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说“散了吧”,对方说“好”。
3号楼的电梯总是难以捉摸,“走17层楼梯,心情会好一点吧,真奇怪,明明不应该难过的。”L转身走进隔壁的楼梯间。楼梯间没有窗子,每一个转角都是禁烟的标语,尽管如此,坐在楼梯上面抽烟的人并不少见。爬到10楼的时候,L白大衣下面的衬衫已经湿了一半。他松开了扣子,敞开的白大衣像是一件披风。
在14楼和15楼之间,L发现了一包烟。它躲在栏杆的转角下面,背着一只打火机。他停下来,发现楼梯间的上下三层都没有人。他把烟和打火机放进了自己的口袋,而后觉得心跳似乎更快了一些,仿佛一个刚刚得手的小偷。
到了19层的办公室,L把烟盒掏出来,数了数,还有12支烟。“去点一支么?”L想。然而新来的病人到了,L把烟放在自己的柜子里面。
“我总收到好奇怪的病人,上次一个胆结石的老爷爷,肚子不痛却说四肢乏力,一问才知道半个月前出车祸撞到头了,查了MRI,慢性硬膜外血肿呢。还有一个老奶奶,胆囊结石的手术做完了,还是总说肚子痛,也查不出什么来,最后找了精神科,当是抑郁了,打算做个肠镜,没问题就让她回去,可没想到真的发现了一个肿块,把肠子给堵了……”闲聊的时候,另外一个实习医生说。
L走出办公室去夹病历,半路被一个护士拉进了一间病房。“快来帮忙。”她说。病房里3个医生和4个护士,正按着一个病人。病人做了颈椎手术,刚拔了尿管,裤子还没穿上。“他把身上的引流管啊,留置针啊都拔掉了,”护士说,“他想要坐起来,说要走,都按不住。”L帮忙按住他,护工给他提上了裤子。病人的妻子在一边流着眼泪。她看起来是个老实本分的农村女人,一只眼角下斜,露出一部分红色的结膜,隐约的疤痕表面这边脸受过外伤。病人不停挣扎,汗水从他的身体上渗出来,浸湿了床单,L用双手才能抗衡他湿漉漉的手腕,大家都全神贯注,令人联想到原始人类狩猎一只野兽的画面。病人的妻子在他耳边喃喃地不知在说些什么,然而病人又开始了新一轮的挣扎,像是进入了某种无法安抚的狂躁状态。在和他的手腕的对峙中,L无意中握住了病人的手,病人的反抗似乎因此减弱了一些。有人拿来了床单和约束带,把病人绑在了床上,之后会诊的精神科医生也到了。人群散去,L到另外一个病房给病人换药的时候,大家已经在谈论那个狂暴的病人,似乎一时间,整层楼的人都知道了这件事情。
下班的时候L又见到了那包烟。他换上外套,把烟装在外套的口袋里。天下着雨,L撑着伞,不想去车库骑车,理由无非“自行车没有挡泥板。”或者“打着伞骑车不太安全”,哪个是真正的原因并不重要,因为两个理由都很充分,也就是说,很无趣。走在天桥上的时候,L从口袋里摸出一支烟,然后是打火机。他把烟叼在嘴里,天桥上有风,L用撑伞的手护着火,伞就被举到了一个奇怪的位置。尽管如此,烟还是没有被点燃。有点尴尬,他把烟拿下来,笑了笑,然而又觉得在手上有一支烟的情况下,笑似乎是个不太适合的表情。L在最短时间里收敛笑容,却似乎仍然感受到了坐在天桥上那个衣衫褴褛的流浪汉轻蔑的一眼。他又试了一次,这一次,烟点燃了。他把烟雾吞到嘴里又吐出去,像条离开水之后不断喘息的鱼。后来他终于深吸了一口气,烟雾的充塞让他却想起来解剖时候见过的那个灰黑色的肺,以及福尔马林的气味……他把烟取下来,按在了天桥的不锈钢栏杆上。烟没有灭,他再一次把烟按下去,这次按得更深一点,于是他的手指感受到烟头的温度,而火在接触到冰冷的不锈钢和雨水之后,很快熄灭了。
L把那支皱巴巴的熄灭了的烟扔进了垃圾桶,觉得有点好笑。25岁了,第一支烟,像个偷偷摸摸的中学生一样不娴熟。他仿佛看见两颊凹陷的自己坐在一地烟头中间。“何至于此。”他想。义无反顾点上这一支烟的理由,他自己也不记得了。晚饭的时候他隐约嗅到自己指间的烟味,似乎还有一小团烟雾藏匿在他口腔或者鼻腔里面的某个位置。“居然会有人离不开烟……”L想起来那些不肯戒烟的病人,“他们居然有这么糟糕的癖好……”
回到宿舍,L把烟放到了书架上,他并不讨厌这包烟,虽然他也并不想点第二支。“原来还不至于自恨到堕落和自毁的程度。”L想,同时起自己为“怎样结束生命”这个问题找到的答案:在某一个不想继续下去的时刻去某个海岛,投入大海,一直向前游,直到消失。这个念头和这包不抽的香烟,对他来说,是某种类同。
“烟,好好活着啊。”L看着那包烟,像看着某只流浪的小动物,“你,想不想要一个名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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