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文/幸福
在从昆明到大理的火车上，家里打来电话给我说，临夏那边下了小雪，夜里开始下起雪，直到第二天早晨停止。确切地说是雨夹雪，这场降雪过程，迈过深秋的门槛，让临夏进入今年冬天第一场雪。
飘雪的冬天，才更像冬天。大地有了白雪，好似换了一番天地，许多节日总是簇拥在漫天飞舞的雪季，人间的喜庆与自然界的严寒交织，连着冰火两重天的日子，便是童话般的世界。
待在西南半月，返回昆明后，买到了去成都的车票，满心欢喜，晚上去宾馆外面附近一家网吧，从视频上看见家里人，穿着毛衣。我问临夏那边是不是很冷？他们说天气不算太冷，可房里送了暖气，坐着上网过一阵，身上还是会感到冷，穿毛衣暖和点。依然看得出清冷，毕竟已是冬天，一年又一年的冬天，到了最冷的时节。
春城昆明的冬天是不下雪的。室内无需供暖气，偶尔用空调。在四季如春的昆明，在温热的西双版纳，这时候只需打底衫即可。连续闷热潮湿里，丝毫感觉不到的寒意，我忘记了身临冬天。坐在网吧里，我脑海里奢想，给自己找到一个充足的理由，如果能在如春的四季。
家里人，盼着我早点回来。几天前我漫步无边无际，还是心无旁骛的人，这时牵系起的思念，已经飞回到了临夏，落脚在家的锚点，连接起远行的游丝。游子是飘在空中的风筝，飞得再高再远，也离不开大地。家乡是起点也是终点，一生一世也走不出的视野。行走在路上的人，领略了季节轮回，一路追赶温暖的太阳。生计打算的人家，有多少出门在外，像南来北往的越冬候鸟，随季节往返迁徙，奔赴迢迢千万里。
身在异地他乡，不由自主地想家。那条四平八稳的街道，留在这里的味道，充满我记忆的呼吸，那些一成不变的日子，熟悉到有些心烦的街市，此时都让人开始想念。这种感觉让我奇怪，我说不清是忧伤还是甜蜜，抑或兼而有之的混合，融进了我的脉搏。好在已住惯了西北，有人说走遍万水千山，最美的还是自己的家乡。好山和好水的临夏，哺育一方人情与民风。比不上都市的繁华，却拥有自信的宁静，没有灯火阑珊的街市，却有着别处少有的晴朗，抬头仰望纤尘不染的蓝天，伸手摘取璀璨高洁的星辰。天作棋盘人作棋，山韵含情水带笑，仿佛承接一股灵气，蕴于绿水青山的秀骨，脉脉地注入人的血液里。
弱水三千，仅取一瓢饮。确实如此，生活有了这些，似乎便足够了。在临夏生活久了，便会固执地爱上她，深深嵌入骨髓，流淌在血管里，那份剔除不去的爱恋。走南闯北的临夏人走到那里，都觉得心底里有树，脚底下有根基，走起路来都有风。对于一个生于雪月里的人，如我，冬天若是无雪，再有连天的艳阳高照，即使胀满眼帘的一派晴好暖冬，却总觉得心底不怎么踏实。
总会想古河州，驿站在脑海反复映现，四周城郭的山，相依相伴的厮守，纵使外面世界缤纷，它还是当初的自己，坐落在陇右腋下，丰满的羽翼呵护着它。山充满坚毅阳刚，水流淌曼妙妩媚，这就是临夏的冬天。那刻在拓印上的纸中城廓，该是如何的风景？正如古籍记载那样，古河州，冬无严寒，夏无酷暑。设若果真如此，临夏该是一片风水宝地。闭上眼就能看见城的轮廓：一座古城，有山有水，勾勒出的一座城池，千年万年的历史过往，曾经的那些人那些事，如今融入了鼎沸的市声中，湮没在历史深处，往事久远一如大夏河水，昼夜向东奔流，彩陶剩下来黑白的显影，刻在心灵上的印记。
精致简约的小城，沉淀了厚重的文化底蕴，给人从容不迫的濡养。一脚就能迈出的城廓，登临城北万寿山，河州城尽收眼底，交错的街巷如摊开的手掌，密布纵横的脉络走向。人世间没有什么是舍不得放手的东西，也没有能一直抓在手心的东西，从指间不经意流逝的，如时间川流不息的大夏河，掬淘不尽地奔去。河州城敞开的手心纹路，每一道都温润如玉，每一条都顺畅流淌。
河州城悉数全在苍穹下，很暖和安适地睡着，只等着春风来把她唤醒。只道是迎春花、碧桃是河州迎春的信使，那天却见车站旁，院子里站着的几株红玉兰、白玉兰树，竟在冬日的枝头上现出毛蓓蕾，毛绒绒的叶芽挂着午后斜阳澄澈的光泽，像是告诉人春天的气象；夜里想起了道牙边水泥地缝隙间窜出的冰草，这阵子露出头来，喷青吐绿起来了吧？这是不是算得理想的境界？南北两山把小城围了个圈儿，只在南边缺着口儿，这一圈儿的山峦合围的盆地，到了冬天尤为聚光，尽情地吸纳头顶高原的阳光热力，同时挡住了四面寒流的侵袭，积攒足够的地气风土，好像把临夏放在一个摇篮里，香甜地酣然入睡。
理解这片土地需要这样一个入口。拥抱南来北往的旅人，商贸与文化交流，或许同时也是一个出口。几千年前，他们牵着骆驼缰绳走了，几千年后，他们开着奔驰宝马来了。常说“山川空定型，兴废由人事”，或许是先民打马走过草地，顺逐水草而居的选择，最终投靠在河州落脚，化为繁衍生息的原由。河州名从地意，伫立在大夏河岸边，道不尽在水一方，水墨浸染的诗情画意。
一座座相连的屋脊，隐在绿茵丛中的房舍，一片片青砖红瓦，将生活根植于热土。坊间小巷道深处的人家，碎石拼兑的小院石径，四棱镂空的窗台上，常年花红叶翠，在那繁茂婆娑。还是照着小巷道走进去，就像初来时那样，漫步在那些不知名的街巷，馥郁缭绕的巴兰香，浸满着的老旧胡同。沿着花香盈面的路径，走进弯弯曲曲的巷道，连接外面的精彩。每道大街每条小巷，每个名字都有一段来历，小院中的普通人家，心里都装有一个故事。
坐落在临夏四周的东乡、西乡、南乡、北乡，山水形胜，聚敛一方风土，抱住了赖以立足的地脉，没有流失的人气，终使河州这身在近倚山的盆地，坐拥旱渴的黄土高原和寒冷的青藏高原，对它投入多情地垂顾与厮守终生的爱恋。风流浪的脚步，在临夏停歇，化作一场雨雪，飘洒在黄河上游的临夏，调养着自己的精神，也固守着自己特有的性格。
信仰淡化了生活里的苦涩，向往是旱海中的厮守，坚韧是困境中的生存。
在临夏，如果你没看见掩映在绿洲中的塔尖，便不算真正走进临夏；如果你没有听到漫过山梁的花儿，便不会真正理解临夏；如果你没去过坊间古巷老宅，你便不会懂得临夏的火热生活。古老还是年轻，与时间无关，看一眼彩陶上荡漾的水漾波纹，阳光下的墙壁上砖雕游走的线条，已是上下五千年。天上人间，恍恍惚惚之间，无端地想起，不知戏里戏外，今夕是何年？
临夏的冬天是暖洋洋的。铺满金色阳光的田野，庄稼人脸上自信的笑容。那些走在路边羊群，不紧不慢的步伐，那头拴在树桩上，晒着太阳的牛，嘴里反刍蠕动的草料，望着来来往往的人流，在那里好像等着你，来给它们照相。回头一看到丹霞风貌的红山头，身前身后兀立在阳光中，起初还在飘浮的心，觉得有了依靠，有了着落。暖阳里，阳洼山路边朝南的台坎上，蹲在墙根的男子，或打牌或下方，沉浸其中，乐而忘返，待日影偏斜，忘了时间的流转。负暄思献，就是这点幻想，他们也并不着急，因为有了这般良善的冬天，干啥还奢望别的呢。
有好几次，我从山塬的台地下来，走近黄河。那些丰水的河边台地，反而是干旱的。朋友手指了指对面的山，静默峭立的山崖，只是无语站着。我无法猜透自然的布局，藏于其中的秘密。车在波峰浪涌的山道上，盘旋着缓慢绕行，就像大海中的小船。路边的村民望着我们，面无表情。路上小伙子把裤腿挽起，用力推着摩托车，跟在后边的姑娘，脚步轻盈地闪躲到路边，腾出路来，让我们过去。
这时听见他在耳边，嗫嚅说道，你看靠近河水的岸边，几乎都有红胶泥土。我想起了大河家、银川、莲花台、唐汪、盐锅峡，沿黄河两岸的地质构造来。旷阔的黄河边，突兀的荒山，连绵起伏的山峦脚下，裸露出带状绛红色的焦土，像盆地里的野火走过留下的废墟，带着远古先民的痕迹。站在山梁上望去，绵延起伏的群山，翻滚着的波浪，凝固千年的表情。我禁不住目瞪口呆，俯视山脚下清凌凌的河水，向西的一次转身，逶迤奔去的身影。
它们环绕了临夏大地。人在干旱苦焦的境地，顽强地站成了一棵树。顺着攀升的高原牵引，直抵黄土高原腹地。黄河水给予艺术的源泉，给予生命的律动，养育了临夏远古的文明，黄土经历了火与水淬炼，幻化成的生命礼赞，抵达华夏文明的巅峰。这就是临夏，神奇的造化及呵护，无吝投下的无限慈爱，刀耕火种完成了生命美学意义上的一次提升。
临夏的冬天，是浪漫的。尽管百花凋零，熙来攘往的新大路，是“花儿”的海洋。自娱自乐的花儿好家，唱把式亮起了嗓门，忘乎所以地对歌。花儿是河州的艺术之花，也是临夏人生活中的盐。在狂欢的花儿山场，我感到执迷不悟地投靠，领略不顾一切的爱恋，在近似顽固地追求中，看到了什么叫执著。欲罢不能的吸引，动人心扉的火热，你心甘情愿地被俘虏。爱就爱了，开始了便不会结束。这就是临夏，刚烈与柔情兼而有之，你无法拒绝的挚爱，慢慢放大它的好，是可遇而不可求的相遇，难以割舍的缘分，契约一生的情愫。
慢节奏的生活作息，Hold住了匆匆而过的每天，边走边看，细细发现，慢慢体味。城外环绕的群山，持重内涵特有的雄浑。最妙的是下点小雪，大夏河穿城而过，南龙山顶覆盖着雪，是一幅水墨风情画。看吧，雪后初晴，雪影耀眼醒目，临夏的冬天是澄净的，让人忘却时间的流淌。头顶蓝茵茵的天空，河对面凤凰山丹霞晚照，起起伏伏的沟壑皱褶，藏着残雪，熠熠生辉。听潺潺奔流的河水，吟唱一路欢快的歌。岸边柔曼水藻浮动在涟漪中，婀娜多姿的舞姿。恍惚是冬天里的春天，水天相映清幽的梦境。街头拐角，微风回荡，穿过楼群，洒下斑驳的光影，把人紧紧包围。一场一场的大雪，如厚厚的蚕丝棉被，这时候如头顶着锅盖。空气还算清爽怡人，云雾在午后散去时，散淡柔软的暖阳，现出空灵无边的晴空，驱散罩心头的阴郁，那排遣不去的忧伤，晦涩的感觉不复存在。满怀的月光还在，一如当年的心事，荡涤蒙垢心头的纤尘，像一盏灯，照看苍生浮沉心事。
双休日约几个合得来的好友，去郊外茶园打扑克，围炉品茶，炉膛升腾着旺盛的火苗，煨热三炮台的余温。困了就嗑瓜子，打发休闲的日子，充盈奢侈的时光，直到日落西山，待到夜色阑珊，原路返回城里。喜欢雪在脚下发出嘎吱嘎吱的脆响，顶着昏黄的灯光，把自己的影子放倒，然后踩在脚下。喜欢清高空旷辽远的雪夜，皎洁的上弦月泼洒一地月光，映衬清虚的夜色，融入纯粹幽深。街上的供热管道，是城市的血管，雪在井盖上融化，就像一块华丽的补丁。捧在手心刚出炉的烤红薯，散发着糖炒栗子的香甜，焐热了整个冬天。风雪中的冰糖葫芦，高悬在冬天的额头，如一串鲜艳的红灯，点亮悠长的街头。
在临夏，等待一场雪，等待身后的灵魂。追赶时间的雪，有了冬天的样子。推门看见地上的皎洁，仿佛薄若蝉翼的月光，覆盖走向冬天的脚印，渡过冬去春来的流转。打开一层层包裹，阳光慷慨在冬天释放，即使冰凌高砌，寒风雕骨寒心，心间装着春天般的爱。每天听父母的絮叨，在一次次突围中，觉得自己就是个孩子。家里洗衣机转筒不转了，自来水龙头滑丝了，屋顶上漏水了，电闸保险丝烧断了，待一样样地学会自己动手，那些挣扎在游离的边缘，假想摆脱诸事猬集的平俗，曾经试图逃离的不胜其烦的琐事，把人生瓷实饱满的时光，柔软地交给生活，矗立成生命的路标，从此让自己不再迷失。
来来去去的日子，就像“拉马川的麦子，旋黄旋割”，迎接川流不息的天命，感慨世事蹉跎，那些与自己擦肩而过的日子，告别的仪式感，说不清额手称庆，还是满心遗憾。心平气和地跟时间讲和，莅临人生华美的盛宴，无论怎样都好，重抹碟子重上菜，小寒大寒又一年，新的一年新的开始。
