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只猫

养的第一只猫在老家。四年以前我和我妈逛宠物市场,笼子里关了四只猫,我和我妈一眼看中一只长毛小橘妹妹,最后异口同声要了她的哥哥。店主阿姨刚添了粮,小橘哥哥和两只小奶牛抢食干饭,仿佛再晚一秒就饿死了,小橘妹妹趴在角落,看着别人吃。我妈说小橘哥哥一看就好养活,我默默赞同。我和我妈第一次养猫,很怕把猫养死。

那时我刚从深圳回东北,在家准备N2考试,打算考完找日企,也没什么原因,就为去日企练日语。这说来话长,后来我真去了家日企,那是我最讨厌日语和日本人的一段时光。我曾经很喜欢日本人那种人与人之间彬彬有礼的疏离感,后来最恶心的就是发的每封邮件都必须粘贴一大段客套话,真正有用的话两行,没用的二十行。那阵子我看见日语就想吐。

在家准备考试的日子我每天给我妈发猫片。我妈讨厌一切花花草草和小动物,主要是嫌麻烦,她觉得小动物脏,动物身上都有跳蚤。各种明示暗示,我妈开始跟我逛动物市场,看中了小橘子。

店主阿姨徒手握住小橘的肚子,像捞起一块肉,不过多了一只猫头和四个猫爪。我提溜着一只不透明塑料袋,感受着沉甸甸的重量和其中轻微的挣扎,不敢相信里面有一只比手掌大一些的小猫,不敢相信我真的有了一只小猫。我对这只小猫无所适从,我像一个贫民娶到了一个公主一样无所适从,但我只是不知道如何对待另一个生命。

小猫回家以后就藏起来了,钻进沙发底下,一直到晚上,我妈觉得这不行,必须把它弄出来。我妈指挥我帮她抬沙发,沙发很重,只能在地上拖,拖出离墙一条缝隙时,我看见了一只橘色的猫腿,我觉得猫被卡在沙发底拖着,但下一秒这只猫腿就和我妈一起飞到了客厅里。我手扶着沙发,默数几秒,这几秒钟,我至少听见三声乒乒乓乓的撞击声。我回过神来假装冲到客厅门口时,猫躺在地正中,然后跳起来冲进小屋,就是我的卧室。我妈跟我形容,猫先冲大门飞过去,撞在了大门上,然后回头冲进了阳台,撞在了阳台玻璃上,又回身,撞在客厅嵌在墙里的全身镜上,被弹回来,倒在客厅正中,就是我看见的那一幕。我妈分析,它可能看见了镜子里的猫,想冲它跑过去,然后就被弹飞了。

那天半夜,我迷糊之中一直听见床和墙壁之间的暖气片下面发出的咪咪的叫声,我把小屋让给了它,那晚我在我妈床上对付了一宿。第二天我们去猫店买了一个猫笼子,把小橘抓了进去。我以为我终于能安心养猫,而不再被猫耍。直到我眼睁睁看着它的头挤出了笼子,然后笼子空了,猫没了。我和我妈又跑到店里换一个缝隙更小一点的笼子。

从此以后,我和我妈坐在沙发上,对面电视里放着小品,旁边猫在笼子里咪咪地嗥叫,边玩球边啃笼子,我和我妈在电视背景音里看猫挣扎,啃笼子,这很有趣,笼子上的漆被啃掉了一块又一块。它张大嘴巴,发出一种类似咩的嗥叫,我给它起名叫咩咩。

咩咩在笼子里生活了几个月,然后每天有了一点放风时间,再后来就彻底散养。咩咩发挥出了它在店里的优势,吃。它很能吃,每时每刻都叫饿,听见吃这个字,不管在干什么都火速对我冲过来。但我妈只在每天固定时间点喂三顿,每顿只喂很少的一点,因为她听说猫吃太多会得富贵病,对心脏造成负担,我妈想让它活久一点。为了咩咩的消化,我妈专门把猫粮放在一个药瓶里,训练它自己从瓶子里掏,一爪只能掏出两三粒,我每次喂猫都像看马戏表演。咩咩很聪明,不久就十分熟练了,后来甚至自己能打开瓶盖。很久以后,咩咩实现猫粮自由以后,它看见药瓶还是想进去掏。

猫吃不饱,只好去翻垃圾桶,我妈为了猫的教育,每次它掏垃圾桶都给打一顿。有一次我去凉台拿东西,看见面粉袋外露出一只猫脚,我抓住它的肚子把它提溜出来,咩咩成了白胡子爷爷,脸上都是面粉末。咩咩不止舔面粉,还吃我的皮皮虾,我特意躲在自己屋里吃,喝个水的功夫再回去就看见咩咩嘴边露出一只皮皮虾的尾巴,它看起来很痛苦但还是拼命往下吞。最后我妈制伏住它,我把皮皮虾从它嘴里抠出来了。

我妈很爱咩咩,咩咩也很爱我妈。咩咩小的时候总跟我在一起,趴在我肚子上睡觉,钻进我被子里睡觉,我趴着看书时它贴着我的胸趴在我胳膊上睡觉。咩咩长大一点就只和我妈玩了,夜里和我妈睡在一起。养猫前我妈说不许猫上床,养猫以后我妈开始跟我炫耀,它上我的床,不上你的床。有一次我强行把咩咩搂在我的床上,然后它尿在了我床上。我妈收拾咩咩造成的大灾难时没有骂咩咩,她骂了我。

我家不需要猫爬架,我妈承担了这个功能。咩咩经常从我妈的腿往上攀爬,爬到她肩膀上,我妈做家务时身上经常挂着一只猫,我妈洗脸的时候背上也经常驼着一只猫。我妈上厕所或者洗澡时咩咩都会在外面守着。有一次我妈洗脸的时候听见扑腾水声,看见一只橘色的猫在马桶里扑腾,咩咩不小心掉进去了。

我很嫉妒我妈,这明明应该是我的猫。我想像咩咩小时候一样搂它睡觉。我把咩咩关在了我屋里,那晚我和猫一样睡得不安。咩咩一早就对着门喵,我把它放了出去,它很开心地跑出去挠我妈的裤子。之后的几天咩咩很没精神,不吃猫粮,我妈给他喂了碾成末活了水的土霉素,药很苦,咩咩挣扎着吞下去了,当晚咩咩吃了猫粮。我们安心地以为没事了。咩咩的耳朵开始流土色的泥浆,耳螨从深处往外冒,擦也擦不干净。当时是19年年末,小区四周围了临时搭起来的铁栅栏。我妈说等解封了就带它去看医生,打疫苗。

但是咩咩撑不到解封。它不吃东西,整天躺着睡觉。我量了体温,觉得它并不发烧。当时我和我妈出不去门,在家无事可做,我妈每天守在阳台窗户边,观察楼下的动静。铁栅栏被人撕了一个角,有人趁巡逻人员不注意就偷钻出去。

唯一能去的是药店,我签了名领了卡去给咩咩买维生素B和中耳炎药。那天晚上咩咩很活泼,我陪它玩逗猫棒,它一跳跳的老高,我觉得咩咩好起来了,我希望咩咩好起来,睡前我没有给他联系医生,我对着不知哪一位神明祈祷明天咩咩就能如常地吃饭和玩耍。

第二天一大早天还没亮起来,我跑到客厅看咩咩,它倚靠着笼子的一角,嘴砸吧砸吧像是在说话,咂巴一下就流出一点口水,它喘地很厉害。我约了个偷偷在营业的宠物连锁医院的医生,我妈在窗边观察巡逻人的动向。走之前,咩咩艰难地挪到猫砂盆里上了个厕所。我和我妈像小偷一样溜到开了口的铁栅栏边,带着咩咩逃出去了。咩咩瞪着眼睛从猫包往外张望,看起来又有些精神了。

宠物医院护士确认我预约过,解开了拴在门上的铁链,把我妈,咩咩和我放进去。血检的时候医疗室传出来一声凄厉的猫叫,我捏着手指祈祷不要是瘟了,我觉得咩咩并不发烧,也没有软便。

结果出来以后我被医生带去办公室,咩咩蹲在扑了蓝色消毒棉巾的办公桌上,它不跑,不叫,也不闹,只是蹲在那里粗粗地喘气。医生给我看两条杠的瘟检测试剂,咩咩的白细胞只剩百分之一点几,医生捏开咩咩的嘴给我看,舌头已经开始溃烂了,并且发着高烧。医生给我解释预算医药费和预期效果。我刚想开口说话就开始呜咽。医生吓了一跳,他说怎么了,不治疗吗?我忍着哭艰难地说明了选择的费用标准,医生收了费,打印了一张药物数量价格明细给我。我收拾猫包准备回家等消息,院长开门进来,看看体检报告跟我说,猫在治疗中随时有可能没。我没回应,我摸着咩咩橘色的小头儿,忘了跟它说等你好了我来接你回家。我努力不让自己想这可能是最后一次摸咩咩的小头儿。

护士拉了一个群,给家长汇报治疗情况反馈猫的现状。咩咩带着猫圈缩在铁笼隔间的角落里,像个准备接受刑罚的实验品。第二天我去看咩咩,医生打开隔间,铁门旁边挂着白色输液检测计,蓝色液晶屏闪着我看不懂的数字,下面绿色的小灯一直闪烁。咩咩蹲在猫砂盆里,嘴依然咂巴咂巴像在控诉我连发烧都测不出,控诉我当初把它关在屋里不让它出去,它嘴边垂着的粘稠的液体聚成一个黏糊的小水滴,滴在猫砂里,把混凝土溶成黏糊糊一摊,咩咩挪动时一脚踩了上去。我不知道跟它说什么,我跟护士说它蹲在猫砂盆里。我想把它抱出去,我怕它早晚会和脏兮兮的混凝土一样最终被当作废物丢进垃圾袋里,然后掩埋。

咩咩挪到靠前的位置,上了个厕所,用一只爪子缓慢地刨坑。然后又缩回猫砂盆的角落,它的另一只输液的爪子肿大了三圈,像一只小熊的爪子。我跟我妈说咩咩比前一天还要差。回去的路上我一直在哭,我妈安慰了我一会儿骂我说哭能解决什么问题。医生说嘴溃烂可以涂点碘甘油缓解,我妈找附近的药店买了碘甘油又给咩咩送了去。

那一晚上我哭一会儿睡一会,睡一会儿醒来了接着哭。第二天一直到太阳完全升起来了,我盯着手机,群里没有医生的反馈。我妈问医生发咩咩了吗?我说没有。她说你问问啊。我捧着手机,五秒输一个字,终于编辑好一条信息,我发了过去。我很怕医生会回复我。

过一会儿护士发来了咩咩的视频,咩咩在舔一根猫条,一边舔,舌头一边流血,咩咩吃了猫粮,像第一次在店里看见它一样,仿佛再晚吃一秒就饿死了。我边哭边给我妈看,咩咩活过来了。

我和我妈去医院看了咩咩,咩咩抬着肿得像小熊掌一样的爪子,扑在我妈身上求抱抱,我妈把它抱在肩膀上抚摸它。医生说再打一天点滴就能接走了。我给咩咩买了两个处方罐头,我这辈子没吃过那么贵的罐头。

接回来的那天,我背着咩咩潜伏了很久,我妈确认巡逻人员走了以后招手唤我,她先从小口钻进去,我把咩咩举过栅栏递给我妈,也钻进去。我们小跑着进了门洞。咩咩和以前一样,又满屋跑来跑去,躺在地上碰瓷,仿佛这几天什么也没发生过。仿佛那只蹲在猫砂盆里,缩在隔间角落的猫不是它,那是一只没人认识的,从未和我发生关联的,这世界上任何一只,另一只猫。

我知道了两件事,第一件发生在咩咩去医院的前一天,我知道了猫也会回光返照,第二件在我最后一次和我妈去医院时,咩咩吊着点滴趴在我妈肩膀上,我知道了,咩咩是我妈的猫。

后来城市终于解封,我没想过我会在家呆这么久,整整有一年半。我要去另一个城市工作。走的那天下午,咩咩在阳台上仰着身子晒太阳,四脚瘫在地板上,它已经很大只了。我盯着它晒太阳,一直到必须出门赶火车。我提着行李站在门口,心里默想,咩咩你要好好长大。

后来城市反复封锁又解封,再见到咩咩是一年多以后。回去的路上我反复思索咩咩是否还记得我。到家门口,咩咩探出一只小头,它扭着屁股冲我过来,闻闻我的行李箱,又闻闻我,站起来伸出爪子在我裤子上挠。我回来那几天它一直呆在我屋里,晚上在我被子上睡觉。

我问我妈,以后你还养猫吗。她说不养。她依然不喜欢小动物,她只是爱咩咩。

最后编辑于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转载或内容合作请联系作者
  • 序言:七十年代末,一起剥皮案震惊了整个滨河市,随后出现的几起案子,更是在滨河造成了极大的恐慌,老刑警刘岩,带你破解...
    沈念sama阅读 204,053评论 6 478
  • 序言:滨河连续发生了三起死亡事件,死亡现场离奇诡异,居然都是意外死亡,警方通过查阅死者的电脑和手机,发现死者居然都...
    沈念sama阅读 85,527评论 2 381
  • 文/潘晓璐 我一进店门,熙熙楼的掌柜王于贵愁眉苦脸地迎上来,“玉大人,你说我怎么就摊上这事。” “怎么了?”我有些...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150,779评论 0 337
  • 文/不坏的土叔 我叫张陵,是天一观的道长。 经常有香客问我,道长,这世上最难降的妖魔是什么? 我笑而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54,685评论 1 276
  • 正文 为了忘掉前任,我火速办了婚礼,结果婚礼上,老公的妹妹穿的比我还像新娘。我一直安慰自己,他们只是感情好,可当我...
    茶点故事阅读 63,699评论 5 366
  • 文/花漫 我一把揭开白布。 她就那样静静地躺着,像睡着了一般。 火红的嫁衣衬着肌肤如雪。 梳的纹丝不乱的头发上,一...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48,609评论 1 281
  • 那天,我揣着相机与录音,去河边找鬼。 笑死,一个胖子当着我的面吹牛,可吹牛的内容都是我干的。 我是一名探鬼主播,决...
    沈念sama阅读 37,989评论 3 396
  • 文/苍兰香墨 我猛地睁开眼,长吁一口气:“原来是场噩梦啊……” “哼!你这毒妇竟也来了?” 一声冷哼从身侧响起,我...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6,654评论 0 258
  • 序言:老挝万荣一对情侣失踪,失踪者是张志新(化名)和其女友刘颖,没想到半个月后,有当地人在树林里发现了一具尸体,经...
    沈念sama阅读 40,890评论 1 298
  • 正文 独居荒郊野岭守林人离奇死亡,尸身上长有42处带血的脓包…… 初始之章·张勋 以下内容为张勋视角 年9月15日...
    茶点故事阅读 35,634评论 2 321
  • 正文 我和宋清朗相恋三年,在试婚纱的时候发现自己被绿了。 大学时的朋友给我发了我未婚夫和他白月光在一起吃饭的照片。...
    茶点故事阅读 37,716评论 1 330
  • 序言:一个原本活蹦乱跳的男人离奇死亡,死状恐怖,灵堂内的尸体忽然破棺而出,到底是诈尸还是另有隐情,我是刑警宁泽,带...
    沈念sama阅读 33,394评论 4 319
  • 正文 年R本政府宣布,位于F岛的核电站,受9级特大地震影响,放射性物质发生泄漏。R本人自食恶果不足惜,却给世界环境...
    茶点故事阅读 38,976评论 3 307
  • 文/蒙蒙 一、第九天 我趴在偏房一处隐蔽的房顶上张望。 院中可真热闹,春花似锦、人声如沸。这庄子的主人今日做“春日...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29,950评论 0 19
  • 文/苍兰香墨 我抬头看了看天上的太阳。三九已至,却和暖如春,着一层夹袄步出监牢的瞬间,已是汗流浃背。 一阵脚步声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1,191评论 1 260
  • 我被黑心中介骗来泰国打工, 没想到刚下飞机就差点儿被人妖公主榨干…… 1. 我叫王不留,地道东北人。 一个月前我还...
    沈念sama阅读 44,849评论 2 349
  • 正文 我出身青楼,却偏偏与公主长得像,于是被迫代替她去往敌国和亲。 传闻我的和亲对象是个残疾皇子,可洞房花烛夜当晚...
    茶点故事阅读 42,458评论 2 342

推荐阅读更多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