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原高原是越南少數民族最豐盛的地區,但大叻是個人造「小瑞士」。至少自十九世紀末Yersin探險至此,建議法殖總督在此建設避暑地,大叻就開始了塗抹之旅,至今不息,全年均溫17到25攝氏度的紅土高地小鎮,現在還能隨處看到工地,景點內在造世界之窗式的縮小版寰球名勝,城市內在開發新的resort酒店和歐風別墅,少數民族,反而無痕無跡。
越南阮朝末代皇帝保大的夏宮就在大叻的一個小山頭上,兩層小樓,是這個13歲登基,18歲親政的無權皇者與美絕半島的南芳皇后避暑休憩之處,也被稱為大叻第三宮。如今留下的陳設似乎恰恰為這個七口之家(兩人育有兩子三女,包括太子保隆)而設——比如飯後談話廳除了給帝后的扇形大沙發,就只有五把椅子,皇子用的有扶手,公主用的則無——容不下他者,但其實這個皇帝不欠風流,在巴黎有第二個皇后Ms.Baudot,有兩名妃子,還有流亡到哪找到哪的舞女情人,比如在香港結交的Jenny。那時他住淺水灣,用度由法國匯理支應,在帝室與銀行之間走動的人,有一個姓庾的雲南大戶,是庾澄慶的高堂。
這三十年代建成的淡鵝黃小樓陳設樸素端麗,南芳皇后的睡房牆漆淡藍,不能不叫人想起法國艷后安托瓦內特的臥室,還有她建在凡爾賽宮外的粉紅小樓——專門用來和她的情人幽會(但那麽美的園林房子和容顏,不談戀愛要幹嘛?上斷頭台也要談吧)。但南芳與安后不同,這個女子在歷史上的面貌也是樸素端麗的,她出身地主富家,篤信天主教,熱愛運動和音樂,出嫁前連續幾年佔美貌評選之冠。保大對她的愛——又或者只是作為末代皇帝熱切破舊立新以謀生還獨立的行動的一部分,可見於不顧反對,納天主教徒為后,兩天便賜號南芳以榮耀其南部故鄉,允其著明黃色,出訪法國時衣袂飘飘金帽燦燦如東方仙人。南芳為后之後的照片極少露齒笑,不知道是出於威嚴和禮儀,還是不快樂。這個國母曾盡捐自己的黃金首飾發動捐金行動募資對抗越共,也曾試圖遊說法國出手救越南於戰爭水火惜不果。夏宮里現有南芳的三角鋼琴,躺椅和繡房,不知道她是否會為來客演奏。保大喪權,南芳帶子女流亡法國,住祖產別墅,不到五十歲便死於癌症,南芳祖上在法國起了一座小教堂,粉紅色的。
保大作偽帝的時期,夏宮實際上是皇宮,法國人給他的「國」便是高地上的幾個省,溥儀與滿洲國會不斷閃現吧,保大也有他的袁世凱——吳廷琰,雖然這樣的類比不完全準確。保大在夏宮,望不見大叻高原鐵路站,那些微妙的聯繫大概只是後人來匆匆一瞥時自產自銷的感慨。通往大叻的鐵路1900年建成,這也是法屬印度支那鐵路網建設的起飛期,其中最具野心和戰略意義的當數滇越鐵路,當時耗資過億法郎,法國官方承認萬二人死於十年建設。二戰爆發,日本人不擾保大在Hue的皇宮,是法國人同意不干涉日軍切斷國軍在滇越鐵路的運輸線和封鎖中越邊境條件下的交易之一。有心「寧當獨立國民,不做奴隸帝王」的保大,大概深知自己唯一的籌碼就是皇室餘暉,他押注法國,押注日本,押注吳廷琰,押注胡志明,可能只是明知無贏面而終須一博。保大在巴黎的墓碑上,無諡號陵號,今日的大叻夏宮樓頭,有黨旗國旗。
歷史和現實如果太重,就去Robin Hill坐那兩千多米長的纜車離開塵世吧。在青松翠柏中掠過去,濃厚的灰白雲朵從黛色遠山邊緣排湧而來,將雨不雨的樣子,終點有一座竹林禪院,院中悠悠鍾磬聲,靜謐有微風。入院不要穿背心短褲,否則不論男女皆要用一灰布包住下身。院下有一大湖,湖水在人造水泥層疊中構成瀑布,大概可以用來發電。大叻瀑布多,溪澗豐沛有力,果如其名——Da Lat原指「Lat溪」。這裏湖亦多,市中心的春香湖,湖面成片無橋攔斷,湖邊市景真的就是「小瑞士」的風情,茵草綠樹,有馬在游韁吃草。
在大叻第一次食越南田雞煲,配濃稠的白米粥,味道極好。女侍應努力用英語攀談,用下單紙背面和我寫畫著交流,教我越南的紙幣數目,以千為基準,125125125這樣加上去便是,她說自己平時一餐大約20000盾,下館子人均15到25萬盾,問我在香港錢怎麼分,吃一頓飯要多少錢,的士幾錢起錶。她說去過香港,喜歡那裏,因為她喜歡人們勤力工作的地方,比如香港和日本。發展程度的差異之一,大概包括工薪族處於勞動-過勞的不同階段。
週六不能睡到自然醒,清早起床趕車程四小時的大巴,從海拔1500米的高原去東部沿海低地的最後一站。長途大巴全是臥鋪,雙層,上車要脫鞋,如選擇在越南公路旅行的同伴,請彼此先坦白有無腳臭、洗不洗襪子。
大叻遠眺的風景固然曠心,但還是選了這禪院大狗,半年一休將盡,旅行是修,好眠是禪。在芽莊小歇,就要回香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