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缘

我时常感到有很多话要对很多人、甚至是对全体人要说。我时常感到有很多话只是对自己说。我时常感到无话可说。今夜我在沉默中听着室友的梦。今夜室友打鼻鼾我点灯。今晚又是一个难以入眠的夜晚。

想说的话也许有很多,真说了出来注定是很少。我该从哪里说起?就从写东西开始说起吧。

我第一次和写东西扯上关系,第一次听说作家这个词,是从初二我的班主任、英语老师的口中。时至今天,我依然记得她——以及在我的上学生涯中的大部分老师们。回想他/她们,我在棉被中感到热泪盈眶。

我依然记得她。她很廋,很小个,远远看起来弱不禁风。夏天,她常常穿着清爽、单薄的白色圆领短袖衫。远看了,她走起路像一张纸在飘;近看了,她的锁骨明白得像被啃干净了肉的骨头。她也像大部分的英语老师、班主任那样,语言尖酸刻薄,管理严格。她也特别厚待好学生们,对“不好的”学生则常常冷嘲热讽。而我非常幸运,三年里,我有时候是前者,有时候是后者。因为我的总体成绩不差,可是我的英语不好。我作文满分,我英语零蛋。我集两种典型于一身。有一次,她无奈地说,你写得有灵气呀。可语气却不像在赞我。

还是回到正题吧。

有一回,早操结束后,我们大家排着整齐的队伍往教室里走。这时候,她走过来,把我单独叫到了乒乓球台旁边的树木处。她说,你不可以这样写。你不应该这样写。除非你是一个作家,可你不是,你是学生。我的老师看到我一脸懵逼。我一句都听不懂。她又说,即便你是一个作家,你也会给自己招来很多麻烦。

我写了什么?致使我的老师如此语重心长地告诫我?

其时,逢期中考试刚过不久,我的老师给我们每个人都布置了一个任务。“每个人都写一篇自我分析。”她对我们恨铁不成钢。

而我做了什么?我只不过,花了一晚,把这篇自我分析,不知不觉地,写成了一篇小说。今天回过头去看,我那时候真是创造力惊人。这篇小说集悬疑、追缉、逃亡、人体解剖(那时候生物在教人体结构,我对课本上的人体器官图入迷极了)、梦中梦、虚构和反虚构于一身。

后来,我的老师没有把那个本子发还给我。

那是我第一次和“作家”这个词有了关系。但是,我发誓,我那个时候,从来没有想过今后,这个词代表的动作,会令我如此魂牵梦绕。

说起来,我觉得我初中的时光真是有趣极了!有一回,在期末考试前夕,我们物理老师给我们推荐一份总结资料,多少多少钱一份云云。他正说完,大家就看着我笑,而我也尴尬地笑。老师一问,才知道,原来我早之前就给大家推荐了我自己做的总结。全班大约有一半人买了我的知识成果。

我初中的时候,只做过一次九品芝麻官——美术课代表。每一次美术作业,我都用最难看的线条,最差劲的涂色,和最用心的构思,来涂抹图画纸。我画过一次龙,先用铅笔歪歪扭扭地对照历史课本上的明青花瓷的龙图案,在图画纸上画出龙的身形。接着,用黑笔再在铅笔的基础上描一次。最后,用墨水把图画纸上龙以外的所有空白地都涂成黑色。交作业的时候,我骄傲地把自己的“大作”拿给美术老师看。我把正面对准灯光,而把图画纸的背面给老师看。看!一条白色的龙,在一片黑色的波涛汹涌中飞翔!

有机会,再分享有趣的往事。

我在什么时候,和“作家”这个词代表的动作,有了关联呢?如果说,“作家”是写东西给别人看。那么,在小学的时候,我就试着自己用一本本子,在上面编织有趣的笑话、写以班里的趣闻为基础的连载。这个本子一度在班里传阅不已。

可是,这是我后来对“写”魂牵梦绕的缘故么?是我对别人说,“没有写作就没有未来”的源头吗?不,不是的,别瞎说。

写,是说的另一种形式。有时候。它是说的一种替代性形式。人们说,是在表达。人们写,也是在表达。

恐怕,是因为我从小就发现了我不能说。这个念头在我孩童时代起,就根深蒂固。它一落下我的心中,就已经和一个一年级大的孩子的血肉相连。它抓住他。而他就是我。

事情是这样的。那个时候,我寄居外公外婆的篱下。农村嘛,养了狗。母狗生了一窝雏狗。雏狗长成了小狗。有一天傍晚,大舅说,狗太多了,养不来,也没必要,宰了吧。在我的亲眼见证下,他抓了一只小狗,把它放在大水桶中,又用小的水桶倒过来盖住它。这时候,他看见我也在旁边。他于是说,彬彬,你来开水吧。我沉默,我开水,我见证,我听着。我不知道在这件事中谁错了。也许谁都没有错。甚至可能错在于我。也许,只要我稍微反对,一把把小狗从桶里救出来,它就可以拥有一个快乐成长的狗生。

可是我不敢。

它的半身在水影里。它呜咽。小的那只水桶在起伏,在转动。后来,小水桶不动了。

而我,沉默。而我,见证。

我不知道有谁对不起这只小狗。

我不知道谁来对这只无辜的生命负责。

大自然让无数的生命诞生,万类霜天竞自由。

大自然却不会给予这些生命们一个安安稳稳的承诺。

无法自救,无法他救。生命该如何处之?大自然啊,神敢存在吗?神,经受得起众生的质疑吗?

我们活着,我们死去。

时间再往前推。推着记忆在往前走,走入的是迷宫。迷宫那里有一个刚刚能记事的孩童。孩童背靠着一面墙。墙前方所有其他大人都围绕着他,都与他保持距离。久了,有人才说,跟他走吧。以后他就是你爸爸了。他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问。人说,跟他走。他就走了。走上的是离家的道路。走上的是回家的道路。跟着的是素未谋面的陌生人。跟着的是恩重如山的父亲。人说,上车。他就上了他的摩托车。摩托车穿过枯萎的森林,驶离迷宫。前方,一片沉沉的红色夕阳,万古如一,沉默成迷。

说话。我该向谁说?我该说什么?我思考,我探询。好吧。不能说,不能言。那我就写。

我曾经走过许多弯路。现在,我也还在弯路上。我曾经试图寻求我的语言。我用普通话写,我用粤语写。写下来,却是一个四不像。我语言贫乏,才能不足。待我回到原处,窥探那个背靠墙壁的孩童,我才从中看见一个“0”来。他从小就不喜言说。他从小就学会沉默。他有时候话都说不完整。他碰碰磕磕地一路走来。他于是看到了我——我也看到了他。他朝我挥挥手。

你呀,一生都处在动荡和流浪中。

你呀,走到哪儿都没有故乡。

你怎么办呢?

我走过去,我坐在他的身边。他仔仔细细地看我。他想从我看出一个兄弟,看出一轮大日。

我呀,一直在寻找自己内心的安宁。

我呀,一直在试图拥有一个家。

我要去写。写,是回忆,是安宁,是灵魂的故乡。君特·格拉斯说,写作为他保留了一块业已失去的故土。我说,写作使我感到安宁,使我从痛苦中解脱出来。

我希望自己能够寻找到我想要的语言,写出想要写的东西。

没有写作就没有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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