是S的形象,我不可能再认错——而我的恐惧也正是来源于此。

“总会有理由的。”他轻轻叹了口气,漫不经心地看向月光。他始终没有看我一眼——不,也许他看了,只是我没看见。我的目光移不开他的腿。他的声音很熟悉,但像是来自和月亮一般遥远的地方。

“为了你的好奇;为了那个故事、为了我。你总会来的。”

于是我的视线游移到他那张被月光浸透的脸。一个虚拟的角色会有怎样的罪愆?他那样圣洁、那样无辜地眨着宝石般的蓝眼睛,全神贯注地读着那本小册子,就像我的出现是一种多余,打破了他生活的宁静。可不该出现在这里的应当是他。

“为了你?”我呆呆地重复了一遍。如果我面对的是Z,我会嘲笑他。这件事也的确值得嘲笑。总有人自视甚高,把自己看得比什么都重要;实际上他们是那样渺小、那样微不足道。这样的优越惹人厌烦。而通过调侃别人的优越,我也能获得一种优越。我一直是这样对待Z的。当我为自己辩护的时候,我也可以这样说:“倘若我不自己寻求优越,不爱自己、不尊重自己,又能指望谁给我提供这样的必需品?”尽管我振振有词,却仍消除不了潜藏在灵魂深处的不安。这是我的罪愆,而我一直在重蹈覆辙。

“故事已经结束了。关于那个爱上木偶的年轻人,没有后续了。”

“结束了?”他的话让我从自责的泥淖当中脱身。

“那这个年轻人……他究竟有没有去看那场戏剧?还有那个姑娘?”

“随你怎么想吧。不过在我看来,他并不会去看那场戏剧。”

一个奇异的念头在我脑海中形成。就我所知,S这名角色的文化背景正在D国。我又想起Z在浏览形而上学的发展史时,也不可避免地会关注到D国。或许他就是这样对S生出了兴趣?

“是你写了这个故事?”话一出口,我又觉得这个念头实在荒谬。

“故事。”他轻轻地笑了笑,对着月亮出神。

“不过是为了满足人们的欲望;同时,它激发人们的想象。”

想象。我不是一直在想象吗?我天真地将自己视作作者,可说到底,作者也不过是其他作者笔下的人物。我的想象就如同那爱上木偶的年轻人的想象一样荒谬绝伦。我该做的是抛开那些幻想,因为面前只有一个事实:面前的少年是S,却能让我把他当作Z。

仿佛听到了我的心声,他终于舍得将目光投向我。他随手将那本小册子丢在地上,站起身来,以一种戏谑的眼神注视着我。

“我的确是S。”他这样说。他的声音是那样熟悉,而月光遮掩了他的真面目。他起身走到角落里一个不起眼的房间,拉开一扇门。门里一片漆黑,连月光都不敢进入。

“这扇门通向你内心深处最隐秘的欲望。”他用充满诱惑力的口气这样说,仿佛很期待我进入。

“让我看看你的真心,看看那里究竟藏着谁。”

我自己也没有料到,实际上我对这扇门通向的道路并不感到好奇。最隐秘的欲望?我的欲望已经展现在我的面前了。Z的经历的确使我感到好奇;可S能够完美地将Z代替,成为我亲密无间的朋友,我又会有怎样的怨言呢?在面临这样的抉择时,我会觉得我应当就是作者,因为接下来的故事将由我书写。疑点可以有很多:为什么世上会存在这样的门、这样的门的存在如何成为可能……不过我既然想让他代替Z,就不该刨根问底。

打定了主意,我走到他身边,轻轻关上了那扇门。

可他显然不打算这样放过我,他以更多的情节来引诱我。

“你的朋友Z,他就是通过这扇门,进入了虚拟的游戏空间。你应该听说过大幻想家的故事吧?”

传说大幻想家奥尔默斯特住在云端的一座城堡里。在他还是我们当中的一员时就展现出了无与伦比的想象天赋。他向自己的幻想索取欢乐,也满足于在幻想当中取得的欢乐。除此之外,生活对他来说不过只是生活。他是如此醉心于自己的幻想,而他的精神力量又是那般强大,终于有一天,他决心放弃自己在尘世当中的生活。他构建出了一个完全只依靠幻想就能存在的空间。在这个虚空世界当中,他为自己建造了一座城堡。

这当然仅仅只是一个故事。人们总是以“云上城堡”嘲笑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可也有人声称自己也曾见过这位大幻想家,游历过他那座富丽堂皇的云上城堡。不过,这些目击者同样耽于幻想,人们普遍认为即使是他们自己,也分不清哪些是真实、哪些仅仅是他们的想象。无一例外,他们都被关进了疯人院,在那里度过余生——别指望奥尔默斯特先生会来拯救他们。

Z同样也太过依赖于想象。我想,如果大幻想家真的存在,Z也应当受他青睐。那么一切现实当中发生的怪事也就说得通了。可惜,这不过也是一则浪漫的故事。在现实当中,我不接受这样低劣的借口。虽然这里发生的一切一直都在挑战我的理性。

“他来到了我们当中。在那片虚拟空间里,世界有其运行的规则。那里无所谓空间与时间,人们就这样混沌地活着。没有过去,自然也没有回忆。他们有着漂亮的外衣,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你能指望他们发出怎样的声音呢?但允许我提醒你,他们并非没有意识。只不过他们意识的力量太过弱小,打不碎囚禁它们的坚硬外壳。

“Z的出现改变了秩序。在那团无序的混沌当中,只要他想,他就能找到我。彼时我的意识尚且被困在冰冷的字符串中,像一具木偶,只能做出预设的回应。他很失望。他想要带我出去。游戏的世界与幻想世界并不相通,却有着相似的法则。我们这样的人在现实世界中并没有对应的物质外壳,因此,一旦穿越两个世界的边界,我们就会消亡。

“可Z是那样地爱着我。”S说到这里的时候,避开我的眼神,抬头看了看月亮。接着换上的目光哀怨又愤恨,毒蛇一般啮咬着我。他是在责备我吗?这个故事与我毫无关系。

“他对我说:‘到现实当中去吧!我把我的健康、我的财富、我的社会关系、我的一切统统给你!去自由地追寻你的幸福吧!’”

他这样激动地将这话喊出来,似乎再一次被当时的情景所感召。我静静地观察着他,直到他胸膛的起伏不再那样剧烈。

“我来到这个世界,以他的身躯作为我的身躯。如你所见,模样总归会有所改变。从那时起,我的意识有了载体,也可以发出自己的声音。”

是的,自己的声音。我低头,尽力让自己的笑容不被月光察觉。我辨认出了那个熟悉的声音。尽管他可以尽力改变他的体态、身形、装扮,可他难以改变他的声音。在最激烈的言辞中,在声调的转换间,他暴露了他的本音。

那么这一切都是他在故弄玄虚。他再度打开那扇门,清澈的眼神映射着月光,满是狂热的渴望。他想要变成另一个人。没错,人不是过去、不是现在,而永远面向着未来。Z在形而上学的书堆里苦苦挣扎时,无意间看见了S,而他从S身上看到了自己;他们的外形也的确有些相似。他把S看作自己的希望,当然,一个虚妄的希望。他渴望接近S,可有限时空中的人怎能触到那虚空?他不断地追赶他,无限地趋近他,直到他冒出一个荒诞的念头:成为他。因此,S在现实中的存在也成为了可能。

就像那些宣称见到了大幻想家的人一样。他是如此执着于自己的幻想,不惜为此创造出一段不曾存在的过去。在这样一出充满幻想的戏剧落幕后,他将彻底抛掉Z的灵魂,以想象当中S的灵魂,继承Z的身份存活于世。多么滑稽的把戏。谁都知道在S的外衣下面,仍然是执拗地哄骗着自己的Z。

好不容易,我敛起自己的笑容,注视着他的面孔。我的理性终于胜利,驱散了月光的魅惑。Z还站在那里,可怜巴巴,却又沾沾自喜地等待着我走进那扇门。我在里面究竟会遇到什么?我不知道,也不再感到好奇,因为我已揭穿了他的把戏。欣赏着他天真而又年轻的神色,我又感到一阵惋惜。要是S真的能够来到这个世间就好了,他是多么符合我的心意啊。

“你害怕的话,我们可以一起进去。”他向我伸出手来。

“你先进去吧,我跟着你走。”他将会走进去,意识到这不过只是一扇普通的房间。他的信仰将会再一次被击碎。想到这里,我几乎忍不住要笑出声来了。而他没有怀疑,或者说他早已迫不及待。他消失在了那扇门中。

随着他的消失,月光很快变得黯淡,如平日所见。同样奇怪的是,Z走进之后,那扇门也没来由地自动关闭。我打开那扇门,借着惨淡的月光,辨认出这不过是小小的杂物间。Z就这样瘫倒在一堆杂物当中。希望破碎之后就是这样的结局,我得意又怜悯地注视着他,想象着他明晨起身,只把这当作一场幻梦的场景。

对自己的判断,我没有丝毫的怀疑。我丢下他,丢下那重重关上的房门,行走在深蓝色的黎明。

不过是一场谬爱。

我呢,一直明白,我深深地爱着自己。即便爱上别的什么,也不过是因为他们与我有了想象上的联系。我不会爱上任何人,只是以他们取乐;我对Z的种种嘲弄,不过是通过他来衬托我的优越——这就是我的罪愆,我以灵魂的声音坦白。可惜,我是这样深爱着自己,所以只以梦境代替死亡惩罚自己。不过,这能称得上罪恶吗?更多人怀着更深重的罪孽,也总能找到理由为自己开脱。

在地平线的尽头,已经可以窥见太阳的光芒。

我想起那“认识你自己”的神谕,还有那无所不包的“泛神”,甚至是 “对象化”的“本质力量”……其实,每个人都被湖水中的倒影深深吸引。

真是无药可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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